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清明院 > 第四章 务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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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晴空万里,红日暖阳,气温宜人,忆之用过朝食后,估算了父亲将要下朝,便往清明院去,还未走进院门,便见欧阳绪对着梨树的枯枝头吟诵,他唱的是晏纾《正月十八夜》中的两句:

    ‘楼台寂寞收灯夜,里巷萧条扫雪天。’唱罢,又嗟叹了一声,垂下了头沉思。

    这两句写得正是上元收灯之夜,火树银花的街巷暗淡了下来,烟花散尽,繁华不再的场景。忆之想起父亲曾感叹,喧嚣后的岑寂,更要使人悲凉。

    忆之私心想着,欧阳绪此刻的心境忐忑,无论看见了什么,都会生出一股愁伤。便寻思如何劝慰,正巧梨树枝头上堆叠的积雪松了松,便有一小搓滑了下来,正坠入欧阳绪后襟,凉地他猛然一抖。忆之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

    欧阳绪一面跳着脚,一只手往后襟里探,他取了一些出来,复又取了一些,却还有一部分由体温融化作了雪水,湿湿地黏在背部,于是他缩着身子,蹭了蹭衣裳,他见忆之笑地前仰后合,微恼道:“不来帮忙,还要笑。”

    忆之用帕子掩了嘴,仍然在笑,说道:“谁让你无病呻吟呢,这呀,是天爷见不得你装腔作势,在提点你呢。”说着又哈哈笑了起来。

    欧阳绪一面转动肩胛骨,一面没好气道:“你是没得什么好担忧,哪里知道我的苦。”

    忆之道:“你又知道我没难处,分明是自己没个好心态,遇见了不顺心的,就戚戚怨嗟,将忧愁形于文字,也就比那市井庸人多些文采罢了,论说起来,心境还不如我一个闺阁女子呢。”

    屋内的韩玉祁、石杰听见了动静,手持着书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欧阳绪整了整衣裳,说道:“那换了你,你怎样做?”

    忆之见欧阳绪要考自己,转了转念头,说道:“换了我,我便唱‘雪消墙角收灯后,野梅官柳春全透’。”

    韩玉祁品了品,赞道:“不错,与其空吟惆怅,使愁上加愁,倒不如去关注那绝境逢生之处,使日子更有期盼。”

    忆之紧着对欧阳绪说道:“四哥你想,良弼哥哥的官路是顺畅的,蟾宫折桂,还要入馆阁继续读书。再想想爹爹,他这样的年纪,不也还在日求精进。无论你科考成绩如何,你总是要继续读书的。灯会的热闹你参与过了,过后的岑寂同你有什么关系,又不要你去拆灯打扫。你只管去做自己该做的,又增长自身的才是要紧。”

    欧阳绪想了想,点头道:“说的是啊,我这就回房读书。”说罢,转身就走。

    石杰抻着脖子瞧着,确认欧阳绪进了屋,这才压低了嗓音,对忆之说道:“还得是你来劝,我们怎么说都不听,话多了又要恼,还要抬杠。”

    忆之笑道:“他对你们有较劲的心,我是无关紧要的人,说的话对他的胃口,自然就能听进去。”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一阵朗笑,回头一看,是晏纾回来了,忆之道了万福,便迎了上去,手扶着晏纾的胳膊,道:“爹爹今日心情好呀。”

    晏纾道:“多亏养了个好女儿,即便心情不好,瞧瞧你,眉眼也能舒畅。”说着乐呵呵笑了起来。

    忆之心想,父亲大约在院外听了有一阵,觉得满意,所以才会有这番说辞,便笑着将他往里搀。晏纾却在院中央的鹅卵石小径上站住,仰头望了望天色,说道:“今日的日头好,就在廊下办公务吧,让这老胳膊老腿,都见见太阳。”

    晏荣应了一声,招呼了两个小子去书房搬物什。

    晏纾又对韩玉祁、石杰说道:“你们若有计划便去,不必在跟前杵着,浪费光阴。”

    韩玉祁、石杰笑着作揖,退回房中继续学习。

    晏纾回房脱下官服,换上常服,又由忆之搀着,回到清明院,只见晏荣正在廊下研磨,案几,矮杌皆已布置妥当,连茶灶,茶案也备齐了。

    父女二人就坐,各自忙去,晏纾翻开公文,忆之便去点茶。

    晏纾说道:“方才,我听你点评我的《正月十八夜》是酸诗。”

    忆之圆睁双眼,说道:“我肚子才多少墨汁,哪里敢点评晏大夫子的诗。”

    晏纾笑了笑,说道:“可我听着话头就是那个意思。”

    忆之道:“我那是酸三哥呢,您可不要硬来凑热闹。”说着笑了起来。

    晏纾笑了一声,继续忙于公务。

    忆之点完茶,觉得无趣,去书房里找了几本书出来读。父女二人就这样静坐着,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很快到了午时,日头高高悬挂,日光射在院里的积雪上,熠熠生辉。

    忆之被晒地浑身滚烫,放下书,捧起茶盏来吃。

    晏纾问道:“子美将几月成亲来着?”

