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九幽剑鸣 > 人物记(一) 穆念慈,爱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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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知爱他是个错误,偏偏此生难转身。这就是穆念慈的写照啊。

    人的一生如此漫长,不是不允许行差踏错。是只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个简单的道理谁都明白,但却不是谁都有悬崖勒马的毅然和前情尽弃的勇气。

    就好像杨康。每一次面对抉择,他最后所选依然是那条歧路。但选择不会无时无尽,如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总有底限。每一条路,最后都是有终点的。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一样?明知爱上他是个错误,却又偏偏,转不了身,回不了头。

    我始终清楚地记得,在比武招亲的擂台上,杨康的脸上一直带着笑,他始终游走在我握不住、追不上的边缘。

    他的笑容在多年后都没有变过,似有意似无意,和他的心一样狡黠难猜。

    我迷失在其中那么多年,从来都探不出深浅。

    我始终清楚地记得,他的背后,是迎风招展的擂旗。

    他的手中,是细致小巧的绣鞋。猎猎作响的旗面上,四个大字忽隐忽现。花绽似锦的鞋尖处,两条红线交错相缠。

    旗是昭其有意,鞋是失之无心。一面旗决定了我的将来,一只鞋预言了我的一生。

    那双鞋是娘教过的手艺。

    穿针,引线,绣面,交织。鞋面玲珑精致,鞋尖红线错落。

    大凡民间女子,都会做这样款式的鞋,她们穿着它走完了一生又一生。

    做鞋的花样是前朝的流传,它的名字叫做“错到底”。

    多年以后,我念着这个名字独自怆然。那时杨康已经不在。

    我是早有预感的,我早就知道结局会是如此。

    他恋栈名利、贪图富贵,还认贼作父、卖国求荣。他口口声声叫着的那个父王,父不是他的生身之父,王不是他的邦国之王。他连祖宗也不认,偏要一意执迷地复姓完颜。

    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名字就源于大宋的靖康之恨。身为子民,国耻未雪,他却一径沉迷在自己的富贵梦里不以为念,甚至不惜身败名裂、助纣为虐。

    我曾是那样的天真,相信他的任何决定都是另有苦衷,他所做的每件错事都是一时糊涂。但当事实一点一点地将我逼到真相的面前,我终于痛苦地承认,我爱着的这个人,根本不是血性男儿。

    我也恨他,恨他的有心欺瞒,也恨他的反复无常。但我说得再肯定,走得再决绝,也始终恨得不真切。

    我恨不了,真的恨不了,怎样的情感都赢不了对他那份沉实的爱。

    我很清楚自己的结局,也是一错到底,万劫不复。

    我带着儿子去了嘉兴铁枪庙。

    空院、颓墙、蛛丝、枯藤,眼中所见只余一片凄凉。四周寂寂空无一人,只有许多乌鸦飞掠头顶,叫声凄厉。

    一座土坟

    孤零零地立在庙后,无棺,亦无碑。

    黄土之下的那个人,曾与我耳鬓厮磨、温柔缱绻,也曾让我责深怨切、心灰意冷。

    我却再也看不见他了。

    明知他是咎由自取,仍是禁不住悲从中生。

    他生前享尽王室富贵,怎么也不会想到死后却是这样草草荒凉。那所谓的千秋霸业、万世荣光,本来就不属于他,所以他最终也不可能得到。

    他做金国的小王爷再久,本质还是名不正言不顺。他执迷不悟地一错再错,只会让有良知的人憎恨唾骂。

    后来江湖上再有人说起他的下场,个个都是拍手称快。

    他们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们还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们切齿痛恨的这个人,这个品性不良的人,是这个世上我唯一的亲人。

    杨康再也不会知道,即使他犯下的是无可饶恕的过错,这世上仍然还有一个人念着他、想着他。

    还有一个聪明活泼的儿子,模样像极了他。他坟前的野草,都已疯长没膝。

    儿子名过,字改之。郭大哥起的这个名字,别有深意。

    人的一生如此漫长,不是不允许行差踏错。是只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个简单的道理谁都明白,但却不是谁都有悬崖勒马的毅然和前情尽弃的勇气。

    就好像杨康。每一次面对抉择,他最后所选依然是那条歧路。

    或许也曾有过片刻的犹豫,但他终究不肯,不肯放弃声威显赫的身份,不肯放弃不尽不实的野心,也不肯为了我,安安分分地做回大宋子民。

    那目眩神迷的十丈软红,我终究抵不过,他终究舍不下。

    他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已经迷了心窍,失了本性。

    但选择不会无时无尽,如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总有底限。

    每一条路,最后都是有终点的。

    他死后最终还是葬回了自己的故土。但除了我,不会有人来拜祭他,在他的坟上添一抔土,上一炷香。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一样?明知爱上他是个错误,却又偏偏,转不了身,回不了头。

    那只绣鞋和半幅衣袖,我至今带在身边。

    人单影只,昨是今非,一双一对的痴心到最后还是妄想。

    杨康所热衷的始终只是追名逐利,而不是与我的白头到老。

    离别之后那些月华如水的夜晚,他甚至不知道我曾经来过。

    我每夜都独自站在窗外,看着影子猜测他踱步沉思的表情。

    后来想到这些往事我就有些发怔,明明是一个怦然心动的开端,为什么却变成了我一生悲情转折的起点?

