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清明院 > 第三十八章 远离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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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忆之从梦中醒来,她躺在虎皮作的毛毡上,身上盖的也是虎皮缝制的毯子,针脚粗陋,她下了床,又至镜台前坐下——所谓的镜台,实则也不过是腐朽陈旧的烂木方桌,上面架着一面照地人面扭曲,锈迹斑斑的铜镜。

    忆之望着铜镜,检视自己脸上大朵,小朵的淤青。

    忽听木门开合之声,忆之回望了过去,只见姆妈捧着一盆热水,掀起帘子往里走,忆之站起身,说道:“姆妈,我又梦见那个姑娘了,她望着我,两眼泪津津的,只是不住地说谢谢,我问她为何谢我,她只是哭,就是不说。”

    姆妈摸了摸忆之的嫩脸,说道:“我家姑娘是好姑娘,她总来同你说谢谢,自有她的道理,快洗洗脸吧,一会,咱们的兀卒就要回来了!”

    忆之听了这话,遂乖乖去洗脸,又不禁嘟囔道:“在梦里,她对我说谢谢的时候,我就落泪了,我还不住摇头同她说我不配,这又是为什么?”

    姆妈没有听清,她收拾完床褥,又往外去,用粗瓷大碗盛了两只胡饼回来,忆之掰着胡饼吃了几口,忽听屋外一声呼喝,姆妈霎时说道:“回来了,我们的兀卒回来了!”说着,满脸欢喜迎了出去。

    忆之也跟着往外去,她的两眼顺着夯土堆砌做的平房,顺着黄沙小道往村口望去,只见远远弥漫着尘嚣,似有马群,奔腾而至。她顺着身边的梯子,一面提着步裙,一面往平坦房顶上爬。

    只见一条逶迤小道的尽头,李平带着一队人马,驮着无数行囊,鹿子,獐子,彩鸡,野兔等猎物浩浩荡荡地回来,他们有人吹着响哨,马蹄踏地震天动地。不多时,便到了眼前。

    平房里的汉子听见声儿,都从屋里出来,他们有的打着赤膊,露出魁梧雄壮的肌肉,呼喝着迎了上去,将凯旋的英雄团团簇拥,英雄们跳下马,一面说着奇遇,一面将硕果交托。

    李平勒转马头,在原地打转,一面仰起头,笑着对忆之道:“你爬这么高做什么?”

    忆之只得说道:“我也不知道。”

    李平将手伸向忆之,说道:“快下来。”

    忆之应了一声,两手捻着裙裾,往下看了看,不知该如何下去,她用手扶着梯子,试探着,一只脚踏在第一根横木上,随后又要伸第二只脚去踏第二个根横木,木梯跐了一下,在黄沙地上蹭出一道痕迹。她吓地缩着身子,再不敢动。

    众人见了,都笑了起来。

    李平跳下马,踏上木梯,将忆之抱了下来,随后,自己也下了木梯,又从马上解下一个包袱,递给忆之,说道:“你要的缎子,还有些治疹子的膏药。实在找不到好的了,你先凑活穿一穿,等回了兴州,就好了。”

    忆之不觉问道:“兴州在哪里?”

    李平说道:“在贺兰山下。”

    忆之在心中搜刮了半日,只得说道:“我还是想不起来。”

    李平道:“那就别想了。”

    忆之应了一声,回屋去换衣裳,她往床板上坐下,解开包裹,见是一套月白的儒衣绸裙,她见李平跟了进来,蹙眉道:“这也太寡淡了吧。”

    李平笑着坐下,说道:“在西夏,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就像你们宋国,只有皇帝才能穿黄袍,只有尊贵的人才能穿紫袍一样。”

    忆之望了李平一眼,遂站起,背过身去脱衣裳,一面脱,一面问道:“李平,兀卒是什么意思?”

    李平望着她脊背上一点又一点的红疹子,半晌才答道:“是党项语中‘青天之子’的意思。”

    忆之回望了李平一眼,又不知还要问什么才好,遂丢开不管,只是兀自穿衣,李平向她走来,伸手握住她纤细的臂膀,忆之不妨,唬地缩着肩膀,扭身往后退了一步,她用衣裳捂着胸口,白玉一般的臂膀打着颤,一双眼睛怯生生,胡乱瞟视,凌乱的鬓角更衬托地脸儿粉光融化,我见犹怜。

    李平又上前一步,沉声道:“我不叫李平,我叫嵬名元皞。”说着,一双鹰隼一般的眸子,直瞪瞪审视着忆之。他见她只是微微打颤,紧绷的心弦松了松,遂又说道:“你还怕我?”

    忆之垂着头,低声道:“姆妈说,是你救了我,你是这大地上最矫健最刚毅的男儿,能成为你的女人,是我的荣耀,我当敬你,爱你。”

    嵬名元皞又望了忆之半日,这才又说道:“你好些了吗?”

