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清明院 > 第七十六章 冬除守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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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辽国公主金明池马球赛上自拔金簪递给富良弼,一时传为街知巷闻的佳话。赵臻给了富良弼大把的沐休时间筹备婚礼,虽然如此,一应琐事皆有大内在操办,不过时常过来告知或询问一两句而已。

    富良弼难得闲暇,与忆之隔案而坐,正欲说些什么,忽听屋外叮当作响,他们找了出去,只见富良弼的屋子外站了数名勇猛的辽国护卫,忆之朝富良弼递了个戏弄的眼色,识趣回到了书房。富良弼又往屋里找进去,护卫三三俩俩,矗立着,直通往右侧室的书房。

    他原本整齐有序的书柜被翻地一团乱,耶律灵芸斜坐在高椅上,高跷着腿,搭在书案上,一只手把玩着狼毫笔,一只手持着一本书,颠来倒去地看。

    她拿起《孙子兵法》,念了念书名,丢下。她拿起《春秋》,念了念书名,摆了摆头,又丢下。拿起《续通典》,念了念书名,继续丢下。

    最后拿起了《大学》,朝外头喊道:“索罗乐,《大学》讲的是什么啊?”

    索罗乐发出了一声怪异的啊,她摇了摇头,说道:“算了,问你你也不知道。”

    她清了清嗓子,念道:“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之其所什么呀之其所。”她念着念着,已经没了耐心,气鼓鼓道:“哪那么多之其所,就你爱之其所。”

    富良弼说道:“《大学》乃孔圣人之遗书,初学入德之门也,《论语》、《孟子》次之,原是《小戴礼记》中的一篇,通篇论数儒家人生哲学、讲述统治者治理天下的最根本的学问的政治性论文。又可解释为‘大人之学’。”

    灵芸才发现他进来了。

    富良弼继续说道:“你方才念的是《大学》中的‘齐家章’,所为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儿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

    灵芸不觉说道:“你竟然背下来了,我照着念都念不利索。”她又觉得自己太过热切,连忙止住不语。

    富良弼被打岔,只得顿了一顿,说道:“这段话意所指,修身是齐家的前提,人常常会对自己所亲近和喜爱的人过分偏爱;对自己厌恶的、敬畏的、怜悯的、傲视的、懒怠的均会有不同程度的偏袒。故而,‘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鲜少。唯有锻炼出此等品德,方可以德服人,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见她怔怔地眨着眼睛,不觉有些心神荡漾。

    她的容貌不同于中州人,富有异域风情。有些女子乍一看美艳,长此以往,也就倦了。可灵芸不同,换一身装扮,就换一种美法,无论见了几回,都叫人忍不住惊叹上天对她的厚待。她忽闪着的眼睛,两眼里有璀璨的星光,任何男人都无法狠心掐灭那抹晶莹透亮的光辉。

    灵芸蹙眉道:“我说我不喜欢宋国,他们非逼着我嫁,我说我只认识你,我只嫁给你,他们又叫我别痴心妄想,你不可能看上我……我还不信呢,说你也不过两条胳膊两条腿,骑马还没我跑地快,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如今还真长见识了,我连你手稿上写了些什么,我都看不懂。”

    说着又直瞪瞪瞅着富良弼,说道:“不成,我后悔了,我跟你隔着长江,隔着黄河,到不了一块去,不如还是算了吧。”

    富良弼道:“事关两国邦交,又婚期在即,还能反悔啊?”