    之前我相信一切都是命里注定。注定我要与杨康相遇,注定我会与他牵连,也注定,不会水到渠成。

    他

    自幼父母离散、身世波折,揭开真相之后,离巢破茧就是他必须的命途。

    我曾这样确信,他既是义父的血脉,也定然会继承义父那果敢正直的性情。

    金国的权势名利,不过是身世未明之前的障眼迷雾,最后他应该会懂得怎样取舍。

    那时我以为自己的心意足够坚定足够柔韧。所以是缘也好,是劫也罢,都能够不惊不惧地承担。

    所以也无需去辨别这段感情是否完美无缺,是我自己的心甘情愿,一开始就与人无尤。

    还因为,他的命途,亦是我的命途。

    之后我以为自己一直是清醒的。

    对我而言,家恨可以放下,国仇却不可忘记。

    我心里的信念这样坚定,绝不会因为情迷而意乱。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一次又一次地伸出手去,想要缚住杨康日渐沉迷的心性。

    他的口是心非那么明显,谎言一个套着另一个。越是想要天衣无缝,就越是错漏百出。

    最可笑的却是我,那些明明都是些不能自圆其说的借口,我却从未想过要去分辨哪句真哪句假。

    我在杨康的眼里看得颜色分明。他不是不爱我,只是他还爱着太多的其他,衡量再三仍是不肯放弃。于是沉沦在无底的贪欲里,步步惊心步步错。

    我也分不清,迷陷在这些谎言里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他?

    后来我终于承认自己的清醒不过是自欺欺人。因为我的离开唤不醒他的执迷,我的坚持改不了他的决定。我甚至,连自己的深陷都无力阻止。

    迷失在自己无望的爱情里,我想要嚎啕也是不能。

    就是这样一个人,穆念慈却死心塌地的爱着他,黄蓉刚开始还担心穆念慈会和她来抢她的靖哥哥,但是事实上穆念慈的心中却是只有杨康一人。

    对于这点,包括郭靖在内的一些人都表示过疑惑,“杨兄弟那么坏,为什么穆念慈姑娘对他还是那般死心塌地呢?”

    黄蓉刻意地还补充道,穆念慈实乃一品貌双全的好女子,却因一时用错了情,落得了那样的下场。一语双关,自是劝郭襄不可用错情。

    可是,郭襄的回复却是:“妈,她是没有法子啊。她既欢喜了杨叔叔,杨叔叔便有千般不是,她也要欢喜到底。”

    一句话,完美地解释了穆念慈的种种行为,也完美地解释了天下那些痴男怨女的从一而终。

    杨康纵然有万千不是,但谁让穆念慈从一开始就爱上了他呢?既然爱上了他,就得始终如一地伴其左右,其实穆念慈在这个过程中也在想方设法地劝说杨康回头,但是杨康深陷于财富、地位这富贵温柔乡里,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可即便是如此,她也只能是坚持,她盼望着有朝一日杨康能浪子回头

    ,毕竟那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一个男人。

    黄蓉这个女诸葛,也可谓是机关算尽,可惜到了神雕中却经常失算了。她的这番话本来是要劝说女儿不可对杨过产生感情,但不料还是适得其反。

    经此一席话,郭襄一方面对杨过这不幸的身世产生了深深的怜悯,同时也坚定了自己之前对他的那份感情:就要从一而终!可能也在这儿就注定了郭襄要孤独一生的结局,说来也是让人颇感惋惜。

    在宝应与杨康决裂,我以为自己从今以后,终于可以解脱。

    我将匕首举在空中,雪亮的光芒刺痛了双眼,突然就看不清身边的一切光景。那一刻我悲哀地想到,或许自己从来就没有看清过。我一心一意的,都是执著于这段飞蛾扑火的感情,早就走上了一条与杨康相似的不归之路。

    这样决绝的方式,我只想用来逼迫自己了断。

    断发犹如断情,意喻心死不可重生。我是真的想让自己放下,从此以后不见他,不听他解释,不理他生死。

    他偏了向的人生,我倾尽了全力也无法挽救。

    当那束头发被绝然地割断,我看着它们被风吹散,四下飞扬。田间树梢、流水溪涧,仿佛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盛载我的哀愁,明明没顶却又轻飘无力的哀愁。

    这哀愁让我看清,这匕首终究不是斩丝的慧剑,我所做的这一切也不过是抽刀断水。水面无痕,水流不断,我的心依然念想不灭,未死未休。

    苍白的爱情里,明知错到了底,却还坚持一意孤行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铁掌峰顶的那一夜,是我心甘情愿。兜兜转转了那么久,我已不堪负累。