    忆之道:“比前几日要清醒些,耳朵也不怎么响了,只是想多了事,还是会头疼。”

    嵬名元皞笑着去摸忆之的脸颊,说道:“那就别想了。”他等忆之穿好了衣裳,又握着她的手,往屋外去。

    那些魁梧的大汉已经生起了篝火,他们仿佛火神庇体,在这深秋的寒夜里,打着赤膊却浑身火热。他们将猎来的鹿、羊剥了皮,血淋淋的,用含着黄沙的水随意冲了冲,就往上火架炙烤。

    他们正一径忙碌着,见了嵬名元皞,停下手中的活计,垂头致礼,又越过了嵬名元皞,看见了一袭月白色锦缎包裹着的忆之,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有话要说,却又都不愿意出这个头。

    嵬名元皞在首位上坐下,他想搂着忆之一起坐,忆之见人群中还有女子——她们和男子差不多的打扮,眼窝深陷,鼻梁高耸,充满了异域风情。她们的形体矫健,那是天生就在马背上骁骑的气派,是野性与美的糅合。

    她们放诞地笑着,与男子嬉闹,浑然不见一丝羞赧之色。

    忆之做不到,她往后退了两步,看着元皞只是不语。

    元皞也不为难,遂让人搬了杌子给她坐。忆之坐在杌子上,背脊挺地笔直,她见眼前的几子上摆着一碟焯野菜,一大锅羊杂汤,一大盘炙羊肉,一大盘胡饼,与一盅酒,全无色香味。

    她拿起一块嗅了嗅,还未置于鼻下,已经闻到一股腥膻,她又将炙羊肉放了回去。却见众人围着篝火,把酒言歌,吃得酣畅痛快,不觉受了感染,又用竹箸夹野菜吃,无奈苦涩难咽,只得囫囵吞下。

    元皞见状,逗得直笑。

    忆之蹙眉道:“真难吃。”奈何腹中饥渴,遂掰了胡饼来吃。

    元皞道:“是比不上你们的手艺,再捱一阵,等回了兴州就好了。”

    说着,斟了酒,高高站起,忆之听他说道:“翻过前面那座狼山,就到了保安军,渡过榷场,咱们也就回家了。我问你们,想不想家?”

    众人应道:“想。”

    元皞又往众人走去,说道:“我再问你们,舍不舍得大宋?”

    众人笑着将他团团围住,答道:“舍不得!”

    元皞笑着问道:“都舍不得什么?”

    有人答美酒,有人答美食,有人答美人,还有一人从人群中走出,朗声道:“都舍不得!”

    元皞赞道:“好!”又顿了一顿,说道:“既舍不得,咱们就把它,变成咱们的家。”

    “好!”

    忆之只觉那声音整齐洪亮,不断拔高,直推云霄。她不觉将脸儿抬起,仰望夜空,只觉繁星点点,是素日从未见过的美景。

    人群中有人喊道:“大宋朝的男人软弱无力,早该打下,让那些女人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又有人喊道:“我也要成日在樊楼饮酒听曲,狎妓作乐!”

    有人喊道:“兀卒,咱们可不能学那群蠢货禁赌,那可无趣!”

    众人听了,哄笑了起来,一时众说纷纭,热闹非凡。

    忆之忽听耳边有人说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忆之唬了一跳,看清那人,忙从杌子上站起,缩着肩膀往后去躲。她没好气道:“我还记得就是你想杀我,你到底是谁?又为何要杀我?”

    那人笑道:“从前大家都叫我桐儿,如今不叫了,兀卒给我赐了名,我叫嵬名吉利,我再不是那个人狗不识的东西,我也是贵族名绅了。”

    忆之见他越逼越近,想要去找元皞,嵬名吉利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牢牢攥住,龇牙道:“我看你一点也不糊涂,你明白地很呢。”

    忆之挣不脱,怒道:“你说什么呢!”

    嵬名吉利笑着,在忆之耳边道:“别跟我装样,你那点伎俩,也就瞒瞒三岁小儿,他们疑不疑你,我不知,反正我这双眼睛,会死死盯着你,你可得仔细着点,别叫我抓到了把柄,我轻易饶不了你。”

    他一面说,一面喷来一股有一股酒肉浊气,忆之只觉五内俱热,腹中犹如骇浪翻滚。

    嵬名吉利说道:“你听说了没有,兀卒有过五位妻子,赐死的赐死,外放的外放,唯有野利皇后独得恩宠,她的大哥哥是党项豪族,天都大王野利驭祈,如今统领天都右厢,她的二哥哥野利荣万,统领明堂左厢。野利皇后随着兀卒拿下西河走廊,土蕃国牦牛城,安仁,宗歌……像你这样的女人,不过是他回国途中解闷的玩物,等回了兴州府,再看看你是个什么下场。“

