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清明院 > 第六十九章 忻州治乱,内廷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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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忆之还不知变故,日日在藏书阁里看书,这一天,麦提亚用金漆托盘呈了一只金碗来找她,忆之放下书来看,只见是一碗奶酪,乳香四溢,中央躺着一颗樱桃,两片薄荷嫩芽叶,小小巧巧,十分可爱。

    麦提亚道:“在我小时候,每逢挣了银子或是有了喜事,阿爷就会做一碗奶酪给我吃。”

    忆之拈起金汤匙,说道:“范叔父与玉祁哥哥的事儿,都是被重重拿起,轻轻放过,也不失为喜事。”她笑着,挖了一勺来吃,不觉入口即化,醇香满溢,沃心暖肺。她问道:“回鹘人奶酪的做法与宋国的有什么不同吗?”

    麦提亚思忖道:“做法倒是大相径庭,不过原料上的差距。”

    忆之笑道:“西夏的葡萄酒就与宋国的不同,可见也是原料上的差距。”

    二人正在说笑,忽听门闩一响,隔着窗牗,便见无数禁卫往藏书阁左方的官舍方向去。忆之见他们直直往富良弼的屋中去,心内一动,忙起身去看。正见衍文袁手持拂尘,挺直了脊梁,正在观望,她忙提着裙裾去找衍文袁打问,她眼望着屋中胡乱翻摔的禁军,问道:“衍相公,这是怎么?”

    衍文袁冷笑了一声,说道:“公主还是不知道为好。”

    忆之想到父亲提议撤销内臣监军,衍文袁首当其冲,只得赔笑道:“衍相公何出此言,承蒙陛下信赖,万事都能知道一二,衍相公若能行个方便,本宫自当感激不尽,也好为陛下解忧不是。”

    衍文袁笑望着忆之,说道:“公主殿下,或许陛下,再不会找公主排忧了。”

    忆之不觉一怔,忽见一名禁卫捧着木匣,口里喊着找到了,旋即走到二人面前,他将木匣抽开盖,露出了排列整齐的信笺。忆之认得匣子上的标记,说道:“这都是良弼哥哥与我们的家书,诸位大人找这个做什么?”

    衍文袁并不理会她,只是将信笺一一检阅过,将无关紧要的随意丢弃在地。

    忆之不觉心惊肉跳,她满眼望着衍文袁,他蓦然发出一声冷笑,朝忆之扬了扬手中两封信笺,两眼直瞪瞪看着忆之,却对禁卫说道:“将公主殿下请回玉雨轩。”又斜睨了禁卫一眼,说道:“且看紧了,再听陛下发落!”

    说罢,夺过忆之手中的信笺。

    忆之有了猜想,她偷偷回望,麦提亚已不见踪迹,她只作不知,挺着胸脯走出藏书阁。待归至玉雨轩,小小的院子已经被禁军包围,她进入院子,杏儿扑了上来,急问道:“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忆之蹙眉道:“我也不知道。”

    杏儿又往她身后瞧了瞧,刚欲问麦提亚的下落,忆之递去了制止的眼神,她拉着杏儿进屋,四下张望了一回,才低声道:“我怀疑良弼哥哥遇到了什么凶险的事情,如今我遭到了禁足,幸好麦提亚有警觉,藏了起来,眼下,唯有靠她为我们打探消息了!”

    她又细想了一回,说道:“你再调几个和你好的宫女,到我跟前来,别叫人发觉麦提亚不见了。”

    杏儿应是,忙着去了。

    晚时,有嬷嬷带了宫女来查抄玉雨轩,翻了个仔仔细细,并无所获,道了声赔罪,又带着人肃声离去。

    忐忑过了几日,一日夜深,忆之睡得朦胧之际,被人摇醒,她睁眼一看,竟是麦提亚,霎时爬了起来,急忙问究竟。

    但听麦提亚满脸焦灼,说道:“不好了,姑娘,大事不好了!听闻夏松夏大人发现了一份富先生的亲笔信,信中竟是鼓励辽皇太弟谋逆的言辞。”

    忆之心内一跳,说道:“这怎么可能?”

