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我要做好孩子 > 二十、求教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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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底,区教育局组织所辖各小学毕业班进行了一次“摸底考试”。说是“摸底”,其实就是要给各学校的总成绩排个名次出来。校长们都很紧张,生怕自己的学校落后。一旦落后,自己脸上无光倒是小事,关键是明年的生源就成了问题,明年的拨款也成了问题。生源不好,经费不足,老师提不起干劲,学生成绩更会滑坡。这是一种恶性循环,一旦发生,学校就算毁了。

    考了语文、数学、英语三门主课。新华街小学的总平均分是260分,在全区小学中排名居中,不好也不差。

    校长很着急,马上召集全体教师开会。校长说:“排名居中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学校的毕业生能升入重点中学的至多只占三分之一!三门功课平均每门87分,在过去该算很不错了,可是今年的竞争很激烈,一年比一年激烈!我们不在人前必在人后,这是毫无疑问的,思想上一点都不能放松,对学生只有两个字:狠抓!现在距升学考试还有2个月时间,突击抓一抓,冲刺一下,还是有希望的。将军营小学毕业班早就实行了‘七进七出’,也就是早上7点到校,晚上7点放学。师范附小我也派人去侦察过了,他们每天的家庭作业量几乎是我们的两倍。这说明我们的老师心还不够狠。心狠是为学生好呀,同志们!孩子都是橡皮做的球,你吹吹气他就鼓起来了,你一松劲他又瘪下去了。现在是苦了他们,委屈了他们,可是将来他们会感谢你们的,会懂得你们的好意的。”

    邢老师忧心忡忡地说:“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年,重点中学的入学分数线岂不是要门门满分?三门功课都不能允许孩子出一点点错?这可怎么得了?”

    校长双手一摊:“我有什么办法?我的思想也紧张,精神压力很大。我现在天天晚上要靠安眠药睡觉。”

    老师们一个个唉声叹气,各自回班去做工作。

    邢老师找了胡梅和刘娅如几个班干部帮忙,将全班各科成绩的前10名和后10名分别抄在黑板上,把教室前后两块黑板抄得满满的。她当天又一次召集家长们开会。

    卉紫一跨进教室门,看见前后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排名,心里就紧张起来。她几乎是浑身哆嗦地在名单中寻找金铃的名字。先看遍了前面的一块黑板,没有。转身再看后面的黑板,还是没有。她慢慢地放松身体,觉得又是庆幸又是失望。没有名次说明了什么呢?说明金铃的各科成绩都是不好不坏,中不溜儿。如果按照邢老师的说法,班上能考入重点中学的只有三分之一,那么金铃的希望就很渺茫。

    卉紫浑身又开始燥热起来。坐在教室里排得很挤的课桌之间,耳朵里听着前后左右家长们的窃窃私语:谈论自己孩子的分数,预测今年重点中学的录取分数线,以及种种抱怨、庆幸、愤怒、所请家教的收费情况、为孩子制定的食谱……她心里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悲伤。她不知道孩子生在如此残酷的竞争时代是幸运还是不幸,但是有一条可以肯定:家长们都是不幸的。家长比孩子所承受的压力更重,孩子的累是累在身上,睡一觉起来又会活蹦乱跳;家长的累是累在心里,从孩子上学那天直到考入大学,直到大学毕业分配,爬过一道门又是一道门,一颗心没有落进肚里的时候。

    邢老师走到卉紫面前,关切地说:“金铃妈妈,你脸色像是不大好呢。”

    卉紫赶紧甩一甩头,甩掉刚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想,苦笑笑说:“还好,我就是这样。”

    邢老师说:“金铃的情况你已经有数了吧?”

    卉紫求援般地看着邢老师:“我该怎么办呢?是不是我这个家长做得很失败?”

    邢老师沉默了一下,缓缓地说:“如果金铃不是我的学生,我一定很喜欢她,因为她实在可爱。可是她既然做了我的学生,我必须对她负责。很坦白地说,她的成绩在班里仍然不能拔尖。我知道你们夫妇都是知识分子,是心高气傲的人,不会满足于让孩子读一所普通中学。按照金铃目前的情况,我提个建议:是否在最后冲刺阶段帮她找个好的家教?”