    嵬名吉利说罢,松开了手,一面倒退着离开,一双眼睛仍然直瞪瞪瞅着她,笑得扭曲且恐怖。

    忆之捂住了双唇,终于控制不住,吐了出来。

    姆妈见状忙上前搀扶,她的大手掌贴着忆之的背部,一下有一下替她顺气,忆之并未吃多少东西,连连作呕,吐得只剩胆汁,脸儿霎时变得恹黄,精神也短了一半,愈发支持不住。

    姆妈朝元皞望了一眼,见元皞摆了摆手,忙扶着忆之回屋去,一面帮她躺下,一面咕哝道:“你这样的身子,竟同这盏油灯似的,气大些都能扑灭,又如何帮兀卒延绵子嗣呢……”

    她后面还说了什么,忆之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半梦半醒之间,身旁渐渐云蒸雾蔚,氤氲环绕,忆之不觉站起身来前去,愈发杳杳冥冥,不知前路是何方。

    她忽然见到了蕊儿,不觉热泪盈眶,扑上前将她抱住,哭道:“你傻不傻,你同他说什么道理……”

    蕊儿没有回应,忆之泪儿似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落了下来,说道:“我曾经想把你赶出去的,如果不是杏儿劝我……我还时常提防你,与杏儿说体己话的时候,总叫你去廊下站着……如今,你不顾自己的性命救我……”

    又哭了半日,渐渐觉得不妥,遂松开了手,竟见蕊儿的面目变作了苏缈缈,忆之恍恍惚惚,问道:“你为何要害我,你们为何要害我?”

    苏缈缈笑道:“谁让你说风凉话呢,谁又是天生贱命,我也曾是好人家的姑娘啊……你爹也好,文延博也好,苏子美也好,我让你们这些人还高高在上……我看你们还怎么自以为是。”笑着笑着,转脸又哭了起来,只听声儿凄凄切切,十分戚怨。

    忆之陡然从梦境中跳出,梦已忘了一大半,身边的元皞侧过身来望她,她睁着眼睛呆了半日,说道:“你怎么也醒了?”

    元皞将脸凑近,用双唇轻轻去吻忆之的耳垂,一面在她耳边说道:“我素日觉浅警觉,一点点动静都会醒来。”说着,更往深处探寻。

    忆之顿了顿,又说道:“李平,我不喜欢嵬名吉利这个人。”

    元皞支起身子,望着忆之的眸子,审视了半日,不见有任何异常,遂又去吻她的下颌,说道:“他碍不着你。”

    忆之听着紧蹙粗厚的呼吸声,愈发觉得黑夜岑寂,一滴泪珠从眼角滑入鬓角,说道:“他一直在欺负我。”

    元皞吻到咸湿的泪痕,又抬起身体看她,见她泪眼婆娑,心中起疑。

    忆之半含委屈,又半含矜持,说道:“你明明知道,却也不管……姆妈说你是我的男人,你会保护我,你为何不保护我?”

    元皞听了这话,只觉五内俱热,沉声道:“明日起,他再也不会来烦你。”

    忆之望着元皞,又眨下一滴眼泪。

    次日,晨曦微露,元皞便率众人出发,沿着狼山荒凉的南麓往上,马蹄下的黄沙渐渐变作捣椒红色的沙土,细细密密,仿佛面粉一般,群马从上面走过,留下一列列印子。忆之又用手掌横在额前眺望,只见山路平坦,远山崇崇,有些高耸入云霄,有些横亘在地面,一山之后还有一山,延绵不绝,直到天际。

    苍穹也是从未见过的高远开阔,天色蔚蓝,卷云散布,天光云影。

    元皞不时回过头去看,他见忆之骑着马,裹着沙土的西风吹开她的纱巾,露出白嫩嫩的脸儿,娇怯怯似一簇含着雨露的梨花。元暤不觉感慨道,在这荒凉的西北,这朵娇嫩的花儿又能撑多久。

    他身边的苏努尔也随着他向后去望,不禁冷冷哼了一声,说道:“兀卒从来都是最稳健的,怎么为了个女人,竟乱了阵脚。”

    元暤收回了视线,只是不语。

    苏努尔愈发恼怒,说道:“兀卒,你就不该救她,更不带她回来。她是敌是友还未可知,与原定的归国之日还有半年之期,又如何同野利皇后交代!”

    元暤射了苏努尔一眼,问道:“我要同她交代什么?她还有什么不满?”

    苏努尔道:“野利皇后为您四处征战……”

    元暤冷笑道:“她那是为我,还是为自己?野利族的人,无论得到多少,仍然觉得不够。”他乜斜着眼看苏努尔,笑道:“苏努尔,连你也被她收入麾下了不成?”

    他见苏努尔气红了脸,又笑道:“你放心吧,即便她恢复了记忆,也能派上用途。”

    苏努尔悻悻,忽见前方有一商队,忙吆喝众人上去拦截。众人一见是回鶚的商队,呼啸着策马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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