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梦回大明冬 > 第十七章:该死与不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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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兵部大堂内,右侍郎左继恒说道:“这事你们看着办,毕竟是忠良之后。其父为国战死升一级也是应有之义。只是还须与王公公那边先通个气,看他怎么说。”

    如果薛克只是承袭官职,只要南京兵部核准即可。但如果要往上升一级,就必须向北京兵部报备了。以明朝现在的政治体制,就算文官系统同意了,也得先跟宦官系统通气才行,否则上面给来个结党营私、任用私人的罪名,南京兵部就得吃挂落。

    考功司主事吴镶躬身回答:“那边已经通过气了,他说这事咱看着办,他这个月给京里奏报前日已经提报上去了,与这事没有挂碍。”

    “老狐狸!”左继恒摇摇头:“那就这么办吧,如今卫所兵朝廷也不甚重视,就当卖公爷一个人情好了。”

    就在薛克待在南京等着承袭官职的五月,京师兵部内堂里却是风声鹤唳、一片惨淡。

    天启六年五月十八,辽东巡抚王化贞紧急奏章送入京师,言:五月十日,努尔哈赤亲率虏兵三万余,进犯宁远、锦州防线。锦州守将祖大寿不敌,退入城中死守,虏兵延城挖堑壕、修筑工事、打造攻城器械,似有攻夺锦州之意。如今山海关至宁远、锦州防线,兵力不足,器械多有匮乏。急需朝廷派出援军、器械、火药等救援。

    自从天启五年熊廷弼兵败溃之后,关宁防线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如今王化贞的奏章送上来,身为兵部尚书的阎鸣泰一看就急了,除了急报内阁之外就赶紧组织兵部武库司盘点可用的兵甲器械。再统筹京师各路驻军,准备等皇帝的圣旨下来出兵救援。

    但皇帝的圣旨还没到,下面传上来的消息就差点让阎鸣泰崩溃。京师武库司仓库里的兵甲器械,不足账面数额的三成,而且基本上都是破烂。阎鸣泰亲自去看过,战甲非但数量不足,质量也是一塌糊涂。本该镶嵌的铁片、棉片的棉甲,里面全是破纸片子,随手一撕就破,拿箭头一戳就透。

    “现在如何是好?”阎鸣泰清楚,现在重要的不是追究谁的责任,而是赶紧想办法补救。否则兵部这些人丢脑袋不说,恐怕连家人都得被牵连。

    众人默然不语,与刚刚上任的阎鸣泰不同,他们大多是兵部的老油条了。这种吃亏空的事,谁都脱不了干系。现在谁开口,谁就会得罪所有人。

    过了一会儿,阎鸣泰无奈。示意留下兵部左侍郎赵显明,摆摆手让其他人出去。

    “唯德兄,此事该如何?”

    赵显明字唯德,江西南昌人,万历三十年二甲进士出身,历任工部主事、吏部员外郎、兵部右侍郎、兵部左侍郎。

    赵显明沉吟了一会说道:“如今再追究责任、补足亏空已经来不及。需想另法子先过了这关。”

    “再过几日,陛下恐怕就得下旨出兵。届时粮草器械拿不出来,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赵显明捋了捋山羊胡子,笑道:“兵者,诡道也。为政为何不能出奇制胜?”

    阎鸣泰点点头,问道:“那该如何?”

    “大人,这火药啊,可不容易伺候,万一哪天王恭厂火药库里的火药炸了,咱们武库司的仓库可就在隔壁呢,跟着一起烧了就麻烦了,大人还需要多加注意才是。”赵显明突然转了话头,说完也不待阎鸣泰再问,拱拱手退了出去。阎鸣泰看着死寂的大堂~陷入沉思。

    京师皇宫武英殿内,灯火通明。皇帝朱由校坐在龙案后,看着下面内阁阁老、各部大员商讨救援辽东防线之事。

    对朱由校来说,需要他亲自来面对这帮朝臣的事情并不多。刚刚开始登基的时候,他还兴致勃勃地每天召见阁臣商讨国家大事,但每次都如今日一般,所有的事情说到最后变成相互攻讦。就像下围棋一样,朱由校在棋盘中央开局布子,想着在中间地带一决胜负,可朝臣们却总是绕着绕着就跑到边边角角去落子了。

