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坐在L的车里回家的路上，我又鼓起勇气再说了一次：“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L。”完全是矫揉造作的废话，心里明知他可能会不耐烦，但有时候我无法把握沟通的分寸。小M说我是直肠子，绝对不适合做魅惑人心的角色。

    他安静了片刻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你脖子上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

    “哎呀！”不见的是我母亲帮我求的玉佛，连玉带绳全不见了。

    “不知是不是掉在什么地方了！完蛋了……”我焦急懊丧地左顾右盼，“你看见过没有？”

    “在我家床上。”L淡定地说。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答应我再见一次面，我就还给你。”他坏笑道。

    我完全拿他没有办法，只好低下头闷声不响。

    我们没有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然而L胸有成竹地开着车。我是不会主动约他的，但L知道他想见我的时候我总会出现。

    第二天我收到了L的一条微信，他发了一个LV包的官网截图给我：“是这一款吗？”他还能记得我喜欢的颜色，这款包的标价是一万六。我没有回复他。其实我都快忘记这件事了。他是在讨好我，还是真觉得我很傻很天真（各种没要求）而自觉想奖励我，还是纯粹是为了让我惊喜开心，这些都不重要了。

    此刻我心里十分sweet——毕竟铁公鸡要为我拔毛了嘛。

    但是这时候我已经没有之前“拿人家的手短”、“卖身求荣”的感觉了，反而有了奇怪的底气，仿佛转偷情为恋爱关系了，可以大方地接收对方的礼物。究其原因，乃是对彼此看得更透了之后，双方都变得轻松单纯了许多。我确定他喜欢我，不单是想骗我上几次床，且至少这个阶段他没有其他暧昧对象；他深知我一直都很喜欢他，无法抗拒、欲罢不能，傻得可爱。

    我本不是一个善于主动的人，这样的新关系让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也许女人总是更适合于等待被追的状态，虽然我的内心还在斗争拉锯，但这段关系的结束或维持，完全不由我说了算。我最终放任了自己的心性，让它随L牵引——他想见我，我暗自欢喜偷偷迎合，争取二人相处愉快但又不像最初的唯唯诺诺；他要诀别，我毫无二话默默离开，绝不有损他配偶和家庭的利益。对他、对我，这都是再好不过的无负担（无罪恶感）状态了。这次见面后的结果就是，L对我的心绪更有把握，而束缚我的荆棘似乎又减少了一些。

    “你挑内衣的眼光现在怎么变得……这么风情啊？”

    小M只是随意瞟了我一眼，我心里却“咯噔”一下。

    以前我总是买穿着舒适的无痕文胸。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留意起面料的手感和绣花的纹路来了。

    这是与L的相处给我带来的无痕的改造。有时我不无恶意地猜想：这些在中国很有市场的俗艳内衣，大都是卖给这些谄媚男人的女人的吧！在以前正常的恋爱关系中，我也不会刻意去装饰自己，因为正常的爱情本身不会过于关注这些细节。只有那些需要通过吸引眼球博得爱慕的女人，才会刻意花枝招展，才会试图缠住男人的生理本能进而融化他的心。

    我只是想让L更开心。或许是补偿心理作祟，在ML方面他是一个有些癖好的人。我能想象有些心理诉求他只能对我付诸实践，我尽量满足他。所幸他很爱惜我，不至于怪异变态。小M说得对，我在某些方面是有点受虐的倾向，虽然平常我很讨厌L的大男子主义，但做爱时我很享受他的蛮横霸道。我俩做床伴，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其他的就不要想了。

    情人关系追求的就是一种新颖的刺激，无论在婚姻关系还是正常恋爱关系中，各种尝试都因为缺乏道德的负罪感而索然无味。人的天性就是喜欢探险，走在危险边缘的感觉永远最好，所以这时候做什么都很新鲜，甚至可以去完成年少时被压抑的愿望。

    L看着我有时会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你穿上护士服会是什么样子？”

    他的占有欲超强，总希望得到我尽可能多的第一次。

    于是我头一回上淘宝挑选情趣内衣，觉得非常脸红。

    “还是我来买吧，”L知道后心怀感激，却打趣我道，“我比较清楚哪种款式更能凸显你的身材，随便披一块挖了洞的破布是不会性感的。”

    我想起《源氏物语》里光源氏养成阿紫的情节来，比起直接找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L可能更想亲手把我栽培成他的尤物吧。这或许也是许多男人的梦想。

    自从和L死灰复燃之后，我就没有再主动联系过D。

    某个周五的下午他打来电话约我晚上一起去吃饭，我这才想起来好久没见面了，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立马答应下来，并且要求一定我来买单。“许久不见，变阔绰了啊？”D笑道，语气上并没有疑问或怀疑。普通朋友就是这样，因为无甚牵挂所以忽略了变化；我对小M倒是一直小心谨慎地对待，生怕她看出什么端倪。

