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边月满西山 > 第七十五章 空花阳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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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刀这个词,通常后面都跟着杀人。

    因为刀是利器,能用来切菜,也能用来杀人,一般借刀的,却不是用来切菜的。

    刀这种东西不能乱借,尤其是邻里之间,若对方做了什么坏事,那么责任可就都在刀主人身上。

    聪明的人借的刀不是刀,而是无形的刀,无形之中,摸不透,看不清,处于关系之中,一击致命。

    一刀杀两人,两人争一刀,而这刀杀的是谁,或谁在操控这刀,又是一番说头了。

    借刀杀人,假借别人之手,去做伤害他人的事情,而伤人这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已经被人所利用。“借刀”之人将两者都玩弄于股掌之间,自己却不露出任何马脚,可谓是老奸巨猾。

    陈四爷听到金爷却是要借刀,顿时冷静下来。

    这刀不是不能借,但他要先听听金爷究竟是怎么个借法。

    这问不清,他可不敢借,这随随便便借出去的,就不一定是刀了。

    说不定,连性命都要借出去。

    “你要借刀?

    陈四爷问道。

    “正是。”

    金爷点了点头,回答道。

    “是真的借刀还是?”

    陈四爷欲言又止。

    “你觉得呢?”

    金爷反倒是笑了起来,看上去要比陈四爷轻松地多。

    有求于人的人按理说是不该这般态度的,但他对陈四爷着实是太过于了解。

    要是他不借,那便根本不用开口再确认一遍。若是他如此问了,那这刀却是一定会借给他。

    “你还不至于要假他人之首去做事。”

    陈四爷沉吟了片刻说道。

    “基业没了,骨气还在。我失去的东西,就会亲手拿回来。”

    金爷说道。

    “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用我的刀。”

    陈四爷说道。

    金爷也是用刀的。

    刀客对刀客,谁能说这两人没有比试的念头?

    陈四爷有无数次逼着金爷拔刀,与他过过招,但是金爷却都说先喝酒。

    他的个头要比金爷矮了半个脑袋,但换算到酒量上却就不止差了这么多……按照金爷自己的说法,即便他捂起来半张嘴都能喝趴下两个陈四爷。

    这样的事当然没有真的发生过。

    因为金爷即使捂起来半张嘴,陈四爷也只有一个,哪来的两个让他喝趴下?

    不过陈四爷自己也承认,在酒道上和金爷争英雄着实是一件不明智的事情。

    他没有本事用酒杯赢了金爷,便也没有机会和金爷拔刀过招。

    因此必须在酒上下功夫,才能避免刀上的损失,两样东西,必得有一样强势不是?

    眼下却是绝好的时机。

    这样的时机,陈四爷做梦想不到竟然真的会发生。

    一时间,竟是高兴了起来。

    果然这世上的事情都是福祸两相依。

    要不是金爷出了这般巨变,他根本不会向自己借刀。

    但说到底,他还是不希望自己的朋友有事。

    何况他只有金爷这唯一一个“真正的朋友”。

    金爷伸出手去,陈四爷没有任何犹豫的就把自己视若生命的乌钢刀放在了他的掌心。

    不过金爷握住刀的时候,陈四爷并未松手。

    “还有什么条件?”

    “我还有一个条件。”

    两人异口同声。

    说罢后相视一笑。

    金爷左手虚引,示意让陈四爷先说。

    “咱们认识了这么久,但我从没见过你拔刀。听说青府的刀法冠绝震北王域,我想见识见识。”

    陈四爷说道。

    金爷神色一怔,接着骤然冷落下来……目光中带着微微的伤感。

    “是啊……青府的刀法恨不寻常。要是寻常点的话,说不定不至于变成如今这个局面。”

    从自己戈壁矿场上的府邸被查封开始,金爷的心绪就变了。

    原本很多被忽略的事情,现在都变得极为清晰,甚至不刻意去想,也会时不时地从脑子里冒出来,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等这样的情况变得越来越频繁时,他才郑重的腾出时间思考其中的原因。