    忆之答道:“秋社后。”

    晏纾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嗳,总拿他当娃娃看,竟然都要成亲了呢。”

    忆之说道:“可不是呢,他也不过大我三岁,这竟然就要成亲了。”晏纾笑呵呵看着女儿,说道:“你这是在暗射什么呢?”忆之呆了一呆,说道:“没有呀,父亲难道不了解,女儿向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哪里会暗射呢。”

    晏纾收了笑容,又叹了口气道:“我还记得,前岁晒书日,睢阳书院的学生,旁听,还有游人,熙熙攘攘,挤满了院子。你一径忙碌兴许不知,我却看到,这个人也偷偷抬了眼瞧你,那个人也偷偷抬了眼瞧你,我一时兴起,便清了清嗓子,问那些学生,‘众人以为,我这小女如何’。

    引来众人纷纷发言,赞你娴静的也有,赞你娇俏的也有……

    我也曾气血方刚过,自然看得出那一双双殷切的眼神里头揣的是什么心思。”晏纾呵呵笑了几声,说道:“我又说道,看来小女是到了有人惦记的年纪了,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我的脸上,都在期待我再说些什么,最好是宣布些什么……你可还记得我接下来是怎样说的?”

    忆之露出了一口洁白的齿贝,笑着夹了夹眼睛,说道:“当然记得,爹爹酝酿了半晌,才道‘惦记也白惦记,我且还要再留几年呢。’惹地满院子人哄笑。”

    晏纾哈哈笑了起来,说道:“我年轻时,曾听闻余杭一带的中下之户不重生男,生女则爱护如捧璧擎珠,原以为是女子从业,要比男子更容易,也更受欢迎的缘故。直到有了你才明白这个中的乐趣。”

    忆之垂了头,说道:“实则是女儿沾了父亲的光,如今盛行‘女子厚嫁’,没有丰厚的嫁妆,没有坚实的娘家做后盾,又凭我是谁呢。”

    晏纾也收了笑容,长叹了口气,说道:“你也大了,有些事情确实不能总模糊着,有一知半解的胡乱揶揄,也不是事儿,是该做个决断的。”

    忆之心里一跳,问道:“爹爹怎么考虑的。”

    晏纾呆了半日,又摇了摇头,止住了这个话题。

    忆之仿佛被悬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又不知道父亲到底什么打算,挠了挠头,只能又捧起书来看。读过几页后,便再读不下去了,虽然每个字儿都是认识的,也都知道意思,却没有心思去串联,翻过了几页后,不知所云,同没读过似的毫无印象,索性合上了书,对晏纾说道:“爹爹,年前制的梨膏还有,我去取来给你冲梨汤热饮喝如何?”

    晏纾正埋头看公文,轻轻嗯了一声,忆之便站了起来,刚要转身,晏纾嗳了一声,视线与姿势没变,一只手高举,阻止道:“别了,别了,你制的梨膏太甜腻,我这腐朽的肠胃可禁不住。”

    晏忆之不悦地扭了扭身子,坐下说道:“梨膏甜了又怕什么,多冲些热水便是了,偏你们都大惊小怪。分明是淡了才不好喝。”

    晏纾继续保持着看公文的姿态,说道:“哪里是这样的说法,水多则梨味淡,好好一碗梨汤,只有那麦芽膏的滋味,又算什么梨汤。”

    晏忆之低声嘀咕:“我做了好些呢,这个也不要喝,那个也不要喝,总不能白放到坏了,然后丢掉吧。”

    晏纾提议:“不如你赏给李平,我冷眼瞧着,他是个好胃口,你做的菜,再稀奇古怪,他都能接纳。”

    忆之泄气道:“他也不要。”

    晏纾嘿嘿笑道:“可见多么为难人。”他又将公文合了上,感慨道:“这样的暖阳再坚持几日,堆雪便化光了,汴河两岸的柳树抽出新枝,各大林苑也要开放,便又是一副‘王城五百车马繁,重帷黕幕纷郊院。游人得意惜光景,恣寻复树登高轩。’的踏春之景。”

    晏忆之道:“我倒想起来,文二哥哥昨日邀我们去他家茶园采茶呢。”

    “哦,约了什么时候?”

    忆之摇了摇头,说道:“倒没说这样具体,只说在春社前。”

    “茶出其芽,贵在社前。看来这文小官人并不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之流。”

    忆之道:“文二哥哥的父亲是三司使,舅舅是三司副使,也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表哥和文二哥哥总黏在一块儿,无论到哪儿,瞧见了一位,另一位必定也在。”

    晏纾道:“你觉得,你表哥是那等会阿谀攀附之人?”

    忆之想了想,说道:“不是的。”

    晏纾沉吟了片刻,仿佛又回忆起什么,于是笑眯了眼,说道:“我倒是想起了桩陈年旧事。那年春闱,淡墨榜放榜,我与文跃本不相识,因为名次一前一后紧挨着,便说上了话,正说着呢,蓦然蹿出几个虎背熊腰的青衣猛汉,将我二人看了两圈,把那文跃扛起就走。彼时的我年纪小,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紧追着喊人报官,连鞋都跑掉了,后来叫人拦了下来,告诉我,那是汴京茶行行首王大官人家的护院,为小女儿榜下捉婿来了。”

    忆之与晏纾一同笑了起来,说道:“怪道,文二哥哥比表哥要阔那样多呢,原来外祖家就了不得。”

    晏纾望着女儿,眉眼都是笑意,说道:“你羡慕人家家里阔啊?”

    忆之眨了眨明亮的眸子,说道:“母亲常说,朝中五品以上的士大夫中,日子过地如此清贫的大约也只有咱们家了,父亲又要养门生,还总拿了钱去充学府。可抱怨归抱怨,她又觉得父亲是宏伟,就不怕穷,女儿自小深以为然,心中唯有父亲是至高无上的偶像,满眼只有父亲,又哪里来的功夫羡慕旁人?

    再说了,又得有多阔才是好呢,能身为您的女儿,多少人艳羡,守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又想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晏纾十分欣慰,连声道:“好,好,好,极好。”

    父女二人瞧着初春融雪之景,又静坐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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