    就如今日,本来商讨的是救援辽东之事。最后成了争论辽东巡抚王化贞是否胜任的问题了,好像只要换了王化贞,努尔哈赤就会退兵一样。

    看着下面吵得不可开交的大臣,朱由校无可奈何地朝身边站着的魏忠贤笑了笑。魏忠贤会意,转身对下面高呼一声:“肃静~”。

    大臣们渐渐安静下来,看着台上的皇帝。

    朱由校稍微坐正了一点,对台下众人说道:“如今辽东军务紧急,不是争论王化贞是否德不配位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调集兵力、粮草辎重,驰援辽东。”

    朱由校顿了顿,继续说道:“朕的意思,由兵部即刻筹备粮草、兵甲、器械,大都督府核查各部兵员、制定方略,御马监调拨火药、铳炮,内阁统筹各部院执行,同时拟定带兵主将人选,就这样,月底前报朕知道,都退下吧。”说完不等众臣反应,起身走出大殿。

    明天启六年农历五月三十日上午巳时,阳光和煦。

    京师,内阁、六部、大都督府、御马监大佬向皇宫门口汇聚;

    内宫,天启皇帝正在乾清宫用膳;乳母正抱着皇太子喂奶;

    辽东,努尔哈赤冷漠地看贱民们在皮鞭下挖堑壕、打造攻城器械;​

    京师地面忽地一晃,坐在椅子上的朱由校不由得跟着晃了一下;乳母哎哟一声,抱紧了怀里的皇太子;大街上抬轿的轿夫脚步踉跄,差点把轿中的官员甩下轿子;京师东北方向一阵狂风横扫向西南城郊,百余丈的烟尘腾空而起,窜向青蓝色的天空;街道两边的房屋晃动,咯吱咯吱一阵响动;过了一会,一声接着一声的爆鸣声横扫过整个京师,南至河西,东至通州,北至密云、昌平。狂风中,尘土混杂着石块、木屑、衣物、人体残骸扫过每一处街道;房屋一片接着一片倒下,犹如被大风吹倒的麦浪;高门大户门前的石狮子在空中飞舞,不时砸落在慌乱的人群、吱吱作响的房屋上;东自顺城门大街,北至刑部街,上万间房屋瞬间变成一片瓦砾堆;浓烟覆盖着整个京师,伸手不见五指;

    朱由校第一时间跑出乾清宫,后面的太监有没来得及跑出来的,直接被瓦砾碎石砸倒、掩埋;乳母抱着皇太子疯狂逃串,怀中的皇太子安静得出奇,但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

    兵部尚书阎鸣泰被甩下轿子,在漫天灰尘、碎屑的狂风中翻滚爬行;御马监掌印太监曹义仁披头散发、头破血流,抱着武英殿门口广场的石狮子瑟瑟发抖;在兵部衙门的左侍郎赵显明慌慌张张跑出屋子,望着东北方向漫卷而来的狂风乌云,脑子里一片空白,完了~

    东北的努尔哈赤没来由地心里一震,下意识朝西南方向望去,却也什么都没看见,低头沉思,而后转身回到营帐内~当夜,努尔哈赤下令退兵,锦州之围解除。

    下午,漫天烟尘逐渐散去。天空之下,原王恭厂所在地,一个数百丈直径的大坑映入眼帘,以此为中心,数里之内皆被夷为平地。京师大街满地遍布着木材、石块、人的或者鸟兽的尸体。为皇帝出行圈养的大象跑上京师大街,在哭泣、哀嚎的人群中乱转;上万人被直接掩埋在碎砖瓦砾之中,活着的人们在用手、用烂木棍,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挖掘自己的家人。

    当夜、朱由校带着皇后张嫣、太子朱慈炅、信王朱由检夫妇、各宫妃嫔、奴婢千人,移驻京师城外皇庄;次日凌晨,皇太子朱慈炅因惊吓过度,薨逝;