    苦役是没有酒喝的。

    没有酒喝的日子,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觉得一天过得十分漫长,有了许多清醒又无聊的时间。还有就是朋友少了很多,以前总是高朋满座,现在想找个说话的人都困难。

    时间多了,不用来想些以前忽略的事情那可就太浪费了……

    但这恰好是金爷最不擅长的事情。

    他擅长喝酒,打铁,拔刀,交朋友。其中喝酒是第一位的,交朋友反而在最后。

    男人之间相处成所谓的朋友,很多时候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需要一顿酒,两人就可以从萍水相逢,变成至交好友。

    而这不能算是自己擅长的事情,时“酒”所附带的其他,所以才排在最后。

    待金爷用不喝酒的时间,把脑子里所有的事端全都理清楚之后,他忽然发现震北王府出手干预并不是为了这些矿场。

    矿场就在这里,戈壁滩还是荒无人烟的时候,它便存在于此。却是谁来开采都一样。

    欧家作为这天底下顶尖的世家,但他的影响力也仅仅在平南王域一个地方而已。其他的四大王域,除了欧家的剑人人称道之外,对于欧家却是没有什么概念。

    震北王府和欧家之所以能一拍即合,应当就是看中了青府的刀法。

    这刀法金爷自己会,他的一个妹妹老板娘也会,另一个妹妹青雪青也会。

    在沦落成苦役之后,金爷并未看见自己的亲人。所以这两位妹妹的处境,他并不清楚。

    现在他逃了出来,更是不知会给自己的亲人带去什么样的变故。

    但他还活着,活着就有无限的希望与可能。

    虽然夺回失去的一切很难,也许这一辈子都难以做到。可金爷起码有了个奔头,让自己往后即便不喝酒也也有事情可做。

    现在在他眼中,这世上只有两种人。

    死人和活人。

    不管什么角度来看,这两种人都是截然不同的。

    活人可以自由自在的思考,有欢笑也有眼泪。而死人什么都没有。

    一个人活着,可以拔刀,可以喝酒,可以经营矿场。甚至留下百世芳名或千古骂名。

    而且在“活人”这个分类里,还多了一种特殊的存在,那就是朋友。

    对于这一点,陈四爷要比金爷想的更通透。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朋友只有金爷一人。而金爷却是在今晚,在先前,才刚刚知道。

    “震北王看上了青府的刀法,所以才会如此?”

    陈四爷问道。

    “不知道。”

    金爷摇着头说道。

    虽然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毕竟没有证据。

    这可不是喝酒的时候,什么话都可以说,反正吹牛打屁开玩笑本来就是一件百无禁忌的事情。

    初次之外,金爷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他的反复思量。

    听到他这样回答,陈四爷反而不太习惯……

    他第一次意识到,一件事端竟是可以将人彻彻底底的改变。

    以前他觉得自己和金爷这样的人,却是这辈子都不会发生任何变化,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遇到大的事端而已。

    现在遇到了,他才明白没有什么是会不变的。

    晴天时,每晚的夕阳都不会是一个颜色,一个样子,更何况是人呢?

    “应当就是这样。”

    陈四爷说道。

    金爷长叹了一口气,却是松开了抓住乌钢刀刀鞘的右手。

    屋子里的灯火闪烁的太过于频繁,像是人不停地眨眼一样,让人有些头晕目眩。

    灯盏放在屋子角落,金爷走上前去,用指甲把过长的灯芯掐断,屋子里的明亮重新稳定了下来。

    紧接着,金爷又转身回到了桌案旁。

    这张桌案上放着二十七把欧家剑,每一把都是用陈家锻造出的乌钢支撑。

    金爷从中随便挑了一把,握住剑柄,将其从剑鞘中缓缓抽出。

    乌钢制成的欧家剑一出鞘,整个屋子里顿时就黯淡了几分。

    这便是乌钢的特性。

    它好似能吸收所有的光!

