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清明院 > 第二十四章 苏缈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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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那忆之本为劝和而来,却没成想发现富良弼与歌姬似有交际,一时怒其不争,自己先恼了起来,更没料想富良弼为维护歌姬,全然不顾往日情面,当街与她争执,又联想起前几日同欧阳绪也是一番争执,不觉委屈郁结,想到劳心劳力又如何,既没人领情,不妨舍下,乐得一人逍遥快活。

    正当悻悻,偏巧遇文延博,忆之本对他就有三分心动,此时见到,愈发觉得体贴稳重,愿意将心事说与他听,遂将前几日富良弼与父亲在书院争执,今日又与自己起争执的始末情形说了一遍,末了,又问起苏缈缈的底细。

    文延博自是知道富良弼与晏殊之间的龃龉,却听到忆之今日正撞见富良弼与苏缈缈会面的情景,不由奇道:“原来你并不知道此事啊。”

    忆之听了,不觉发恼,说道:“你这话是何意,难不成你早知道,是了,她是你茶坊里的歌姬,你怎么不知,只是你早知道,又为何不告诉我?”

    文延博见忆之有责怪之意,只得道:“原我也不深知道,富兄为查案找上她来,我才知道,她三岁时被偷的,十二岁起在鬼梵楼里作陪,被逼着,什么勾当都做过,后来开了脸,愈发生得窈窕妩媚,又是难得地聪慧通透,地下那些见有利可图,这才将她买入乐籍,再卖给我。”

    又道:“她说自己小时候的事儿一点也不记得,从前是被打怕了,如今是什么都不在意了,也没什么念想,捱一日是一日,也就这么着。我听了都觉得可怜,还说每月的月例打赏都要被拿去,只留些脂粉头油钱,若是钱少了,还要捱打。富兄为掩人耳目,装作恩客接近,一来二去,生了情愫也是情理之中。”

    顿了一顿,又说道:“你怪我不早告诉你,可我又告诉你什么呢,说句心里话,我倒盼着他二人有什么,偏他二人虽有些情愫,却又各自守着本分,并无不妥,我反倒大惊小怪,上赶着做耳报神不成,我虽一心想娶你,也不能做这样卑鄙的事情。”

    忆之听了,又是气又是笑,道:“还无不妥,他为了那女子恶言恶语地叱责我,可见是动了真情了。”

    文延博听了,不由留心,适逢小子来布菜,先摆上四样干果。他顿了一顿,等小子去后,这才问道:“我却不解,你到底在气些什么。”

    忆之道:“我气他不识时务,他原本就艰难,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成就,却总是一腔热血,做起事来只顾道义,不顾性命,父亲劝他,要同父亲决裂,我劝他,又对我呼喝。他这般行事,好一些的人家,谁愿意把姑娘嫁给他,又有哪位姑娘,肯嫁给一个惦记着旁人的。偏又是这样的秉性,认准的事情,半点不听人劝,我只怕他会越发艰难。”

    文延博听了,倒还罢了,说道:“我说你也是操心太过,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原也都是你父亲的事,又值得你这样大动肝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惦记他。”

    忆之赧然,只是垂着眼不语,文延博见了,又觉不妙,忙问道:“你不会当真……”忆之嗟叹了一声,抬起头来,只见文延博正满眼急切望着自己,不觉又是气馁又是好笑,只得说道:“先时,我总以为我是要嫁给他的,即便知道他没惦记我,我也没惦记他,倒也觉得没什么大不妥。今日冷不丁知道了他的心思,原来他瞧不上我,心里头惦记着别人呢,就觉得气地很。”

    文延博纳罕道:“这有什么好气的?”

