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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入伏,闷热的天气,像是把所有人都蒸在锅里。

    民政局前却依旧排着长长的两排队伍,喜气洋洋是要结婚的,形同陌路是准备离婚的。

    温素属于后一种,她还穿着那一身着急捉奸来不及换的老旧家居服,过于肥大老气的衣服将她衬得能有四十岁,若不是脸上的皮肤白润,一声“大妈”叫出来就很恰当。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温素,结婚七年,我养了你七年,没有荣华富贵至少衣食无忧,事到如今我仁至义尽了,以后咱们互不相欠,桥归桥路归路,一辈子都别让我再看见你。”

    她的丈夫就留下这样一句话,跟着身边小腹微凸的女人走了。

    温素很茫然,她父母去世,也无别的亲人,只有一个从小青梅竹马的丈夫,却在结婚七年之后抛下她跟别人组成新家庭去了。

    “你什么都不会,就只知道做饭洗衣服,温素你还记得你上过大学吗?”

    “七年了,你连孕都没怀过,连孩子都不会生,我怎么跟你过下去。”

    温素白着脸争辩,记忆中男人却气急败坏起来。

    “烦死了,别跟我说什么累,你有什么资格喊累?你抱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我天天累死累活养这个家,我喊过一声累吗?”

    “饭是电饭煲煮的,衣服是洗衣机洗的,我妈瘫痪在床,意识却是清醒的,只不过让你帮忙换下尿布,别说的跟有了天大的功劳一样?”

    温素喃喃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洗衣机洗的衣服,他嫌弃不干净,就再也没用过,饭是电饭煲做的,但他喜欢吃鸡爪卤肉这样的菜,一顿至少两荤两素一个汤,每天她都要提前两个小时开始准备。

    家里的地板太老旧,拖把拖过之后总有腥臭味,他骂过一次,她就改成用干净的抹布一寸一寸地擦地。

    婆婆瘫痪在床,是清醒的,却喜欢骂人,有时候不开心还会故意将屎尿蹭她身上,按摩的时候力道不对,更会对她动手。

    晚上经常不睡要水要吃,等到白天的时候婆婆睡了,她却又要开始一天的家务。

    至于怀孕,刚结婚婆婆就瘫痪了,是他说为了方便夜里照顾,让她搬到婆婆房间去住,两人已经六年没有同住,亲热的次数十根指头也数得过来。

    可这些她都不能说,说出口就会被指责是在抱怨,可即使被指责也已经很久都没有了,记忆里他慢慢地不再回家了,偶尔回来也是骂她只会花钱。

    温素抿唇,可她只能穿这些宽松的衣服,她的胸脯肥厚,稍微修身的衣服就会显出来,婆婆见了总会羞辱她淫贱,不换下衣服就一直骂她。

    晃晃悠悠顺着来时的反方向走,温素也不知道去哪里。

    七月的昌州市说下雨就下雨,街上本来稀疏的人随着雨势越发地少,直到温素捏着手中的身份证举目四望,白茫茫的一片,只剩下打在脸上的豆大雨珠疼得要命。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听见了汽车的声音,等她转过身骇人的车头离她大腿也不过一尺距离。

    她张嘴想叫,脚下却软得像陷在泥地里,天旋地转之间,这人生给她的痛苦是不是都要放过她了。

    车辆紧急制动惊醒了后座的谢琛,他刚睁开眼睛,前座的司机兼秘书管平就转过来微蹙眉头,“谢总,好像撞到人了。”

    谢琛毫不犹豫地下车,管平慌忙追上来给他打伞,黑色的伞外是一个倒在雨泊里的女人。

    白色的衣服完全湿透,紧贴在身上,腰部塌陷的弧度惊心动魄,起伏到臀部的轮廓,丰腴得好似连绵群山,脚上的鞋也脱落了一只,露出腻白如膏的小脚,抵不过谢琛一只大手。

    谢琛微顿一下,俯身将地上的女人抱到车上,“去医院。”