    不但是光,还有声音。

    屋子里除了黯淡了几分外,就连声音也安静了不少。

    即使这屋子里只有两个人,而两个人彼此之间都没有言语,屋子里也还是有声音的。

    每个人应当都有过这感受。

    那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屋里屋外绝对安静的情况下,耳朵边总是有种声音在持续不断的响着。

    没有任何拟声词可以用来准确的描述这种声音,它好像和天地同在。只要人还活着,没有喝醉,没有睡着,就能听到这种声音。

    但当金爷把出鞘乌钢欧家剑放-->>

    在自己耳边时,竟是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不得不咳嗽了几声,以此来打破这种安静。

    因为绝对安静的环境,人反而不会觉得舒服,却是越发的心慌。

    听到了自己的咳嗽声,金爷这才舒服了许多。他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托住剑身,走到陈四爷面前,稍稍倾斜。

    接着幽暗的灯火,陈四爷仔细端详了好一阵。

    他双手各自伸出一根尾指,紧紧的扣在剑身的正反面,从剑柄处向着剑尖抹去。

    整个过程极慢,极温柔。

    上一次陈四爷流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在金爷给他寻摸来了一坛甲子陈酿的时候。

    好酒配好杯。

    一甲子的酒,当然要用至少双甲子的杯。

    金爷给这一坛酒配的杯子是玛瑙杯,下面还有个琉璃托儿。

    握在手里极为舒服,冰冰凉凉。

    玛瑙这种石头不知埋在地下多少年才能成型,反正肯定不知一甲子。而琉璃这种稀罕物件,是在皇朝末年才被人制作出来,到当时正好一甲子。这两样东西制成的酒杯,与这坛老酒,堪称是绝配。

    陈四爷抚摸酒杯和酒坛时的动作,和现在一模一样,甚至犹有过之。

    金爷敢拍着胸脯打包票的说,就算人间绝色脱光了衣服,站在陈四爷面前,却是都得不到这样温柔的抚摸。

    欧家剑本就比其他的剑短一些,从剑柄都剑尖的距离不过一尺半的长度。

    这么短的距离,陈四爷足足用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摸完,然后又凑近了鼻子,拼命的翕动着鼻翼,却又是一盏茶的功夫。

    “嗯。是我陈家的乌钢。”

    陈四爷说道。

    眼睛看着像,还不是绝对。

    天下锻造乌钢的世家不止陈家一家,每一家的配方和手法都略有不同,正是这种在细微之处的差别,才是陈四爷判断的标准。

    陈四爷鉴定完毕后,金爷手腕翻转,倒提着剑。

    剑尖冲下,笔直的出剑桌台,直至没入一小半才停止。

    剩下的二十六把剑,金爷都如此照旧。

    当所有的剑都倒立着插好后,金爷再度朝着陈四爷伸出手去。

    乌钢刀这次被他握紧后,没有任何犹豫。

    不过他却没有里面出刀。

    今夜的刀是他的爹手把手教的,那时的青府才是最让他所怀念的。

    很多人喜欢回忆年少,不是因为那时候的生活有多么好。不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平民百姓,年少时都会有很多不自在。

    之所以去回忆,或许只是觉得那段日子最轻松,最没有忧虑。

    不知不觉,金爷站在这二十七把欧家剑前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

    刀还握在手里,但他仍然没有拔刀。

    金爷的脑子里在反复出现一句当年练刀时,他爹曾对他说过的话你出的每一刀都该当有它独一无二的使命。

    这世上有很多事是不用出刀动剑也能解决的。

    一旦到了出刀动剑的地步,那就表明这件事若是想要解决,已经再无他法。

    金爷也在做着最后的权衡。

    这件事端,到底是不是非得出刀不可。

    思来想去,反复掂量,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陈四爷站在一旁,双臂环抱在胸前,没有丝毫焦急。

    黑光一闪。

    刀光如墨。

    这种黑不似黑夜的漆黑,反而透着股油亮的生机。

    像是雪化后的第一场春雨落在刚刚冒芽的草叶上,亦或是一匹毛色纯正的千里马,在河里洗完澡后上岸的那一刹那,每一根毛发尖上都带着一颗油星。

    乌钢刀出鞘的时候,整个屋子都漆黑一团。

    灯火仅存的光明,都被这把刀所吸收干净,一点不剩。

    当光亮重新恢复的时候,乌钢刀已经回到了刀鞘中。

    桌台上插着的二十七把欧家剑,全部齐齐断开。

    陈四爷惊的说不出话来,口中不住的啧啧称奇。

    一柄欧家剑已是人间利器,二十七把连在一起,又被齐齐斩断,更是前所未有的震撼!