    忆之不悦道:“我问你,苏缈缈好看还是我好看。”

    文延博立马道:“你好看。”

    忆之苦笑,又觉得再说无意,忖度了一番,又道:“佛说众生皆苦,各有不同,父亲无子,栽培几位哥哥如同呵护幼子一般,他的私心,昭然若揭,母亲感激父亲从不责怪,更不张罗纳妾找通房,我亦感激父亲给我这般无忧清净的环境,我自然要维护他,达成他心中所想……所幸三哥哥这两日安稳,不是去书院就是在房里读书,只是偶尔四处逛逛,瞧着也挺精神的,并没有多大影响,不必挂心。”

    文延博知道内情,也不声张,笑道:“要我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父亲怕后继无人,又何止这一法,你我成亲,加把劲,三年抱俩子,大的姓文,小的姓晏不就妥了。”

    忆之登时羞地满脸通红,忙轻声断喝道:“你信口胡沁什么,即便我不嫁给良弼哥哥,也不一定嫁给你,前几日,王夫人就来说了一回……更,更何况,父亲与吕公不对路,你又是吕公的门生。”

    文延博笑道:“吕公是王公贡举的门生,时常也有不睦,如今反超越了他,可见世事难料,任你如何算计,总难一帆风顺,还是得苦心去经营。”

    忆之想要反诘,却不知从何说起,又见两三名小子各端着两碗菜,列着队儿从屏风后绕出来,又要布菜,文延博见尽是炙烤爆炒的辛辣菜式,不觉蹙眉道:“你前几日还牙关疼,难道好了?”

    忆之素日并不觉得,偏这会在他跟前,倒希望自己是个不食五谷,餐风饮露的神仙妃子,不觉红了脸,遂并不言语。

    文延博不解,反而数落道:“三脆羹倒还可,这鱼生火,肉生痰,你这又是鱼生,又是火炙的鸭肉,油煎的鹌鹑,这道浮助酒蟹更甚,不妨换成清炖瓠子羹、素蒸鸭、蒿蒌鱼羹、玉井饭,莲藕清热生津、凉血止血最好不过……”忆

    之本就害臊,听他这一番话,愈发觉得没脸,遂直瞪瞪瞅着他,眼色越发恼怒,文延博会意,忙止住,笑着打岔道:“不过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越性吃一回也没什么。”说着,又见上了一壶酒,又问道:“你还要吃酒?”

    忆之又射了文延博一眼,按着火儿,说道:“不过一点果子酒,又值得大惊小怪……”说着,又是臊又是恼,索性道:“好了好了,今日率性一回,竟全叫你看见了,这下一点体面也没了。”

    文延博笑道:“素日见你总是有条有理,款曲周至,虽亲切,却也疏远。近日不然,礼数也没了,周到也没了,时不时就挖我一眼,又要奚落我两句,倒比同子美兄相处时还要骄横些,这才证明你心里有我,怕只怕你还体面,反而叫我心里生疑,也不知道该不该努力。”

    忆之听了,想笑又不能笑,只是垂着头,咬着下嘴唇皮儿不语,过了半日,才说道:“我是要听家里的,不能为了谁让父亲母亲为难,你若能说服父亲,那是你的本事……”说着,音儿越来越轻,已经兜头彻脸涨红了起来。

    文延博听了,愈发欢喜,又见她软怯娇羞,一阵心痒难耐,就要去执她的手,哪知微微才刚碰见,忽听蒋小六在屏风后道:“哥儿,时候不早,也该回去了。”

    文延博正全副精神在忆之身上,冷不妨听这一声,唬地一怔,一颗心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得射了蒋小六一眼,恹恹缩回了手,又耐着性儿同忆之告辞,二人见了礼,这才恋恋不舍地去了,不过片刻,杏儿蕊儿,头戴新撷的花儿,抱着一匣子香药,嘻嘻笑着并肩往里来。

    忆之嗔了杏儿蕊儿一眼,说道:“这是谁家的丫头,想是走错阁子了吧,快回去找你正经主子才是。”

    杏儿笑道:“姑娘这话可是怪我们走开了?”

    忆之直瞪瞪瞅着杏儿蕊儿,说道:“人家不过许你点好处,你就言听计从,你们这样的丫头我是不敢用的,既这样喜欢人家,我这就让荣叔带你们去牙行解约,还了你们自由,再投奔他去,好多着呢。”

    蕊儿吓得脸儿煞白,连大气也不敢出,杏儿忙赔笑道:“姑娘息怒,姑娘息怒,我们再不敢了,往后就是自家大官人叫我们走开,我们都不走,寸步也不离姑娘,可好?”