    “你认为什么样的家教才合适呢?”卉紫虚心讨教。

    邢老师笑笑:“这不容易。最好是有教学经验的,对六年级教材熟悉的。有可能的话,请到外国语学校的老师最好,因为每年外国语学校的入学考卷是他们自己出的,他们熟悉自己学校的出题思路,帮助学生复习时就能够有的放矢,对症下药。”

    卉紫慌忙道谢:“邢老师,真是谢谢你了。”

    邢老师说:“不必,大家都是为孩子好。再说我是真心喜欢金铃。”

    当晚回到家,卉紫不敢有丝毫延误,从书房里拖出金亦鸣,开始给所有的亲戚朋友排名,推测谁有可能认识外国语学校的老师,或者谁能够替他们挂上这个钩。

    金亦鸣有个表弟,曾经说起过和外国语学校的校长家是邻居。金亦鸣一个电话打过去问,表弟才解释说,邻居是邻居,可是两家之间隔了一栋楼房,他认识校长,校长不认识他,想递个话也递不上的。

    卉紫恨恨地说:“真笨!既是邻居,早就该想方设法结上关系了!”

    金亦鸣替表弟解释:“也没这么容易。如今的重点中学校长,哪个不是身价百倍?走出去比大学校长都风光得多,哪里是想结识就能结识上的。”

    又排,排到卉紫的父亲几十年前的一个学生,那学生曾有一段时间担任外国语学校校办工厂的头头,曾给卉紫的父亲送过他们厂里生产的跑步计数器。

    卉紫赶快给娘家打电话。父亲回答说是立刻帮她问。过一会儿,父亲的电话回过来说,很不幸,他的学生两年前已经因病去世。卉紫的母亲在电话那头问:“要不要我再出去找老同事问问?”卉紫心灰意懒地说:“算了,问也是白问,没有十分亲近的关系,人家就肯给金铃当家教?”

    排名排到这里,卉紫自己都没有信心了。两个人撕了名单,情绪很灰地上床睡觉。熄灯前,卉紫又到小房间里看一眼金铃,看见她睡得憨态十足,嘴角还一牵一牵地发笑,大约正做着什么有趣的甜梦。卉紫回到床上对金亦鸣说:“她怎么就一点心思都没有呢?”

    金亦鸣说:“孩子能有什么心思呢?她是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大人们安排的。”

    卉紫听了这话更觉得心里发沉,辗转反侧,一夜都没能睡着。

    这几天杂志社发稿,卉紫不敢怠慢,早上打发走了金铃,跟着就骑车上班。在门口碰到了主编余老太,她是挤公共汽车过来的。大约因为个子矮,脑袋只能夹在人们肩膀处的原因吧,她头发被揉成乱蓬蓬的,内衣也从裤子里拖出来了,比外衣稍稍长了一截,显得特别狼狈。

    卉紫说:“您真是的,晚些出门,汽车上不就空了很多吗?”

    余老太拍拍手里的尼龙提包说:“快发稿了,还少一篇刊头语没有着落,我在家哪里坐得住哟。”

    “不是李钰负责这篇稿子吗?”

    “是啊。可是李钰的孩子今年考高中,李钰说她整个人已经紧张得要爆炸了,她要求请假。你说我怎么办?”

    余老太在杂志社里一向以心慈手软闻名的,所以虽说在这里工作没有伟大前途可言,大家还是愿意跟着她干,图的是心情愉快。

    卉紫苦笑一声,说:“有孩子上学的母亲,哪个不是如此?李钰的孩子考高中,我的女儿考初中,我也差不多要崩溃了。”

    余老太慌忙说:“可不能!你们一个个都撂了挑子,叫我一个老太太上蹿下跳地折腾出这期刊物?”

    卉紫用钥匙开了门,走进稿件堆积如山的办公室。

    “说说罢了,工作哪能不干?怪就怪我们这些人太认真,做事情太认真,做家长也太认真。其实我们小时候……”她发现余老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就改口说:“你又想什么点子?”

    “我在想,都说每年的7月是考生们的黑色7月,能不能就这问题写篇刊头语?很有普遍意义的。”

    卉紫说:“的确不错。”

    “那就你来写吧。”余老太见缝插针。

    卉紫吓了一跳:“我?别逗了。我只会编稿,不会写稿。”

    “试试吧。试试行不行?”余老太拿出她外出约稿时的缠劲儿。“你是母亲,自己有孩子参加升学考试,体会最深,写出来不会浮皮潦草。”

    三说两说,卉紫倒被说得心动了,答应写一篇试试。

    余老太大喜,马上给她放了假,要她回家去精心做这篇文章,明天早上一定要交来,不然就赶不上发稿了。

    卉紫连办公室的椅子都没有坐热,又骑上自行车回家。这会儿已经过了上班时间,路上人不多,她一边慢慢蹬车,一边在心里打着腹稿。余老太说得不错,她心里的确是有很多感想感受的,略微触发一下,所有想说的话就排着队出来了。她在心里把这些句子大致排了队,好让自己提笔时不至于头绪太乱。

    骑到“梦娜美容美发中心”时,碰上了大学同学馨兰。馨兰穿着一套淡粉色的真丝套裙,耳朵上戴两颗硕大的珍珠耳坠,手里是一只珍珠色的小包,打扮得像是要出门赴宴一样。

    卉紫跳下车问:“去哪儿?这么早就有应酬啊?”