    结果临下班前，L来电话说晚上要见面。我说我有约了，他挺不高兴的，让我推掉。我责怪他：“你也该改改你的脾气，不能总是搞突然袭击，你看我以前约你哪次不是提前好几天就打招呼的，生怕影响你的安排。我也是有自己的生活内容的嘛！”

    L没好气地说：“你的意思就是约你还要提前预约呗？”

    “是啊，”我俏皮地一笑，“本小姐哪有那么好约的。”

    他也就作罢了，又开始撒娇似地叹气说：“唉，那我今晚要去哪里消磨时间呢？算了，那我约一下老同学好了。”

    L跳槽后又回到本市工作了，这给我们的见面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但是自从上次见了面关系基本确定之后，我反而不那么急切地想见他了，变得从容不迫，开始追求每次约会的质量。之前总是无比的期待、挂念，是因为每次都想在见面的时候听见他一星半点的表白，好让我确认他待我的真心，好让我自己说服自己继续喜欢他。而现在已无必要。

    我带D去吃了一家川菜，这个店是L之前带我来过的。我们也选到了同样靠窗的位置，吃饭时看着周边的人和景，恍然间有种时空交叠的错觉。看着桌对面吃得一脸爽辣happy的D，我淡然微笑着，倏然间感慨而伤感起来。有些事情我注定不能对任何人说，随着我和L共同经历的增加，我心底的秘密影子会越来越大，直到覆盖掉我的全部回忆。这是一件极其恐怖危险的事情，因为我既不能跟他走到永远，也将失去自己的生活：对除了跟L在一起的一切我都不再感兴趣。

    “对了，我问你一个问题啊……”我沉思了很久，才想到一个听起来比较不引人怀疑的方式来咨询D，“前阵子我有个同学跑来跟我哭诉，说她老公出轨了。我安慰她说男人出轨有很多种情况，也不一定全都不可挽回。她说她老公还给那女的买奢侈品。你作为一个男人看来，究竟什么情况下已婚男人会对另外一个女人这样呢？”末了我又补充了一句：“看看能不能给我那同学一些建议。”

    D一边夹菜一边思索，片刻之后答复我说：“呃……我认为哈，如果这男人比较有钱，送点东西都是正常。不过如果本身没什么钱，那就比较麻烦，恐怕是真的移情别恋了哦。”

    我笑道：“那像你这样一个月能挣三五万的，送个一两万的东西，算不算有钱人随便送点东西啊？”

    D撂下筷子吐槽：“我哪里算有钱啊拜托！再说我也没挣那么多！我说的有钱那都是身家上千万的老板好吧，我们这种打工的一辈子都属于后者，没钱人！”我听得哈哈大笑。

    他果然是个思想单纯的IT男青年。

    还没等L约我见第三次面，他又出差了。自从第二次约会之后，L不再甘心于见面只是吃个饭，但他似乎又很顾虑晚归，所以我们一直很难找到适当的时机。但是他每周都想见我，我笑他：“你上次做完不是说要休半年吗？”“是呀，年纪大了，以前我可以做整夜的。”L又开始臭屁，“所以更要加强锻炼。”

    我信他所言不虚。36岁的男人能像L这样威猛强悍的不多，人可谓天赋异秉。我也时常想念与他贪欢，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们统共只做过两次，记忆却好像非常绵长，能记得从开始到结束的每一个细节。正如其实我和L真正在一起还不到半年，却感觉好像已经谈了好几年光景的恋爱一样。

    现在每当我夜里醒来，就得过好久才能重新入眠，因为会想起L的拥抱和体温，再不舍睡去。我只能祈祷自己能一觉到天亮，睡前不喝水免得半夜上厕所。

    有天晚上他发了张照片给我：是我喜欢的那款LV包，拆了包装摆在地毯上。但他什么也没说，我能感觉到他正像个兴奋的孩子般站在手机的那端，骄傲地昂头笑着等待糖果和奖赏。

    我回了句“谢谢”，然后下楼去买饮料。过马路的时候，像个少女一样蹦蹦跳跳的，那时我的心真的飞扬起来了。我如蝴蝶般轻盈，从心底里散发出微笑来。

    这种男女关系似乎也并不见得就肮脏和不纯粹。其实最初L就是想跟我单纯做炮友的，我能看得出来，也因此嫌恶过他。后来我们也有过许多争吵，但他始终耐着性子没有放弃，最后还为一个傻呆呆的床伴投入这么多，精明如L这笔买卖实乃“不明智”。然而他其实也是个很单纯的性情中人，可以说是情绪化严重，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这是一种不成熟的体现，但他的光和热着实能在别人心里不顾一切地点燃一把火。

    我记得在温泉旅馆，他拉我到房间里的一面落地穿衣镜前，我掂着双脚，L从身后拽住我长长的卷发让我抬起头来看自己在镜中的模样。那时我正浑身发软，看见自己微向前倾的身体时不禁怔了一怔：好美。

    那是一种充盈着热度的魅力，散发出青春和妖冶的气息，但双眸里的一汪清水却如此的朦胧干净，这种鲜明的对比让我整个人宛若中世纪名画中的维纳斯一般，整个躯体泛起象牙白的微光。