    到了医院急救室,管平去交医药费押金。

    谢琛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盯着床上已经醒来的女人看,眸色不明。

    他家里往上数两辈都没有女人,他奶奶难产生下他爸就死了,他妈身体不好,五岁的时候一场流感也走了,整个谢家连庭院里养的狼狗都是公的。

    到了他这一辈,家里早早就张罗媳妇,谢琛无可无不可地相了一个又一个,愣是碰不见心动的。

    从成年相到而立,谢老爷子急了,以为家里雄风过剩,以至于他扭曲了性向,说什么也要给摁头一个未婚妻。

    谢琛不愿,随便找了一个不诚心的借口,躲到这昌州市来清净。他奶奶他妈都出身于昌州市,家里那两位一言不合就抽皮带打人的强硬派,即使暴跳如雷,也不会朝着这里伸手。

    他刚来没几天,市长书记的酒局一个接一个,今天难得时间推到晚上,休息一个下午却没想到半路就撞了人。

    谢琛捻了捻手指,病床的女人从醒来惊坐起来之后,就没说过话。

    她的头发太长,也太多,鸦黑一片里露出巴掌大的惨白小脸,可怜的跟个没满月的猫崽子一样。

    五官清秀,眼睛也大,就是很空,显得呆滞。起先大雨里边看她,只觉得她白的有点假,就跟全身刷了粉似的,膏腻。

    如今夕阳醺红的光一照,就有几分剔透,光泽度一上来,腻白变成莹白,像洗去铅华的珍珠,光芒刺进眼睛,一路亮到谢琛心里。

    谢琛想抽烟了,他烟瘾不大,情绪起伏不能自控的时候,才会抽上几根缓解。

    “我抽支烟,介意吗?”

    声音低沉雄厚,是温素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野性,却强势地明显,征询的含量为零。

    温素沉默着摇摇头。

    灰色的烟雾渐渐在两人之间萦绕。

    谢琛透过稀薄的烟气紧盯着床上的女人,窗缝挤进来的光影中,她克制的颤抖一览无余。

    他一直认为自己只会对像他母亲那样的女人感兴趣。

    削瘦单薄却一身硬骨,眼睛坚定明亮,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十足勇敢。

    而眼前这个女人,丰腴饱满,柔弱胆怯,可以说跟他设想毫不相干。

    “谢总。”

    管平的声音随着敲门声在屋外响起。

    谢琛掐掉烟头,转身离开。

    温素低垂着头,默数着脚步声伴随着烟雾消失在门外。

    才颓然倚坐在病床上,大口喘息。

    那个男人,那个男人……

    明明极为端正英气的长相,却危险至极,只是一个对视,就好像有锋利的刀锋刺进眼球。

    又极浑厚,是黑暗中蛰伏没有尽头的高大城墙,让人难以抵抗,难以呼吸。

    而且他看她,是野兽盯着食草的羊,深冷眼眸漆黑的可怕,将她牢牢定住。

    温素拥紧被子,走廊窗口上人影晃动,她支起耳朵却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听不到。

    走廊里,谢琛站定,管平递上文件。他是部队里退下来的,跟着谢琛很多年了,许多时候不用提醒交代,就能将事情做到前头。

    “刚离婚,前夫出轨小三怀了孕,主动发照片给她,鼓动她去捉奸,前夫单位丢了面子就干脆跟她离了,什么都没给她,净身出户。”

    谢琛随手翻开,临时找出来的资料很齐全。齐全到,了了几页纸,就表明这个女人的过往,单薄普通,可怜卑弱。

    走廊的灯光中,谢琛压沉眉眼,高耸的眉骨遮挡光线,让人一时无法看清他的眼神。

    那女人虽然憔悴疲惫极了,但眉眼瑟缩的时候依然纯态尽显,露出的皮肤光滑细腻,脸上净得像他见过的高山积雪,没有斑驳的血丝,没有零碎的斑纹。

    他以为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内向姑娘,没想到……连婚都结了不少年了。

    光线影响,管平无法看清谢琛的神色,又打开手机翻了几下。

    “她小的时候父母双亡,有一个姑姑结婚后就断亲了,这些年一直在家照顾前夫瘫痪的母亲,很少出门,也很少跟外人交流。”