    下午,朱由校坐在皇庄外院大厅内,内阁诸臣、各部四品以上官员齐聚一堂。大太监魏忠贤站着皇帝身后,半眯着眼看着下面各部大臣。

    工部给事中胡永光首先出列:“陛下,自古人君不修德政,上苍必有所示。昨日京师大灾,死者数万、伤者不计其数,更有房倒屋塌无家可归百姓十数万。臣以为,此乃上苍之警兆。臣请陛下为天下计、为百姓计、为祖宗社稷计,近贤臣,远小人。”

    旁边兵部尚书崔呈秀阴恻恻地问道:“胡大人所说的贤臣是谁?小人又是谁?京师王恭厂火药爆炸,可治统管制作、存储之人渎职之罪,如今胡大人却将罪责归咎于陛下,是何道理?”

    户部左侍郎梁梦环也站出来说道:“火药作坊工匠归工部统管,如今火药爆炸,焉知不是火药制作不当引起,工部难辞其咎!”

    “我大明承袭天命二百余年来,京师火药仓库从未发生如此大灾,而今祸事突至。臣以为未必非上天警示尔。”兵部左侍郎赵显明出班。

    “此乃奸佞祸患朝廷,上苍警示。”

    “一派胡言!火药统管不善,以至于引起大祸。当诛工部、御马监统管官员,以儆效尤!”

    “阉党祸国,陛下须反躬自省!”

    ……

    近百位大臣在厅堂之中吵翻了天,朱由校拖着疲惫的身躯看着他们,对魏忠贤说道,扶朕起来。

    魏忠贤忙弯腰身手,握着朱由校的手掌轻轻托起他。朱由校整整衣冠,看着底下仍在吵闹不休的大臣。

    大堂内逐渐安静下来,朱由校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下台阶,来到众臣面前。说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着内阁草拟诏书颁布天下。另外,统管火药制作、存储的官员,交刑部定罪,都退出去吧。”

    朱由校慢慢地走在花园内,对身后亦步亦趋的魏忠贤说道:“朕前几日刚刚要他们筹备驰援辽东,昨天就发生了王恭厂爆炸,连着兵部武库司的仓库都炸没了大半。大伴啊~你说这是天灾还是人祸?”

    魏忠贤噗通一声跪下:“老奴有罪!前几日老奴已经查问过了,王恭厂火药确实有亏空。账上应有火药二百五十万六千三百斤,实际上库存火药不到一百五十万斤,亏空约一百万斤。”

    “一百五十万斤?”朱由校疲惫地笑笑:“够不够此次驰援辽东所用?”

    “够的,所以老奴斗胆猜测,这事该不是御马监所为。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必要。就算要找补回来,也不至于这么急。”

    “不是御马监,那是谁?”

    “老奴不知。”

    “呵呵,不知?你不知我也不知,内阁、六部、大都督府、天下官员谁也不知!那就只有天知道了。”朱由校愤怒地咆哮。

    宣泄了一通,他忽然低头一字一顿地对魏忠贤说道:“曹义仁该死,却也不该死。至少不该现在死,不该为这事死,但他死了很多人就不用死了。”

    数日后,天启帝下罪己诏,御马监曹义仁以下三人杖毙,工部尚书、兵部尚书罚俸半年,两部以下共三人弃市、五人夺官、原王恭厂内官吏、匠人,除已死于爆炸之人外,全部流放。

    当然,除此之外,京城还发生了两件不引人注意的小事。第一件事,是原兵部尚书阎鸣泰家的管家,勾结市井无赖,趁京师爆炸,劫掠家中财物,而后全家出逃,杳无音讯。第二件事是六月中旬某日,阎鸣泰收到南京兵部的一封日常报备文移,拟将四川一名卫所百户晋升到千户。心烦意乱的阎鸣泰并未细看,随手按惯例写了个“可”字就转呈司礼监,而后文移来到司礼监手中。魏忠贤看了看,想起前几日王之心的信中提到的钱谦益吃瘪的趣事,笑了笑丢给手底下人用印后发回南京兵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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