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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建国是被一阵急促的尿意憋醒的。跑到厕所放了水，又在洗脸池就着火车上的温水洗了把脸，这才醒过神来的许建国抬手看了看时间。
已经五点半多了。
车窗外边的天色却依旧有些黑黢黢的。
餐车里的灯也亮了起来，工作人员正忙着开始准备早餐。
大概是被突然亮起来的车厢灯光惊醒了，一个看上去不过两三岁的孩子开始放声大哭。
孩子的母亲也被哭声惊醒了。
或许是因为旅途过于劳累的缘故，她并没有睁眼，只是搂着孩子摇晃着轻声地哄着。“囡儿乖，莫吵。”
可惜小丫头不吃这套，哭声依旧响亮。
这才是二三岁孩子该有的模样啊。
许建国摇了摇头，跑到餐车厨房那问工作人员要了一碗面，顺便问了问火车抵达羊城的时间。
“下午一点多到，还有七个多半小时呢。”工作人员收了钱，抬起手臂看了眼手表回答道，又示意许建国回座位上等，厨房不宜外人久待。
越来越多的人被哭声吵醒了。
兴许是因为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并没有人因为被小丫头的哭闹吵醒而大动肝火，一些人也只是换了个姿势接着睡，另一波人索性就起来洗漱了。
“小朋友乖哦，不哭了，姐姐请你吃糖。”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从包包里掏出几颗大白兔奶糖在小女孩面前晃了晃。
哭声顿时止住了。
小女孩的母亲闻声不由也睁开眼睛，看到自家闺女眼神里充满了对糖的渴望。只得暗叹口气，跟闺女说，“快，谢谢姐姐。”
“谢谢姐姐。”小女孩奶声奶气的。
“真乖。”那名女生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笑着把糖塞孩子手里。
“姑娘，吃个茶叶蛋吧，我自己煮的，可香。”小女孩的母亲——那名三十不到的农村妇女——在自己背着的包袱里翻拣了好一会，从里面拿出一个细细包裹起来的布口袋，打开，拿了两个茶叶蛋递给对面那名女生。
乡下人都淳朴，平白得了人家的好处，总想着得还点什么。尽管那两个茶叶蛋或许就是娘俩的一顿午餐。
“谢谢，”女生并没有过多客气，从妇女手中接过一颗茶叶蛋剥了起来，又把剩下的那颗推了回去，“你也吃。”
“欸，好。”乡下女人剥好茶叶蛋，手下轻轻一捏，蛋黄便被她塞进了小女孩嘴里，又给小女孩喂了口水以防她噎着，这才慢慢地啃起剩下的蛋白。
“面来咧！小心烫。”餐车工作人员的声音把许建国的注意力从那边拉了回来。
火车上的吃食着实是有些贵，一碗加了肉丝的青菜面，再卧个荷包蛋，就要收十块钱。
“哧溜~”许建国夹起一筷子面条吃了一口，一边关注那边正在边吃茶叶蛋边唠嗑的两位年龄相近却境遇不一的女人。
许建国吃完一碗面的功夫，那边聊天的两人也把各自的信息聊了个七七八八。
乡下来的农村妇女是带着孩子来找自家在羊城打工的丈夫的，听说是家里盖房还差点钱，所以人丈夫打算不回家过年多挣点钱，于是她就自己带着孩子过来羊城找丈夫一块过年了，顺便年末自己还能找点事做，也算帮衬帮衬自家丈夫。
而那名女生，则是在申城上大学请假回羊城家里休息顺便过圣诞元旦节的。
倒不是许建国有多八卦非要去偷听两人的对话，而是那名在申城上大学的女生，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同样是在火车上遇到，同样是二十左右，只不过没上大学而是中专毕业跑去Y省支教的女生。
他记得她喜欢叫自己“大叔”这个略显奇怪的称呼。
他记得她一脸郑重地说她不小了，已经二十了。
他记得她执拗地说自己不在乎他比她老，比她大十四岁。
他记得那个小姑娘脸色苍白地低声祈求自己，“你等等我呀，等等我就长大了。”
他记得火车站前那临别时小姑娘哽咽着抱着他说她会听话。
他还记得她的名字，叫韩秀英。
真的没有心动吗？许建国知道自己其实是心动了的。
但是，不可以。
不仅仅是他比她大了十四岁这个年龄问题。
更重要的是，许建国深切地知道当时的自己并没有可以许诺给人家的未来。
当时一穷二白的自己，虽然可以跟着何少安身立命，却终究不能给他足够的勇气让她等着自己。
凭什么？
自己凭什么耽搁人小姑娘的青春？
凭什么让人小姑娘等一个自己都不确定的未来？
或许，让人安安生生留在那支教，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耳边两人的交谈仍在继续，而许建国的思绪却已然飞远。
……
……
九十年代的火车，总是容易晚点的。当火车驶入羊城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三点了。
许建国抱着行囊下了车，迎着冬日暖阳吐了口浊气，舒展了一下四肢便打算出站。
“大叔！”身后传来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许建国停步，转身。
“大叔，真的是你呀。”一道青春靓丽的身影携着熟悉的声音一块来到许建国面前，“好巧呀，我还差点以为认错人了呢。”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许建国心下感叹，自己刚才在火车上时还想起人家，这转眼人就站在自己跟前了。
“是好巧。”许建国轻声回答，不带一丝情绪，也不敢带一丝情绪，“你怎么会在这？”
“啊，我们放假了啊，回家过年啊。”韩秀英一脸的理所当然，“孩子们年前要回家帮忙干活，所以寒假放得特别早。我想了想总待在那也没事，就打算提前回家了。正好来羊城这里转车，然后从这里坐车回星城啊。”
“哦，我，我去港城出差。”许建国开始没话找话，他不敢问那句你还好吗。
“哇！港城啊，我还没去过呢！大叔，能带我一起去看看吗？”韩秀英眼里闪着光，半年多没见了，小姑娘并没有就此放下。
“这……你不是要回家吗？”许建国没敢答应。
“这不还早吗？2月19号才过年，还有两个多月呢，我不急。”小姑娘装作没听出来许建国拒绝的意思，一本正经地解释。
“还是算了吧，我这次是去有事，时间很紧。”许建国摇头，努力找着借口。“而且，你没边防证，过不了关的。”
“秀英，你在这啊，可让我一顿好找。我找人问过了，我们不用出站，直接去3号站台等半个小时就能直接上车。”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他看向许建国，眼睛了也有几分惊喜，“好巧啊。”
“是好巧。”许建国认得他，是和韩秀英一起去Y省支教的男生，她的同学，同乡，刘明。这次，大概也是陪她一起回家吧。
“我先走了，时间比较紧，还有事要忙。”许建国打了声招呼，也没给人小姑娘挽留的机会，匆忙扭头走了。
他不是不懂她的意思，他的确心动了，但不可以。
半年前不可以的理由，到现在并没有任何改变。
他并不足以给她许诺未来。
比起自己，这位叫刘明的男生，或许会更加适合吧。
1995年12月13日，晴。
这一天，那位沧桑老大叔再一次推开了那个勉力朝自己奔来的娇俏小姑娘。只是两人都不知道，这一推，便是十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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