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清明院 > 番外四 黄泉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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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晓的寒气侵肌彻骨,空旷的道衢回荡着铜铃的声音。

    叮铃,叮铃。

    声音无处不在,荡到半空上,游走在大街小巷,顺着缝隙钻入千家万户。

    叮铃,叮铃。

    这响彻的声音,香梦沉酣的人们,点着栀子灯沽卖,或推着太平车将要去商市,早市,上朝的人们,并没有听见。

    石杰走过猪肉铺前,屠夫将一头肥猪摔在案上,荡起一股腥濡之气,石杰用衣袂掩鼻,往后退了一步,又觉得有些无礼,连忙作揖赔礼,见他不理,蓦然觉了过来,快步往前飞走。

    叮铃,叮铃。

    石杰越走越快,这声音越追越紧。

    他的眼前蓦然出现一个人影,背着光看不清面目,只知道个子不高,身形有些岣嵝,还有一个声音,伴着铜铃一起飘了过来。

    那是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

    阿弥版利都婆毗

    阿弥利哆

    悉耽婆毗……”

    那团人影越走越近,石杰不断后退,他慌张地不停摇头,口中呓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的双脚不停地蹬踏,飞也似地跑着,那是从来不曾有过的速度,两面的景物人畜皆化作一条斑斓的彩练,向后疾速湍流。

    他死了,死在那个冰冷的河堤上,死地悄无声息。他的魂魄从身体里飘了出来,伫立在河堤上,河面映着月光,静静地流淌着,一切都与它无关。

    本就与它无关,就连生而为人的同类,都紧闭门户,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还能指望一条河,做什么?

    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失去了生机,他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淋上火油,他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一把火点燃。

    火光映红了屠夫们的脸,那是毫无表情的脸,对他们而言,也许这和杀了一只鸡,一头羊并没有什么区别。

    石杰看见一个人使劲嗅了嗅鼻子,只因渐渐飘出的肉香奇异地诱人。

    区别在于,倘若事情露馅,是要负罪的。

    也不怕,总比饿死强。

    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挣钱,攒钱是不可能的。

    他的身体化为灰烬,晨光熹微之前,河水冲刷了一切,这条道衢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恢复如初,行人的步履匆匆踩踏过去,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有两条生命在这里断送。

    叮铃,叮铃。

    杳杳冥冥,又听见了梦呓一般的往生咒。

    他哀求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只想看看他们好不好。

    铜铃响着响着,渐渐飘远。

    他来到富良弼的身边,用他那双今非昔比的眼珠子看进了他的心中,悲恸的藤蔓像一条湿濡的恶蟒,盘踞在五内,钻入心房,从肺部破出,裹着鲜血淅沥,肆意横行,绕着肠子打转,将它勒成一团乱麻。

    元皞大破忻州,俘虏了辽皇太弟及那娇悍小公主,他知道国宴上,小公主射伤忆之的事情始末,任由下级士卒欺辱她。辽皇太弟誓死保护他的妹妹,他的决心就同他们一样坚定,他的力量就同他们一样微不足道。

    富良弼站出来,他怀着未能拯救忆之的愧疚,保护小公主,即便他还不如辽皇太弟,他甚至不如辽国的小公主,他甚至轻轻一推就摔倒了。

    他不忍心再看,一旋踵,已是千里之外。

    他又来到了韩玉祁的身边,看进他的心房,里面烧着熊熊烈火,热浪翻涌,是何等的暴戾,石杰无法靠近。

    他握着刀直瞪瞪地往外闯着,他要与夏松同归于尽,这还是那沉稳持重,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的韩玉祁吗?

    他在他心内的一隅,看见了忆之。

    原来这就是他的秘密,他不曾与我分享的秘密。

    我们这样亲近,却又这样疏远。

    韩玉祁还把他死去的消息送入汴京城,石杰大惊,游龙一般穿越大街小巷,宫墙朱门,落在那小小的院落里。

    他看见怀揣着重重心事的忆之,白日的笑脸是名为必须坚强的面具,自欺欺人的作用。夜深人静时,她才会剥下面具,像一滩烂肉,放肆地融化在悲恸里,惙怛伤悴,然后被各种颜色的邪祟纠缠,又得持着理智化作的利剑争斗,成宿成宿夜不能寐。

