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梦回大明冬 > 第二十二章: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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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灰色的马车停在友升客栈门口。薛克下车,对着车里的两人挥挥手,晃晃悠悠地走进客栈。车里的人伸出手挥手道别,赶车的老人再次挥动鞭子,驱赶着驮马继续向城外秦淮河方向前行。三三两两的行人走在归家的路上,远处黑色的马车轮子碾过相同的路面……

    天色渐暗,已过了晚饭时间。身后庞大的南京城依着自己固有的节奏缓缓运行,城内城外多数的人们早已归家,家家户户灯光逐渐亮起起,烛光、灯光掩映着深灰色的天空。城外行人渐渐稀少,偶有一两个行人走过,或骑马、或坐车、或步行,唯有远处的秦淮河畔依旧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城外官道上,灰色马车突然停下,赶车的老人下车,走到车轮旁,低头弯腰查看。

    “福伯,怎么啦?”灰色马车内柔柔的女声传来。

    老人边弯着老迈的腰肢查看车轮,边回应车内的问询:“小姐,车轴松了,要修一下才成~”

    由于回来前已经和李香兰吃过晚饭了,薛克回来后直接回房躺着。今天确实有点累了,陪着女人逛了整个鸡鸣寺,中间还打了一架。对于现在这个还没有完全长成的身体来说,消耗还是有点大的。

    “嗯~今天冲动了啊~”薛克自我检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气功小有所成之后,薛克总想找人切磋一下。就像一个孩子新得到一件玩具,总是忍不住拿出来摆弄一样。

    在南京百无聊赖的日子里,薛克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叫欧阳心兰的人。她可以提刀跟几十个壮汉对砍,临走的时候却告诉薛克:“能不用武力尽量别用……行走江湖,保命第一。”

    “果然啊,人们总是下意识地用自己擅长的方式解决问题~”想想女人的告诫,果然有先见之明,窗外天光暗淡,薛克迷迷糊糊地念叨着~“保命第一~你说得对~”

    李香兰很累,这一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累。急促的呼吸撕扯着她的胸腔,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只知道下意识地往前跑。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犹如刚刚福伯的呻吟、秀秀的哭喊~以及那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的秦淮河歌声——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从记事起她就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这世界的不善良她是知道的,比如小的时候被父母卖进青楼,比如在学习琴曲的时候遭受的打骂,比如某些客人的调戏、某些道德君子的鄙夷,但在她的一生中,恶意从未像今天这样来得莫名其妙。

    他们三人只是在路边修车而已,福伯低着头摆弄着车轮,自己和秀秀站在一边等待。然而就在这熟悉的傍晚、熟悉的路边,恶意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袭来。

    上前阻拦的福伯被踢翻在地,冲过去的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被推开、踹倒,一次又一次地挣扎着起来,直到完全失去了力气,直到秀秀的哭喊声消失……

    手里的腰牌是怎么从对方撕扯下来的?她不清楚。但这块腰牌代表着什么?她很清楚。

    秦淮花魁在普通人眼里或许高高在上,但在某些特定的人眼里,不过是件可以拿出来炫耀的装饰品。

    在过去的日子里,这些特定的人让她见到了很多特定的东西,比如这种特制的腰牌。两头凶神恶煞般的麒麟环绕着中间一个篆体的“徐”字,整个南京城只有一家有这种东西,而麒麟它会吃人——

    在和煦的阳光里,女人说:“如果你不太笨的话~每一套气功总有一套对应的武技与之相辅相成~我叫欧阳心兰,记住了~”

    在茅屋的火堆旁,老人说:“明冬估摸着得饿死人~做妻做妾都成~能穿出去的冬衣都没有~”

    在冬夜的马车上,另一位老人说:“后来有些人家~没人了~人活着,就是挣命~”

    咣咣咣——~兄弟!薛兄!,突然李筱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你个逗比——闭嘴!小心老子踹你屁股~”薛克迷迷糊糊翻身继续睡,不打算理这烦人的家伙。

    “薛克——妹夫!快出来——”李筱继续聒噪“大憨,踹门~”

    咣当一声——门被踹开,薛克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起床气暴涨!李筱不理薛克满脸的怒容,冲到薛克床前说道:“快起来,李姑娘来找你,像是有急事~”

    “哪个李姑娘?”薛克还没反应过来。

    “李香兰——”