    管平将手机递给谢琛,上面是刚传过来的温素大学时期资料,两寸的免冠照笑的水蜜桃似的,杏眼圆睁,两腮的小酒窝盈盈一盏。

    谢琛突然想起京城家里老爷子现在饮酒时的喝法。

    那是一种用细竹篾丝编织的圆形浅竹筐,用来盛米淘米,上面有许多细条小槽。里面盛着东北内供的一种特产香米,色泽奶白偏糯,香气十步以外都能清晰闻见。

    各种老爷子珍藏或是特级内供的酒被缓缓倒入米饭里,一分钟后滤出的酒就发生了三种变化。第一是经过加热,酒有了温度;第二,酒香中带出了米香,有点像醪糟,但又不是醪糟;第三,过滤之后,白酒的度数降低了,酒味却不散。

    谢琛兄弟三人烈酒烧吼惯了,对这种老年人酒瘾之下,最大限度保重身体的喝法十分不以为然。

    可两盏酒窝像是盈满了这样的酒,注视它的人不由自主地觉得也许喝上一杯?

    只是……

    谢琛看着资料上离异二字,晒笑一声挪开视线,看了管平一眼:“医生怎么说?”

    “输完液就能出院,身体没有大问题,都是些营养不良,肠胃炎之类的小毛病,有个懂中医的私底下跟我说有点积郁成疾那意思,这些年应该过得不怎么开心。”

    积郁成疾?

    是夫妻感情不好?

    怪不得多年无子。

    谢琛垂着眼,视线在那张免冠照上缠连几息,将手机递还管平,转身进病房去了。

    “你有地方住吗?”

    扑面而来的野性压迫,没头没尾却单刀直入的话,温素徒劳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小时候跟着父母住,后来父母的房子已经卖掉还债。

    结婚后跟着前夫一家住,连房产证她都从未见过,离婚她更是一分一毫都没有。

    温素手指绞着床单,强忍着眼泪不在陌生人前掉落。

    将要流落街头的宿命如同钢索一样勒紧她的脖子,令她难以喘息。

    她好像从来都不是命运钟情的人,命运更喜欢看到她落魄潦倒、零落成泥的样子。

    温素勉强抬头看向男人,喉咙却像塞了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医院全天候开启的灯,光源如炽,男人立在光明里如高山险峰,那是即使在灾厄里也能自若的强大坚硬。

    温素像是被光线灼烧一样低下头,艰难地想控制自己的眼框,期望它能挡住急速而来的泪水。

    谢琛一直认为眼泪是一个成年人最不该有的东西,因为这两字不管什么场景出现都代表自身的无力、懦弱、胆怯,更有甚者是无能。

    但在很多时候,它又是有用的,“我撞了你,有错在先,没地方住就先住我那里,不用害怕,我是谢琛。”

    他语气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仿佛谢琛这两个字比之警察更具有说服力和安全感。

    在他们那个圈子也确实是这样,谢琛的名字一出,不管二代们多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或是猜疑针对都有了缓和的余地。

    甚至这几年这种威慑力已经影响到上一辈。

    可温素不知道,她只是沉默,心里一时间乱极了,无头无脑的没有思绪,只能跟着男人的步调走。

    谢琛?

    谢琛是谁?

    温素不懂为什么他是谢琛,她就不用害怕。

    在温素长达七年孤军奋战的婚姻,已经将她反抗意识磨得平钝,即使心中惶恐,也只是嗫嚅着,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摇头都迟缓。

    谢琛抿唇,他谢家祖业从军,家传的脾气暴躁执硬。

    虽然他是谢家反骨从了商,那也只是外面稍稍圆滑一点,骨子里还是跟他上边几个老子一样。

    就不是个能任人拒绝的男人,更别说还是在女人这件事上。

    “就这么定了,等输完液你就跟我回去,我现在住的地方是一套小二居,你住卧室,我睡书房。”

    那是他母亲出嫁前的房子,他每年总会过来住上几天,房屋状态一直保持得很好。

    温素拧着手指,孤男寡女同处一个屋檐之下……

    但她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拒绝,却在男人深渊般沉静注视的目光中缝在唇舌之下。

    只能默默说服自己,一人住书房,一人住卧室。

    就好比有人先是告诉你,我要杀你,你不愿意,那人就说那我抢你钱,你就容易接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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