    理智化作的利剑脆断,她在得到消息的那一瞬间倒下了。

    深宫陋巷里裹着各种颜色的邪祟蜂拥而至,鱼贯而入,屋内五光十色,七彩闪耀。

    石杰张大了手臂使劲挥舞,试图驱赶,他才刚死不久,根本没有多少力量,比尚在人间时更加孱弱。

    他不断鼓励忆之,振作起来,振作起来。

    她听不见,更不愿意振作,愈发放肆地融化在悲恸里。

    叮铃,叮铃。

    那恼人的往生咒又唱了起来。

    再等等,再等等,我不能这样离开,我不能就这样离开!

    确实可以再等等,再等上一会,兴许还能再带走一个,像你们这等清明灵秀的魂不多见。

    石杰失色,他去握忆之的手,扑了一空。

    夫子只有你一个孩子,你且得留着性命。有什么法子,有什么法子?

    那个分不出男女的金石之声又响了起来,世人有的是法子,偏偏你,什么都做不了。

    石杰跑到屋外去喊人,威武挺拔的禁卫面不改色,内监兀自扫洒,宫女兀自撷花——无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穹苍轰隆隆雷响,层云滚滚而来,压暗了天光。

    不消半刻,落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宫人身上,众人护着头作鸟兽轰散。原本就人迹罕至的院子越发冷清。

    石杰跪倒在雨里嚎啕大哭。活着的时候,什么也做不了,都已经死了,怎么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雨点穿过他砸在地上,噼里啪啦作响。

    蓦然天地大白,不觉已在浩渺无际的一处,目光所及,皆是稀薄的人影,径自往前,在云蒸雾霭中,时隐时现。

    这是在哪儿?

    他往前走,只见灰蒙蒙中,唯有一座门前点着两盏红栀子灯,大门微微开了一条缝,挤出了一团小小的影子——那是儿时的忆之,她梳着丫鬓,扎着桃粉色的垂髫,她朝门缝里压低了声音喊道:“快一点。”

    她又提着裙裾一路小跑,头上的丫鬓上下晃动。

    儿时的石杰拖着少年时的韩玉祁从门缝里挤出来。

    小玉祁不太乐意,咕哝道:“夫子会生气的。”

    小忆之叉腰道:“二哥哥这点胆量也没有!”

    少年时的玉祁脸儿飞红,说道:“我……我……”

    小忆之急地跺脚:“快点吧,不然要叫他们发觉了!”说着,伸手去拉小玉祁,小石杰赶忙绕到玉祁的身后推他。

    石杰恍惚想起了,这是他十岁时候的发生的事,那年冬除守岁,满街鬼怪浩浩荡荡,他们趁着大人酣睡,溜出晏府,想去御街瞧热闹。

    果然听见身后一声断喝,少年时的富良弼与欧阳绪紧着脚步追了出来,他顺着富良弼与欧阳绪追逐而去的身影看去,小忆之尖叫了一声,连忙与石杰,又推又拉,带韩玉祁飞跑。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个时候,最大的危险也不过如此吧。

    叮铃,叮铃。

    他闻讯回头,一位女子身披红色大氅,在这片灰蒙蒙的世界里,尤其耀目,等看清了那人,不觉喊道:“麦提亚?”

    ‘麦提亚’笑了笑:“我乃阴司之吏,黄泉路上接伴使,无常形,具象以人心中之所思极所念极。”

    石杰忙拱手作揖,说道:“我的兄弟妹妹仍然在困顿之中不得解脱,还请阴差通融,使我能再逗留几日,陪他们度过难关,即刻便走,决不耽误!”

    ‘麦提亚’道:“你可知,众生虚妄故,是佛是世界;若解真实法,无佛无世界。”

    石杰蹙眉道:“不知。”

    ‘麦提亚’又说道:“那你可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石杰作揖,说道:“阴差,我对佛偈毫无研究,还请阴差说些白话吧。”

    ‘麦提亚’斜了眼睛看天,她顿了一顿,兀自前行,说道:“心本不生不灭,遇境似有境灭还无。心之所以有挂碍、有尘埃,只是因为,心对世界万事表面的相有所住。故人会有烦恼,进而产生贪、嗔、痴,无法明心见性,得到真正的自在。”末了,问了一句:“你可明白?”