    啊——薛克,一骨碌爬起来冲出房门~

    夜晚,南京东直门大街,薛克怀里揣着腰牌骑着店里借来的马,一路朝着保国公府奔去。他很清楚,单单凭自己,就算冲到魏国公府也只能被打出来,或者抓起来送官,起不到任何作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能跟魏国公府对上话的人。而在南京有这样身份的人,薛克只认识朱国弼。

    东直门大街两侧店铺内烛火掩映,街面上偶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匆匆而过,巡夜班头许老三摩挲着圆滚滚的肚皮,从老记饭馆里出来。身后跟着出来的店老板笑呵呵地递上酒葫芦:“许爷慢走,常来哈~”

    许老三接过葫芦,晃了晃,对店老板笑着点点头,带着徒弟走上大街。还没走几步,一人骑马从拐角处狂奔出来,差点把师徒俩撞个狗吃屎。

    徒弟周贵大怒,正要开口呵骂,却感觉后脑勺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只见许老三瞪着眼珠子:“闭嘴,跟上去看看。”

    师徒俩一路小跑着追前面的人,但两条腿的人终究比不过四条腿的马。眼看着越追越远,都快跑没影了。许老三正准备停下来,却见前面的人突然在保国公府侧门停了下来,下马上前敲门。

    许老三止住徒弟,远远地观望。只见公府侧门打开那人闪身进去。许老三叹了口气,回头对周贵说:“走吧,这不是咱能管的。”

    夜间在街上策马狂奔是重罪,除了勋贵豪门子弟,谁敢这么干?许老三很庆幸,刚刚把徒弟骂人的话给拍了回去,不然谁知道会惹来多少麻烦事。师徒俩人默默往回走,身后的周贵忍了又忍,终究小声嘀咕了一句:“凭什么~”

    许老三心里暗叹,终究还是年轻人。但他也不回头只是平淡地说道:“就凭他们祖宗给大明朝立过功。”

    “祖宗是祖宗,他们是他们。祖宗立功了,也得到了他们该得的东西,现在他们凭什么这样子?”徒弟周贵依旧忿忿不平,在他眼里这事情就不公平。

    许老三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自己的徒弟,终究还是不忍心责备,只是说道:“理是这么个理,但这天下多数时候讲的不是理。”

    许老三年近六十,无儿无女。在南京六扇门当了一辈子的捕快。虽说平时东家肉、西家酒的便宜没少占,但街坊邻居的风评还算不得差,街坊邻居有事他是真能给帮一把的。如今眼看快退休了,才收了个徒弟给自己养老。

    可惜这小子脑子有点轴,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有时弄得许老三挺郁闷,但反过来想想,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跟他一样吗?那时候他也有着同样的疑问,也同样向他的师傅提出过这样的疑问,师傅当时是怎么教导他的,他不记得了。但几十年后的今天,他却有了自己的一番道理:“这世上的事,多数是不讲理的。就如我带你进公门混饭吃,我为啥不带张三李四,偏偏带你?还不是因为你死鬼老爹跟我的交情好?人家也一样,老子立功封爵,儿子孙子靠着老子庇护,一路往上走,自然就成了人上人,这个没有道理可讲。”

    周贵依旧不服:“师傅,这不公平。”

    “公平?这大明朝就是一锅汤。百姓就是柴、是水、是肉。汤做好了,贵人们吃肉咱们喝汤。若是所有人都想上桌吃饭,谁来当柴、当水、当肉?真要讲公平,咱们连口汤都喝不着。所以这就是命,你想跟命赌一把,自己恐怕也会成为别人嘴巴里的肉,懂吗?”

    周贵依旧不忿却无力反驳,只能闷闷地跟着师傅继续巡街……

    古往今来,所谓的打破旧秩序,成立新秩序。终究不过是换了一批人上桌吃饭、其他人继续当柴、水、肉,本质上没有任何改变。这个道理许老三讲不明白,但他懂得遵循规律,也愿意遵循规律。

    周贵其实也懂,只是不愿继续遵循这样的规律。这世上像周贵这样的年轻人其实很多很多,但多数人在一次次碰壁后终究会变得成熟起来。许老三理解现在的周贵,也理解将来的周贵。毕竟谁没年轻过呢?少年意气与成熟稳重本身也是这个世界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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