    麦提亚道:“苏大官人,范大官人,杜大官人,小苏官人,韩先生,石先生等等,纷纷上书声援。只是这些奏章按惯例,被积压在进奏院里。

    反而,小苏官人因挪用公款,聚会狎妓遭到弹劾,不仅被罢免,更被逐出了汴京,永世不得再入仕途。”

    忆之犹如打响了一个焦雷,她圆睁起眼睛,问道:“表哥被逐出汴京了?”

    麦提亚道:“小苏官人的事还牵连了苏大官人,杜大官人。也不止他,远在边境的狄庆殿直,钟城事,总之范大人擢拔过的那些人物,咱们这一营的人,一一都因账目问题,被抄了家。”

    忆之纳罕道:“哪个为官做宰的人,账目能清楚,即便是再清廉为民的官,譬如钟城事,他拉拢羌族首领,不使点手段,怎么能得手。他甚至,甚至连自己的婢女都送出去了……表哥根本不缺银子,又何须挪用公使钱,说什么聚众狎妓,这不是极常见的事?又何至于此呢?”

    麦提亚道:“说来说去,全毁在‘君子’二字上了。朝廷里已经影影绰绰出现朋党之论,偏他们自认君子,不惧流言,小苏官人,说什么小人结党谋私,君子结党谋国,倘若当真君子有党,算我一个。官家最忌讳朋党,这篇文章越做越大,牵扯越来越多,如雨后春笋似的,镰刀割去了一拨,又冒出一拨……”

    忆之微微发颤,说道:“好大一局棋……好大一局棋……”

    麦提亚道:“姑娘,陛下收到辽廷的斥责书,已然下旨,凡缉拿富先生者,可得赏银万贯。”

    忆之握住麦提亚的手臂,说道:“麦提亚,去崇政殿,想方设法去崇政殿,我要见陛下!”

    却说忆之扮作内监躲避禁卫,偷入崇政殿时,赵臻还在案前批阅奏章,他见了忆之,不觉叹道:“皇姐,你当珍重自身,别忘了,你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你。”

    忆之叩首,恳切道:“陛下,你要封富良弼为枢密副使兼任秘阁学士,殿前内侍官,他以大任还未完成,不肯先受恩惠,又岂会无缘无故去投靠外邦。”

    赵臻道:“可却是确实有人看见富良弼与辽皇太弟并肩而立。”

    忆之道:“陛下,自古中州谋士之所以投靠外邦,几乎都是因为不得志而为之,良弼前途似锦,又是为何呢?我实在想不通。”

    赵臻抬起眼来看她,问道:“你相信他?”

    忆之大约缄默了一两句话的功夫,才道:“陛下,他重情重信,赤胆忠诚,是以天下为己任,愿意为之慷慨赴死的高洁君子。他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更何况,他的前程,他关心牵挂的人都在宋国,这是他的家啊,他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家。即便他与辽皇太弟并肩而立,我也不相信,他会叛宋。绝无可能。”

    她又直挺挺跪在赵臻面前,以手加额作揖,说道:“忆之敢用项上人头担保富良弼的清白。”

    赵臻直瞪瞪瞅着他,说道:“你知不知道,以你如今的身份,不该为他求情,更不该替他担保。”

    忆之思忖了半日,抬起眼睑回望赵臻,说道:“陛下废后时,他坚信有悖道义,会使陛下德行产生污点,紧随范忠彦官人的步伐,频繁上书直谏,彼时,他尚且只是一名八品小谏官,陛下若是读过他的奏章,想必也绝不会猜忌他的品德。”

    她顿了一顿,又笑道:“刘屏大将军被俘虏时,即便被打得血肉模糊,即便元皞以陛下羁押了刘家二百余口来劝他归降,刘叔父却能同我说,不能哭,不能让他们小觑了咱们。他也不怕被诬陷,他相信陛下英明,必定会有沉冤得雪的那一日,我们只需坚守信念,好好等待便是。

    我太了解他们这群人了,我相信无论良弼哥哥遇到了何等危机,也必定坚定无比,绝不会动摇。陛下,镜子破了,难以重圆。切勿因为谗言,而寒了忠臣的心啊。”

    赵臻缄默了半日,说道:“那你如何解释,他的那封鼓励耶律崇元谋逆的书信,那可确实是他的笔迹!”

    忆之道:“陛下,笔迹可以模仿,又算什么铁证呢!”

    赵臻断喝道:“皇姐!元暤不日后就要入京,不当惦记的人,还是不要惦记为好!”