    L在我身后也看呆了，他扶着我的腰静止了几秒钟，仔细欣赏了一番手下的尤物。这样的我在平常完全无法见到。

    这时候他就像是征服了整个埃及的凯撒。

    有时候完美的结合会让人丧失理智，你分不清爱和性的界限，你以为你已经狂热地爱上对方了，其实并没有。

    我冷静地认为L现在对我的“爱”，只不过是他自己陷入了炽热的幻觉。

    我当然也会在深夜里因想起他的热吻而饥渴难耐。但是女人的心思往往更注重在其他细微的方面。

    我的化妆包里放着L送我的一支香奈儿的口红。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就如让L永远附随着我的身体一样。这支口红并没有多贵，是某一次我们吵完架后他力求和好的方式。那天我怄着气正要离开他办公室，他叫住我：“喂。”然后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我，却正眼也不看我一眼。我接过来问道：“你老婆买化妆品赠送的小样？”他板着脸说：“街边捡的。”我听罢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我细心想了一下，其实即便是单身女人，在正常谈恋爱和做别人情人（哪怕无欲无求单纯是因为喜欢对方）时的表现也是不同的。

    恋爱时，我爱着对方的人本身，也相信对方是这样。所以我不会刻意对自己有过多的要求，也无需讨好对方。

    做情人，我忽然觉得自己时刻都会在自信和自卑间徘徊——当我想到一些小情趣能让他开心时，我得意洋洋；当我发现自己长了小肚腩时，忽然紧张兮兮。我开始练习瑜伽和跑步，开始注意购买香水，我终于明白那些过于爱惜和注重自身外表、装束一丝不苟的年轻女子的心态，不知是对她们追求精致的生活态度欣赏好呢，还是替自己悲哀好。

    这也是一种人生经历吧，我这样安慰自己。也许不是必要的，但既来之则安之。

    我的妆容开始变得更加精致，尤其是在跟L约会的那天。

    我开始轻车熟路地驾驭各种性感睡裙，而把之前的运动款睡衣束之高阁。

    我开始成为一个更加女人的女人。

    我总觉得我在等待“L老师”的考核，我精心准备每一次见面，不允许让自己的瑕疵破坏彼此的回忆，他若失望我会更羞愧。但是在恋爱时，我敢于对爱人撒娇：“我就胖了你能怎么样！”

    但是L是一个很好的情人。他从来都不对我挑三拣四，相反我总说他这样那样，打击他浑然天成的嚣张气焰。

    他很喜欢我，爱屋及乌，晕轮效应。也许是新鲜感还没过吧。

    反观我对L的感觉，也有了质的变化。

    从最初的盲目迷恋，到因误解而轻视厌恶，到争执后的失落和后悔，到逐渐看清对方的优缺点而接受和理解……一年多相处磨合下来，我越来越了解L这个人的真实秉性，相信他，习惯他，懂得他。我始终是真心喜欢L的，所以能够耐心包容他的脾气；L一开始确在钓鱼，也许是在后来的相处过程中才对我动了真心，感情渐进。

    我还记得过去一看见他心就跳得像小鹿乱撞，现如今我们可以彼此会意地相视一笑而过，就像相熟的爱人那样。我变成熟了。

    本来我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纯粹，相互不能坦然相对，因此融合得十分劳神费力。但最后一切都值得。

    人都说女人是男人的大学，反过来说也一样。我有些担心L对我的影响太深，会妨碍我今后的恋爱和婚姻。我并不是一个对旧情念念不忘的女人，但L实在有些特殊。我从未对谁一见钟情还能梦想成真过。而且他教会我太多东西，无论职场情场还是生活细节，仿佛在我待人处世的周身打下Logo，烙印深刻。

    他让我变得更成熟，不单单指外表。我摸透了L孩子气那一面的习性后，知道什么时候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竟还学会了收敛我的爱，懂得控制情绪，不会再因为L的喜怒哀乐影响自己，甚至还学会了以退为进去影响他。我当他是个孩子，没必要真正动气，但有时候需要略施手段教他听话。

    可我从不打算利用任何人。

    我得说之前我对L一见钟情，也是外貌协会的成果：他符合我的审美，符合我喜欢的气质类型。L对我的看法也一样，简言之就是两人看对眼了。但他是已婚男。

    我们难得能一起睡一整夜。那次半夜醒来我抚摸着他温吞吞的小腹，中年男子小有坠肉，但算是保持得挺好了。我给他盖好被子，觉得他哪里都可爱，包括微凸的小腹。我觉得这种感觉很像他的太太。

    我们起初都没有把对方当作恋爱的对象，L只需要生活的排遣，不希望简单关系复杂化；而我基于他已婚的身份，完全对他不敢觊觎。但也许投入了太多感情，任何人也是难以割舍的了。

    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彼此交织地生活下去，不断有磨擦、谅解、怀疑和感动，需要勇气和自省。至少在我一天比一天更贴近L的内心的此时，没有人能预料到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