    灵芸翻着书,说道:“我才不管。”

    富良弼笑道:“你不会的。”

    灵芸抱胸,直瞪瞪瞅着富良弼,眨着她那双澄清的大眼睛,她的眸子蓦然一亮,问道:“嗳,富良弼,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富良弼微微一怔,并未说话。

    灵芸咂嘴道:“不对,金明池的马球赛打了三天,也没见你挪一挪屁股。”

    灵芸见富良弼并不说话,叹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就这样吧,反正那个家我也不想回去了。”说着,起身要走。

    擦身而过之际,富良弼握住了她的手臂。他望着那双一尘不染的眸子,只觉自己无比肮脏,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一种玷污,他垂下眼,说道:“我不去,是因为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他松开了手,继续说道:“我没有你草原上的男儿骁勇,我并不能保护你,正如你所说,我骑马还没你跑得快。”

    灵芸道:“可你还是保护了我,如果没有你,那日我已经被那群西夏军凌辱了。”她又说道:“你很聪明,我都觉得奇怪,你到底哪里和我们不一样,为什么你可以这么聪明。在我们辽国,也有很多女子爱慕你。”

    富良弼道:“我不聪明,我做过太多蠢事,还连累我的至亲因我而死。”

    灵芸望着那悲恸的眼睛,缄默了半日,她绕着书案,回到高椅上坐下,又执起《大学》来读,磕磕绊绊念了半日,蓦然笑道:“你我现在,是不是就是‘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

    富良弼望着那春晓之花般的笑容,内心原本死寂之物,破土萌芽。

    却说忆之做了个好梦,她梦见年迈的吕易简饱受病痛折磨,屡次请辞,赵臻并不应允,最后在众人的弹劾下,黯然离场。同岁的范忠彦请辞后,学习孔老夫子游历八方,传道受业解惑,流芳百世。

    平定贝州叛乱的文延博与富良弼比肩,身着九品緑服,同为平章政事,不过届时,二人已是耳顺之年。胡子花白,早没了年轻时翩翩公子,白玉一般的模样,他们的子孙倒是一个赛一个出众,不仅仅只是政绩,还有品德,最重要是样貌!

    韩玉祁身边出现了一位女子,似狐狸般一团灵气,和庄重沉闷的韩玉祁天差地别,又无端让人觉得天造地设。她陪着他从紫袍走向绿袍。

    欧阳绪高中状元,不过他的仕途相对崎岖,几经波折,倒是凭着那一枪笔杆子,无论走到何处,总有慕名之人照拂,晚年倒是比前几位过得都要滋润。

    毓贞夫妻二人白首成约,和美一世。

    刘秀瑛的娘子军在几场战役中名震四海,天子紫宸殿诏见,令行封赏,她将脑袋一摆,说道:“陛下,我大哥哥总逼我嫁人,恳请陛下恩准小女可以终生不嫁,我父亲誓死扼守在何处,我就誓死扼守在何处!”如此豪情万丈,亘古未有,只叫满堂哗然。于是,大宋又多了一位便宜公主,不过这位公主,不需要嫁人。

    无缘仕途的苏子美投身商市,往返与诸国之间,倒是经常去西夏看望她,只是每回见了元皞,都同斗鸡一般,你揶揄我,我讥讽你。

    在梦里,她看见一群孩子脚步杂沓,乌泱泱朝她跑了过来,铎声震地,人口喊着母后,有的生的像元皞,有的生的像忆之,有的生的像自己。

    天爷呀,美梦要变作噩梦了……她下意识伸起手指点了点,又想到,这么多,该生到什么时候?

    那群孩子又一哄而散,她还看见一个女孩子,生地很像蕊儿,父慈母爱,过得很幸福。

    她回头一看,看见了石杰,顿时红了眼,问道:“你好不好?”