    忆之噗嗤笑了出来,又让二人坐下一起吃,杏儿乐呵呵应了,端着空碗,使公用的牙箸拣了菜在碗里,先给蕊儿,又拣了一碗给自己。蕊儿从外头搬了一张矮几,两张踏脚杌子,摆在下首,这才乐呵呵吃开。

    三个姑娘毕竟食量有限,不多时便吃饱了肚子,又见案上还剩几样几乎没动过,便让小子进来包起,忆之见金红的夕阳映在河面上,熠熠生辉,便起了散走消食的念头,遂让一位小子将剩余的菜先送回家去,又带着杏儿,蕊儿,李平沿着汴河岸边信步。

    四人走了一里多地,不觉来到一间军巡铺前,正见刘宜荪与一名铺兵在门外咕哝,遂上前去道万福,刘宜荪见了忆之,笑着作揖。二人见过礼,忆之见他手中拿着一块肉脯,不觉笑道:“荪大哥哥,这当着班呢,也能吃点心啊。”

    刘宜荪笑道:“这可不是点心,此乃今日的一桩公案,那麦秸巷有户卖鱼的人家状告曹家药铺,说他家老爷子昨日感染风寒,吃了曹家郎中开的药后睡下,就再没起来,仵作验尸后发现那老爷子腹中有还未消化的鹿肉干,也不知是否与药相冲的缘故,我正要拿着药方,同那人家家里剩余的肉干,往赵太丞那去一趟呢。”

    忆之奇道:“鹿肉能益气血,补虚羸,只听过不可同稚鸡、鲍鱼、蒲白、鱼、虾同食。也不知那曹家郎中开的是什么药方,竟如此厉害?”刘宜荪笑道:“我不通医理,也瞧不明白,这才得去叨扰赵太丞。”

    李平忽然道:“刘大官人,可否将你手中的肉干给我瞧瞧。”刘宜荪怔了一怔,倒觉无妨,遂将肉干递给李平,只见李平见肉干反复看了一遍,又按下鼻下闻了闻,这才说道:“这并非鹿肉,而是死马的马肉。”

    忆之奇道:“这怎么可能?”

    刘宜荪道:“我倒确实听说过有些作坊主收购死马埋入地下,次日刨出,用豆豉炖熟,再做成肉干混入市场,等闲人难以辩解,也正因由此疑虑,这才带着此物一同去找赵太丞。”

    忆之一面回想,一面说道:“我隐约记得马肉不可同猪肉、粳米……生姜,还有……还有苍耳同食。”不觉心中一亮:“《食疗本草》中有一方,乃生捣苍耳根叶用来治疗伤寒头痛,不知这药方上是否有苍耳这一味药。”

    刘宜荪忙看了一遍,说道:“还真有,可见此案破了。”忆之笑道:“却还要哥哥同赵太丞再确认一番呢。”

    刘宜荪点头,又向忆之作揖告辞离去。

    忆之目送刘宜荪离去,不觉纳罕道:“我竟不知,还有人将死马肉做成鹿肉、獐肉来卖这等事,往后可再不敢吃了。”

    李平笑道:“给鸡喂沙子,给鹅羊吹气,在盐里搀灰,让粮食受潮,往肉里注水,还有假茶,假香油,连药都有假……姑娘不知道的腌臜事可多了。”

    忆之听得瞠目结舌,忙道:“听你这样道来,岂不是什么都不能吃?”

    杏儿说道:“姑娘,咱家的吃的用的,大多都是公中赏赐,又怎么会有假,瓜果蔬菜,庄子上隔断时日就会送来,至于肉食,周二叔也都有相熟的好来源。”

    忆之想了想,说道:“倒也是。”

    又散走了一会,便回了家去,先去见过母亲,与她说了一阵闲话,方回小院,正在更衣时,忽闻一股羹香扑鼻而来,只见蕊儿提着食盒往屋里走,不觉问道:“这是温家茶食店送来的?”

    蕊儿道:“是呢。”

    忆之奇道:“咱们分明将三脆羹吃完了,又哪里来一股羹香呢。”

    杏儿也觉纳罕,遂打开食盒,忆之上前一看,食盒里是一盅沙鱼翅鳔,忙对蕊儿道:“快把那小子喊回来,他可是送错了!”