    “青府刀法只有一刀?”

    陈四爷问道。

    “不是。

    金爷回答的极为剪短干练,因为他的精神根本不在和陈四爷的对话之中。

    他双眼目不转睛的盯着插在最后的一柄欧家剑。

    这把剑断裂的地方要比其他剑低了半寸。

    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况且也算不得什么要命的错误。

    但金爷心里清楚,这刀法他却是还差了许多火候,不过已经超过了他爹。

    “我承认,咱俩若是拔刀相向的话,我不如你。”

    陈四爷说道。

    “还差得远……”

    金爷说道。

    他早就计算过。

    自己在欧家至少要杀二十八个人。

    方才自己的刀在断了二十六把欧家剑后,已经出现了颓势。第二二十七把剑能断,纯粹算是幸运。至于第二十八把,那是绝无可能……

    何况二十八个大活人,不会像这二十七把剑一样,一动不动的杵在那里,伸长了脖子,等着金爷的刀锋。

    “还差多远?”

    陈四爷问道。

    “起码得能毫无差异的断开第二十七把欧家剑才行。”

    金爷说道。

    “但你要杀的人却有二十八个。”

    陈四爷接着说道。

    “现在第二十七把剑能断开纯属好运,当我能毫不费力的断开第二十七把剑的时候,我希望这好运能延伸到第二十八把剑上。”

    金爷回答道。

    “这种事情寄托在运气上可不是一件好事。”

    陈四爷说道。

    金爷很认可这一点。

    毕竟人的运气都是有限的,一辈子就这么多,用完了就再也没有了。

    关于运气的事情,很玄妙。

    阴阳师把这叫做命数,不信鬼神的人把这叫做机会。

    换一种说法,就会好听的多,也更加容易接受。

    比如机会。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金爷要是想抓住这机会,让好运气来的频繁一点,那就要做足相应的准备。

    对于一个要去杀人的刀客而言,这样的准备就是练刀。

    “你应该还有事要求我。”

    陈四爷说道。

    “不错,还有一件事。”

    金爷回答道。

    陈四爷听后从抽屉里拿出纸笔。

    这支笔已经干了很久,上面的未洗干净的墨汁结成了一块一块,将毛全部撑开。

    陈四爷拿着笔,走到灯盏旁,把笔放在灯火上端烘烤了片刻,待其中凝结的墨汁稍稍融化后,抬眼看向金爷。

    “两只烧鸡,三斤牛肉。”

    金爷说道。

    “没了?

    陈四爷问道。

    “没了。”

    金爷回答道。

    “不要酒?”

    陈四爷坏坏一笑。

    “练刀的时候不喝酒。”

    金爷说道。

    陈四爷点了点头。

    这和他决定拔刀后滴酒不沾是一个道理,还算不得身怪癖。

    “不过今晚我不练刀,所以可以喝酒!”

    金爷接着说道。

    他举着灯盏,和陈四爷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屋子。

    屋门没锁,因为等喝完了酒,金爷还要回这屋子睡觉。

    在下危城中,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谁都找不到,便也不会有人前来打扰。

    举着灯的人应当走在前面引路,但金爷却是走在陈四爷身后。

    他对这家茶楼的边边角角都熟悉无比,自是不需要灯火。

    “还记得你和我的赌约吗?”

    两人下至大厅坐定,陈四爷从柜台后的橱柜里取出一坛子酒问道。

    “记得,忘了吃饭睡觉也不会忘了这件赌局。”

    金爷说道。

    “一开始我觉得自己必输,现在却是不一定了!”

    陈四爷说道。

    金爷看他说的胸有成竹,料想他应当是遇到了个奇人。

    不过现在的金爷早已不是以前的心境。

    没忘记归没忘记,但已经对此事没了任何心气儿。

    “砰砰砰!”

    酒刚入杯。

    茶楼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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