    馨兰抿嘴笑笑,又将下巴朝旁边的美容美发中心一扬:“就到这儿,做美容,完了再做一下头发。”

    卉紫诧异地问:“这么悠闲?不上班了吗?”

    馨兰说:“还上什么班?就那么几百块钱。我辞职了。”她热情地拉住卉紫说:“你也进来吧,陪我做一次美容,我请客。”

    卉紫说:“算了,我可消受不起这些时髦玩艺儿。”

    馨兰拉住她不放:“试试好不好?女人嘛,谁不想把青春保留得长久些?你看你这些日子,憔悴得皮肤都干了。你再不好好照顾自己,当心金亦鸣对你有意见哦!”

    卉紫冷笑一声:“他还对我有意见?我现在整个儿就是失去自我,成了他和他女儿的保姆兼家教!”她抬手摸着自己的脸颊,果然感觉松松的、涩涩的,和馨兰那张容光焕发的滋润面孔成对比。

    “好吧。”卉紫答应说,“就听你的,试试做美容的滋味。不过说好了,各付各的账。”

    馨兰无奈地说:“你还是那么要强。”

    两个人一前一后跨进门去。

    “梦娜”的老板是个40多岁的中年女人,长一张端庄的鹅蛋脸,戴秀气的金丝边眼镜,皮肤白而细腻,活脱脱是为她的美容店而做的广告。她一眼瞥见馨兰进门,微笑着迎上前,很随意地说了句:“你来了?”

    卉紫想,馨兰一定是这家店里的常客。

    女老板把她们领到两张并排的躺椅上,又招手叫来两个看上去比较老练的美容小姐,嘱咐该用些什么什么,就走开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躺椅很舒适,小姐手指抚弄在脸颊上的感受也很轻柔,但是卉紫不知怎么搞的浑身烦躁,只盼这一系列过程快快结束。

    馨兰侧脸看她说:“卉紫你怎么啦?五心烦躁的样子。”

    卉紫说:“我不比你,我是有工作在身的人,时间宝贵。”

    馨兰就笑,说:“会享受才能会工作,这话你别忘了。”

    卉紫一扭头看见小姐拿着盛面膜的罐子过来,赶快抓紧时间再说几句话:“听说外国语学校的初中生不是全部升高中,要有百分之十左右的淘汰率?”

    馨兰不以为然:“我儿子根本不打算升高中。”

    卉紫差点儿要跳起来,心里说:“不升高中你上什么外国语学校?有这名额还不如让金铃去。”

    馨兰闭着眼睛让小姐往脸上涂面膜,说:“国际酒店对面新开了一家意大利比萨饼店,你知道请来的意大利厨师每月多少薪金?”

    卉紫摇头。

    “这个数。”馨兰伸出四根指头。

    “4000?”

    “4万!”

    卉紫下意识地要张开嘴,但嘴被面膜绷住了,只能把嘴角咧了咧。

    馨兰很随意地说:“中国厨师要是去国外发展,一样能赚大钱。我儿子反正不是读书的料,我想让他初中毕业后进商校烹饪班,学个厨师,将来再给他一笔本钱,让他到美国开餐馆去。”

    卉紫很惋惜地说:“那你真不该让李尔东捐赠外国语学校那么多钱,非让你儿子上那个一流学校不可。不就是念个初中吗?”

    馨兰就笑卉紫没见过世面,因为儿子去美国要用到英文,上外国语学校不是可以学一口好英文吗?

    卉紫心里想,有那么多的钱,请10个英文家教也够了。可是她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她觉得人一有了钱,思维就显得跟常人不太一样。

    接下来,出于礼貌,馨兰也顺便问了问金铃的情况。卉紫愁眉苦脸叹气,说她正为金铃的功课伤脑筋呢,想找个外国语学校的家教,钻壁打洞都找不着。

    馨兰忽然叫起来:“你找我呀!怎么早不跟我说呢?”