    蕊儿应了一声,忙提着食盒去了。杏儿笑道:“幸而遇上的是姑娘,这样的菜,他又怎么赔地起。”

    忆之道:“寻常人家不一定吃得起这菜,他犯这样的错,恐怕不止赔偿这样简单,他们挣点银子也不容易,你也一起去追,务必还给他。”

    杏儿与蕊儿去了半日,直至暮色浓厚方才回来,忆之见杏儿仍提着食盒,不觉纳闷道:“你们去了这半日,我只当你们办成了,这会子,怎么又提回来了?”说完,又见蕊儿也提着一只食盒跟了进来,不由愈发纳闷。

    杏儿耐不住,说道:“姑娘你是不知,那小子腿脚也忒伶俐,我们不得已追到了茶食店,将那盅菜还给店家的时候,见他臊眉耷眼地缩在墙根抹着泪儿,店家骂他,要他给我们道谢,他委屈地直哭,店家才替他说,原是他第一日听差,一共要送五家,就送串了三家,所幸另一家也派人把菜送了回来,姑娘你说巧不巧,来的是盛大姑娘的丫头——新近才添,宽肩膀高个头那个,送来的也正是咱家的菜。”

    忆之纳罕道:“哦,原来这沙鱼翅鳔的她的?”

    杏儿摇了摇头,说道:“并不是,这盅沙鱼翅鳔是另一家的,说起那一家,竟是极可恶的人,他们最先派了媳妇来,打了那小子一耳光不说,又揪着衣襟不依不饶地骂,店家忙又做了一份,还添了好些菜,这才打发了,她原要走的,见我们来还菜,可能是意不平,竟然冷言冷语嘲笑盛大姑娘点的菜寒碜,又说什么,即没银子,就别出来现眼。”

    忆之听了,不觉恼怒,说道:“倒是谁家这样讨厌。”

    杏儿道:“可是巧地不行,正是黄大官人家的呢。”

    忆之听了,更恼了几分,只恨不在当场,不能教训那人一番。杏儿却又乐道:“不过盛大姑娘新添的那丫头可厉害,不由分说,一耳光呼了上去,将那媳妇扇地原地转了几转,又骂道‘哪家的奴才满嘴喷粪,我今就帮你主子好生教教你,免得来日再不知道检点给主子惹祸。’说着又连扇了几下,嗳哟,姑娘,瞧地我痛快极了!”

    忆之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我倒是想起来了,映秋姐姐提过,杜太夫人送了个丫头给毓贞,听说是秀瑛举荐的,从前的女相扑,曾经风极一时,后来伤了胳臂,就不再打了,仍然是轻易请不动的人物,如今只给豪门贵女做女护卫。”“那才好呢,说来那盛姑娘也实在太软弱。”

    忆之叹息道:“她也是良善太过,即便在那样的环境下,也只是一味忍让躲避,这才愈发艰难。”

    杏儿顿了顿,又说道:“对了姑娘,那店家赔了菜,是要往那小子工钱里扣的,我见他实在可怜,就叫挂在晏家帐上了,这才又提了回来。”

    忆之笑道:“你倒是会做人情,可见今日是不该出门的,尽没碰上好事,还要搭上了一个多月的月例。”说着又要嗟叹。蕊儿咕哝道:“却也有好事呀。”

    忆之听了,又问她究竟,蕊儿不妨,羞地满脸通红,只得支支吾吾道:“回姑娘的话,姑娘见过弼哥儿之后,一直都不好,却同小文二官人说了一会话,立马就精神了好些……”

    杏儿笑道:“姑娘你看看,蕊儿都瞧出来了,姑娘就别自欺欺人了。”

    忆之没好气溜了二人一眼,又坚持了半日,这才松懈道:“……他倒也确实难得。”蕊儿又红着脸道:“姑娘这样好,自该好人来才配的。”

    忆之凝望了蕊儿一眼,笑着吩咐道:“将这盅鱼翅送去给母亲,而这些送去厨房,谁若要吃就给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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