    只有在那一刻,我才可以暂时忘掉一切。忘掉国仇家恨,忘掉是非对错,忘掉我所爱的这个男子,有着怎样阴暗的心思。

    在那一刻,我和他都是单纯的。单纯地爱,单纯地被爱,在情意未竭之时醉生梦死。哪怕此后人世沸扬,也只求曾有过这样的一刻。

    靠在他的怀里紧紧闭目,我又想起了我们的初遇。这个男人,他始终游离在我无法掌控的地方。从一开始便是如此,从无例外。

    黑暗中我轻轻别过头去,泪水流淌过脸颊,一滴一滴仿佛坠入了凄迷的浊世,竟连丝毫声响也没有。

    没有人的爱情像我一样深沉无望。我遵从了它,却也背叛了自己。

    离开铁掌峰时,我没有回头。

    没有心痛的感觉,原来痛得久了也会麻木。生命就在这样反复的希望与绝望之间渐至黯然,最后只剩下灰灭前的余光。

    这微弱的光无力为我照明,更无法给我指引。我的路就在脚下,却不知道它会延伸到什么地方。

    但我知道自己必须离他前行。

    我在静心观中住过一段时间。

    生活原来还可以过得这样平静,无争无求、无怨无悔。一道门隔成了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门外红尘滔滔,门里清心释然。

    道姑们面容平和,我从她们的脸上看不出俗世斑驳的痕迹。

    我只能暗自猜想,她们是否也和我一样,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她们在这里静心修行,是否真的已将尘缘情孽一眼看破?

    浮生浮世,怎样才可以拨云见日?曾经的痴迷过错,又该怎样惕守警醒?

    临行时我借了一身道袍,观主看着我摇头不语,她眼中的忧虑毫无掩饰。

    人世种种,莫非陷于一个情字。只有清心方可释累,绝虑才能忘情。

    不要去猜想会不会后悔。太过计较,反而说明这情并非发自真心。

    情之所至,是明知一无所获,仍然一往直前。

    也不要去探究是否值得,这人世之情说不清道不明,亦无须纠结于是否点到即止,是否收放自如。

    正所谓:恩爱不可不济,济之自有分缘,识破者自无牵缠。

    与其较长量短,不如顺其自然,安之若素。随心而为,方可长久。

    后来我有了过儿。

    我带着他在一个小村庄里定居下来。那里气候温润、民风淳朴,人们早起劳作,暮来休整。

    他们所热衷的,也只是一些琐碎的小事。

    这里没有江湖风云的纷争,也没有大是大非的困扰。

    只有平心静气的生活,安稳现实。

    如果,我可以和杨康一起在这里隐居。白天他下田耕种,我在家纺纱织布。

    我们一起教过儿读书,授他武功,看着他一天天地长大。

    等我们老了以后,再一起回想年轻时的意气种种。所有的遗憾和错误,都能够被忘记吧。

    我常常抬起头来看天空,广袤无垠的天空让我相信世事亦会如此宽阔。

    只要心里有爱,一切都还有可能。即使一错再错如杨康,也会有迷途知返的一天。

    人尽皆知蓉儿和郭大哥生死不离的感情,而我只歆羡她得遇这样一个品性纯良的男子。

    可以与他一起抵受逆境,一起经历患难,在同一条路上相扶相携。

    论及感情的深浅,我与杨康并无逊色,但我们的心性却根本相违。

    他的路与我的路悖道相离,我们之间,永不可能交汇并行。

    我从不企求他也能像郭大哥那样仁义过人,我只希望他肯做回真正的自己。

    而这,终究还是成为了一个注定破灭的梦想。

    我低下头来,两条红线在鞋尖的纠缠触目惊心。

    人生多么玄妙,来来回回走不出的,往往是同一个困局。错而不顾,过犹不改,其实是自己断了退路。

    阿康,如今我和你都

    再无选择。我独自活在这荒寒的世上,再无任何幸福的可能。我的余生,再不会有失望,也再不会有希望。

    我和你的一生都是错,但我们都无权怪责于任何人。

    因为人生的方向自始至终都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你的路、我的路,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决定给出应有的面对。

    所以,我要失却美满,你要还以性命。

    如果一切的错都可以改过,一切的事还可以重来。阿康,你还会怎样选择?

    你又知不知道,这个“如果”对我来说依然毫无意义。因为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无论是爱上你,还是离开你,我从来都不曾有过半点悔意。

    即使生性再过优柔,我始终都是与你初遇时,那个心意沉绝的女子。

    金庸是很注意其笔下人物性格的复杂性的,他也很努力地不将杨康写成纯粹的恶人,比如宝应祠堂里在为生父报仇和感念完颜洪烈养育恩情之间的犹豫,在皇宫中刺伤郭靖后瞬间的歉疚,但他也总是将这些可能丰富其人性的成分迅速滑过,转而强调其热衷功名富贵的一面,这样就避开了杨康面临的困境,把复杂的道德困境转化为人物的道德品质问题,将命运悲剧变成了正邪分明、善恶有报的道德说教。

    事有两面,错的到底是谁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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