    忆之如同捱了一记闷棍,不觉怔住了:“陛下,你在说什么啊……”

    赵臻道:“这几日朕已经听了够多,你与富良弼曾有婚约,亲密也就罢了,如今既已册封为公主,赐婚在即,竟然还时常同他私会在秘阁藏书楼,此事若被元暤知道,因此引发两国交战,你难道担当地起!”

    忆之恍然笑道:“吕公这是,要赶尽杀绝呀……倘若不是元暤要入京,陛下是否会一杯毒酒将我赐死,然后对外宣称,我病死了?”

    黄金殿陷入从未有过的岑寂,御叽方正,笔直通上,幔帐垂附在绣柱旁,卷帘下祥龙腾飞纹的金交椅,两侧各有一架曲柄宫纱灯,分外恢弘壮阔,赵臻在这幅画面里头,不断被推远。

    赵臻下令将麦提亚羁押开封府,忆之在她被禁卫握住肩膀时,握住了她的手,她不断说道:“相信我,相信我。”她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麦提亚淡淡回应了一句嗯,过了半日,又说了一句保重。

    忆之不知道的还有能做什么,她的胸口烧着一团火,头顶压着一团层云,胸口闷堵地透不过气,层云压地她抬不起头,她没办法日日苦恼,唯有执笔,不断练字,她不断告诉自己得静下心来,静下心来,只要想方设法,找出这个模仿富良弼笔迹之人,事情便有了转机,她能想到这一点,范叔父,玉祁哥哥,杰哥哥也一定能想到。

    玉雨轩外禁卫的人墙多了一层,禁卫森严地像作庙里泥塑的鬼神像,即便如此,却仍然能让杏儿听见玉雨轩宫墙外有两个小内监在窃窃私语,延州推官石杰死了,听闻染了鼠疫,并传染了一二人,不敢懈怠,立即抬去焚化了。

    忆之想着,石杰必定是查到了什么,才会遭此横祸……仿佛有一柄铁杵,一下一下捣着她的心,差不多时再碾一碾,然后接着捣。

    不过几日又传来有人在忻州看见石杰的消息,他并没有死,他是以假死脱壳,投奔富良弼去了。

    词里写满了振作的白纸黑字,触目惊心。

    她知道不能倒下,只不过指尖一松,笔儿摔在了未写完的字上,墨渍晕了一片。她浑浑噩噩,往榻上躺,望着金丝绣线垂幔一捻一捻的褶痕,汇聚与顶,又顺流而下,四散着,罩住了床榻,也罩住了她。

    她想到,我还能做些什么。

    她又沮丧地想到,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一个废物,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她蜷起身子,在梦与思之间徘徊,她好似睡着了,却又并没有睡着,这样的睡眠根本无法让精神与肉体得到恢复。

    她打了个寒噤,觉得有些奇怪,怎么又开始变得这么冷?

    她感觉自己要融化了,皮囊下的骨肉如遇春的堆雪一样融化,玉肌一寸寸瘪下去,化作一滩水,渗入床榻,再也不用起床。

    杏儿撩开幔帐,漏入天光,大呼小叫的声音在耳边徘徊。

    她听不清她在喊些什么,她埋怨杏儿破坏了氛围,她即将要融化的时候,又被一点一点堆了回去,又能怪谁呢,是自己从来不教她规矩,回护她,纵容她。

    杏儿不断揉搓着忆之,呜呜咽咽,她恍惚听见杏儿在喊她醒来,又恍惚听见杏儿在说李平来了,她还听见有救了。

    什么有救了?

    石杰有救了?富良弼有救了?

    表哥还有没有的救,舅父还有没有的救,杜叔父还有没有的救,书院还有没有的救……

    天爷啊,我们被一网打尽了。

    这样大一局棋,能在不知不觉间被杀的片甲不留,我竟然有些佩服他。

    如果只是我有救,不如和他们葬在一起吧……

    杏儿又喊了一声:“姑娘,弼哥儿也回来了!”

    无尽的黑暗中,名为自尊的虚撑的皮囊里,捅入一把尖刀,刀刃拔出,有暖暖的阳光漏进来,元皞裹着日光,扒开了那道口子,把埋在蠕动的蛆堆里的她强掣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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