    石杰怔了怔,说道:“明白,明白……”他又踟蹰道:“可是,阴差,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麦提亚’咂嘴,斜睨了他半日,耐着性子继续说道:“人有八苦,分别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

    要知道,世界上万物都是终须败坏的。

    所以是虚妄的,不是永恒的,唯有不用太多的血心去留恋它。所谓万物皆为我所用,并非我所属。心无所住,无所挂碍,即是无心无尘。方可自在。

    你方才说要陪你兄弟妹妹共度难关,焉知他们乃红尘中人,一关过后还有一关。

    即便出世,尚要受生老病死所牵制,即便再精减,日费用度总是需要的吧,永不可能自在。你一时放不下,又一时放不下,耽搁了又耽搁,误了轮回吉时,下一世恐怕坎坷再添坎坷。”

    石杰一时怔怔的。

    ‘麦提亚’继续说道:“冥冥之中自有道理,你安生的去了,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她引路往前走,昂首挺胸,一面走,一面说道:“再说了,就算你陪着他们,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石杰想着在玉雨轩内的光景。

    她回眸对他一笑,问道:“你听过烂柯忘归的故事吗?”

    石杰抬起眼与她对望。

    “你们有句话叫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她将大袖一拂,浓雾消散,时光荏苒,后事如何情形始末如走马灯似在眼前闪过,沉淀在众人欢聚清明院,冬除守岁这一日。

    “我会保护你,照顾你。”

    良弼也好,玉祁也好,他也好,都对忆之说过这样的话,最后真正做到的只有绪,最持稳的竟然是绪。

    我们都以为自己在做最为要紧的事情,我们都以为往后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弥补当初。

    众人举杯作词,缅怀晏纾,缅怀石杰,目中含着泪光。

    众人无一不在想,我们都不曾好好道别过。

    石杰的心中也在想,我们都不曾好好道别过。

    酒过三巡,众人醉地东倒西歪。

    ‘麦提亚’握着一枚花签,对石杰道:“去道个别吧。”

    石杰接过花签,不解之际,已被氤氲环绕,忆之在前方且走且看。

    ‘麦提亚’眼望着石杰,松了口气,想道,这一个倒是好哄的很,不吵不闹不撒泼打滚,又拈着指头掐算,送走这一个应当就能散班了吧,又去哪儿玩耍好呢?

    半尺高的绿毛小鬼朝她跑了过来,气喘了半日,说道:“南大人,书吏使又惹崔判生气,给丢下蒸笼地狱去了。”

    “又……”‘麦提亚’一口气没提上来,急的满地乱走,说道:“师傅他老人家就不能行行好,哪一天痛快一些不成?连日换了多少个书吏,就这一个,可是我好说歹说求来的,就差求爹告娘才请来的,他倒好,脾气一上来,说丢下十八层地狱就丢下十八层地狱,也不想想那堆成山的簿录文籍谁来做啊……”

    话未说完,便见石杰双目炯炯,面如春花朝她走来——他已释怀。

    ‘麦提亚’不觉将他看了又看,对绿毛小鬼道:“这个人倒是乖巧地很,你去把他的文籍调来给本官看看。”绿毛小鬼应声去了,她一时兴起,绕着他打转,问道:“你今年几何?”

    石杰茫然道:“就要二十了。”

    ‘麦提亚’啧啧道:“多好的年纪,可惜了。”

    那绿袍小鬼已调了石杰的文籍来,双手奉给‘麦提亚’。

    ‘麦提亚’接过一看,愈发叹息不已,感叹说道:“你竟然一举及第,还是位二甲进士!”

    她霎时起了兴致,说道:“世人认为,人埋入黄土,是为结束。焉知同样是埋入黄土,换作是种子,代表的却是生机。所谓生而死,死而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又说得清哪个是开始,哪个是结束?做人嘛,实则也没什么大意思。”

    石杰不解,疑惑地嗯了一声。

    ‘麦提亚’慧黠一笑,说道:“你今生并无大功大德,下一世大约也是并无波澜起伏,碌碌无为又是一生。”又伸手去勾他的脖颈,说道:“你有没有兴趣换种过法……”

    ------题外话------

    《清明院》完结啦,感谢各位宝宝陪我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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