    石杰笑着将手里握着的花名签子递给她,待她接过,消失在一团氤氲中。

    签上画着一簇梨花,题名‘姽婳将军’,下面镌着几行小字。

    忆之觉得自己都快会背了。

    ‘冰身雪肤凝玉容,抖落寒峭独枝头。不期忠义明闺阁,誓盟生死报前恩。风尘尘不染,是即是,从来好事多磨难。’

    这枚花签,仿佛就是她的判词,陪她走了一路。

    倏忽听见远处敲响梆子,她从梦中醒来,直起了身子,见书房里四角烧着炭盆,春意黯然,大条案上春盘,杯馔狼藉,地板上散落着打马,花签,骰子,词牌名等玩物,众人睡得东倒西歪。

    又呆了一阵,不觉站了起来,打起帘笼往檐廊下走,刚迈出书房,一股冷风就迎面扑了过来,将暖暖的热乎劲儿吹散了些。

    天色灰蒙蒙的,晏荣持着栀子灯,正将三只雪白的炊饼放入报晓僧人的粗瓷大碗中。

    她望着互相作揖的二人,耳边恍惚响起说笑声。

    昨日除夕守岁,众人虔诚供奉晏纾,祭过石杰,感怀了半日。振作精神,聚在庭院投壶取乐,输了便要吃酒,众人皆不敌灵芸,个个被罚地面红耳赤不再话下,唯有韩玉祁能与之较量。

    又投中一箭,韩玉祁高兴之际,见她心不在焉,又时不时去看那道侧门,便去问究竟。灵芸抢着答道:“每年这个时候各国来使都要来朝贺,今年西夏国主上表,要亲自来呢。她能不惦记?”

    忆之笑着反诘道:“也不知哪一位,但凡官人回来晚些,就两眼直直,望眼欲穿,待官人回来了,又唠唠叨叨,唧唧咕咕,取笑起别人来,倒是有底气的很。”

    灵芸说道:“那怎么了,我就是惦记他,不行吗?”说着,笑着往富良弼怀里钻,富良弼面色发红,笑得不失庄重。

    众人被齁地直打颤。

    欧阳绪只得道:“宛娘怎么还不来。”

    众人都笑了起来,忆之忍俊不禁,说道:“她自然得等到祭过祖才来的,过会子,毓贞与冬青夫妇也要来。”

    韩玉祁不太高兴,说道:““你们都成双成对,这也太欺负我……”后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淹没在笑声中。

    想到此处,忆之不觉也跟着笑了起来,富良弼跟了出来,他捧了裘绒为忆之披上,又说道:“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要问你。”

    忆之瞠着眼,问道:“问啊,还有什么不敢问的?”

    富良弼踟蹰道:“你真的打算放下恩怨,放过吕易简?”

    忆之眼望着迎着初冬的枯枝头,缄默了半日,说道:“谁能料到未来会如何,总之,我需要宋廷的支持。”

    富良弼神情一松,笑道:“你能想开最好,说实话,夏松的死,让我们都非常担心你。”

    忆之蹙眉道:“是啊,隔三差五寄一篇万字以上的信,我都懒得细读。”

    二人对望着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忆之又问道:“你和灵芸成婚了都这么久了,还一直住在这,又打算什么时候搬去驸马府?”

    富良弼思忖了一阵,说道:“倒是灵芸说的,驸马府冷冷清清,不如清明院有家的感觉。”他又顿了顿,说道:“等你嫁去西夏后再说吧,或许会搬,或许不会。”

    忆之不觉感激感动,她出神道:“晏荣叔不愿意陪我去西夏,他说他就想守在院里。姜妈妈陪着母亲与舅父一起在杭州,也都不愿意去西夏。周二叔倒是肯去。”

    富良弼笑道:“那就好,你的一等大事总算解决了。”

    二人又一同笑了起来。

    忽听院门笃笃作响,富良弼与忆之望了过去,晏荣开了门,见元皞走了进来,一时眼望着他,怔怔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富良弼笑着朝忆之递了个眼神,识趣退回书房。晏荣作揖退下。

    忆之整了整衣冠,朝他走了过去

    元皞笑道:“原来朝贺这样麻烦,早知道我就混在使臣堆里,一入汴京城就溜。”

    忆之望着他笑,心里无限涟漪。

    元皞去握忆之的手,说道:“外头这么凉,还是回屋吧。”

    院里积着厚雪,白皑皑一片,忆之往他怀里钻,低声呢喃道:“里头人多。”

    元皞笑着将她搂紧,问道:“今年可有什么安排?”