    卉紫一下子愣住了:“找你?你有路子?”

    馨兰这会儿情绪很好,大约因为儿子的入学问题不必让她操心,在感觉上就高了卉紫一头的缘故。她说:“我家楼下就住了个外国语学校老师,正好是教初中数学的,你说巧不巧?去年他家搞装修时我帮过他的忙,找他收个把学生辅导辅导,应该不成问题吧?”

    卉紫连忙附和说:“绝对不成问题!”

    馨兰就叫卉紫晚上去她家一趟,她带卉紫见见那个老师。卉紫一下子被弄得很兴奋,暗暗庆幸自己今天碰到了馨兰,陪她做了这个美容。人说“天无绝人之路”,果真有道理的呀。

    回家写那篇刊头语,居然十二分顺当,大学时代的才华在字斟句酌间又回到了她身上。

    晚上吃过晚饭,卉紫把洗碗的任务交待给金亦鸣,自己骑上自行车往馨兰家去。敲开了门,卉紫嫌脱鞋麻烦,就不肯进去,催馨兰赶快出来。

    馨兰在门口一边匆匆地换鞋子,一边说:“行不行我可没把握啊!”

    卉紫心里咯噔了一下,问她:“你跟他说过了?他答应得不爽快?”

    馨兰说:“我跟他老婆提了提。他老婆说找他补课的人太多,简直没法应付。我觉得这也正常,你能想到的事,别人为什么不能想到呢?”

    卉紫像被泼了一瓢冷水,顿时脸色大变,从心里往外地凉。她脚步迟缓地跟着馨兰下楼,意识到这事成功的把握恐怕是不大。

    馨兰敲门。门是那老师亲自开的。门开的一瞬间,卉紫简直以为自己误入了一个什么学校的课堂:10来个平方米的客厅里,竟密密地坐了将近20个学生。椅子和板凳不够用,有的学生就坐在临时搭就的硬纸板箱上,还有的坐在塑料小圆凳上,剩下一个实在没地方坐,干脆倚墙而立,本子搁在前面同学的后背上记录。一盏大功率的灯泡明晃晃地挂在孩子们头顶,把他们的面孔照成了一种阴森森的青色,眼圈四周则形成黑黑的阴影。看见有人探头进来,他们就一齐朝门口张望,脸上明显是松一口气的释然。

    卉紫倒吸一口凉气。她万万没想到如今的老师是这样给学生补课的。她感觉到茫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与她想象中的一师一徒灯下细语的情景差距太远,过去的私塾里恐怕也没有这么多学生。

    馨兰在她耳边轻声说:“屋里人太多,你在外面等着,我跟他谈谈。”

    没等卉紫表态,馨兰就小心跨过那些学生的腿脚走进房间去。片刻之后她出来,使个眼色让卉紫跟她出去说话。

    “他要求每课时付50块钱家教费。”

    卉紫叫起来:“这么贵?”

    馨兰叹着气说:“说真的,他也是实在没办法。你都看到了,家里来那么多学生上课,都是亲戚朋友领导的关系,回绝了哪个都不好,是件得罪人的事。他只好提高收费,也算是对所有求教者摆平了对待吧。”

    卉紫黯然道:“学生找老师难找,老师收学生成灾,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馨兰安慰她:“别急,回家再想想,跟金亦鸣商量商量。其实我能够帮助你出这笔学费,不就是两个月的事吗?可我知道你不会接受。”

    卉紫说:“我当然不会接受。”

    两个人道了别,卉紫又在夜色里骑车回家。

    金铃倒是敏感得很,一看见妈妈的脸色,马上就说:“老师不肯收我?”

    卉紫把大概的情况跟丈夫和女儿通报了一下。金亦鸣说:“请这个家教有什么意义?一二十个学生在一起上课,谁是哪个学校的都弄不清楚,还不如自己在家里做点复习题。”

    金铃紧跟着附和:“对,省下钱可以给我买辆自行车了。”

    卉紫没好气地呵斥她:“去!要不是你数学太差,干吗要费这个劲?”

    金铃替自己辩解:“我数学并不是太差,是你对我的要求太高!我干吗非上重点中学不可呢?”

    卉紫一下子又敏感起来,问女儿是不是泄劲了?不想做最好的孩子了?金铃嘟囔着:“我不过说说罢了。”

    第二天,卉紫打电话给馨兰,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馨兰在电话里说:“我觉得也不合适,哪有一晚上教那么多孩子的?简直就是流水作业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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