    忆之想了想,说道:“眼下也没有什么事了,想四处游历一番,去江南看看舅母和母亲,回清涧城走一走,拜访拜访那位大名鼎鼎的狄庆将军,同秀瑛讨论讨论《武经》,给刘大哥哥家的胖小子送金锁。还想去趟回鹘,听说回鹘很美,景也美,人也美,或许能找到麦提亚。”

    元皞点头道:“我可以陪你游历。”

    忆之脱出他的怀抱,两眼星光璀璨,纳罕道:“真的啊?”

    元皞道:“眼下确实没有什么事了,西夏文有章元吴皞,武有苏努尔贺兰真,我甩手个一年半载不是问题。”

    忆之情不自禁,踮起脚去轻啄他。

    柔情对望之际,却听檐廊下一声咳嗽,二人望了过去,但见欧阳绪,韩玉祁,富良弼一人咳一声,挨个掀起帘笼往外走,在檐廊下并列站着,充满善意地鄙夷。

    忆之讪红了脸。

    元皞向诸位问好,诸位向元皞问好,半日闲话。

    屋内忽然叮当脆响,宛娘与毓贞惊呼了一声,苏冬青大喊有贼。

    众人心内一动,忙往屋里飞跑,但见灵芸握着匕首,将一黑衣人摁倒在地板上,骑在他的身上,威风凛凛。元皞抽出大刀朝他走了过去。

    那人唬地浑身打颤,连忙摘下面罩,露出白嫩嫩的俏脸,她举着双手,一叠声说道:“我可不是小偷,我是债主,我来讨债的!”

    灵芸啐道:“放你娘的屁,这里有谁能欠你银子?”

    那女子怒道:“韩玉祁,你还不救我?我好歹跟了你一二年,怎么能如此薄情寡义,连个只言片语也没留下,说始乱终弃就始乱终弃了呢!”

    众人的目光霎时都朝韩玉祁射了过去。

    韩玉祁见她指名道姓,连忙上前仔细去看,又听她胡言乱语,鲜少有波澜的脸顿时飞红,他薄怒却又不失肃穆,说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灵芸眨着眼去看富良弼,富良弼朝她递了个眼色,她会意,撤回匕首,从她身上爬了下来。那女子气鼓鼓坐起,没好气说道:“要不是看你生地俊俏,你那点破事,我才懒得管呢!哪里知道你竟然是个用人时脸朝前,不用人时脸朝后,卸磨就杀驴的负心汉。”

    韩玉祁正欲辩解,忆之嗳了一声,说道:“闻着味,想是二叔的红豆元子好了。”众人连声附和。

    欧阳绪拍了拍他的肩,说道:“看来时机到了。”说罢催促宛娘,说了一叠声走走走,吃元子去。

    韩玉祁又想同富良弼解释,富良弼笑着摆手,又道:“我懂,我懂。”说着,拉着灵芸外去,又叮嘱着说道:“你上回就吃撑了,这回不许多吃。”

    韩玉祁哭笑不得,说道:“你懂什么呀。”

    他见毓贞与苏冬青笑望了他一眼,也打起帘笼往外走,愈发急了,却顿了顿,对忆之说道:“她是赏金猎人,收银子办事……”

    忆之语重心长道:“嗯,嗯,我懂,真的,我也懂。”她拍了拍韩玉祁的肩膀,又对元皞道:“咱们快点去吧,省地被他们吃光了。”

    不由韩玉祁分说,打起帘笼往外去,把他的辩解声抛之脑后。

    此时,一轮红日初出,天地大白。

    忆之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幸福。她望着天际短出了一口气,又去挽元皞的胳膊,她心中想到,家的意义就在于此吧。无论你经历了什么,总有那么一个地方,总有那么一群人,能给你力量,使你有勇气,敢于去直面深渊。一起分享幸福,一起分担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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