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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天已是大亮。

    从阁楼木窗中照进的一束曦光打在正在熟睡中的阿苏勒的脸上,本是近晚夏初秋的时节,天气本就燥热再加上这一束明晃晃的阳光,硬是将阿苏勒从清梦酣睡中惊醒。

    阿苏勒惺忪眸子刚一微睁,却被那一束阳光晃花了眼,急忙抬手遮住了眼睛,缓了半晌,这才张嘴唤了一声候在内室外备着伺候服侍的侍女。

    “胭脂!”

    阿苏勒慵懒的唤了一声自家大丫鬟的名字之后,顺便微微起身斜靠着床榻,扭头眯着眼看着窗外风景怔怔出神。

    自从昨晚从阿爸寝宫出来后,自己便在自己大帐中枯坐了半夜,细细思考着阿爸所说之话,到了凌晨才和衣睡下,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如此惬意一觉酣睡到日上树梢时分了。

    候在室外的一清秀婢女听见自家主子传唤连忙进到室内,屈膝行礼。

    “禀报世子,胭脂姑娘和几位姑娘在帐中候了一清晨,见您睡意浓,就去为您打理花园了,这会还未回,奴婢们服侍您起吧!”

    阿苏勒听了点点头,双臂一展,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便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让准备好的婢女们擦面梳洗。

    太阳高悬,晚夏的瀚洲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

    阿苏勒用完午膳之后便躺在自己打理的花圃中,望着上方垂下来的藤蔓严丝合缝的遮住了那由上而下刺眼的阳光,阿苏勒眯眼一笑,“红豆这藤蔓打理的着实不错,与东陆那些书上记载的相较而言也相去不远了,得好好奖赏。”

    红豆听后露出憨憨的笑,手指轻动,剥好一颗葡萄递到阿苏勒嘴边,阿苏勒一张嘴便已经吞了下去。

    一旁的胭脂见此咯咯一笑,也是如红豆一般递上一颗葡萄,惹得阿苏勒哈哈大笑,只觉得当下日子惬意舒缓至极。

    “这以后的日子可再没有这般享受了!”

    阿苏勒闭着眸子,淡淡发声。

    “世子马上虽说就要举行新血礼,日后便要跟着大君学习处理族中政务了,但还是能忙里偷闲嘛,族中事务也有大臣们教导您,想必也是不打紧的,哪里又享受不了了。”

    红豆听到这话,又剥了一颗葡萄喂到嘴边,忍不住说道。

    “哈哈哈,不是不能,而是人一旦到了特定的位置上便是身不由己啊。

    没有举行新血礼之前,阿爸也任由我胡闹,可是在新血礼之后。我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皆是被有心人盯在眼中。

    我若不是阿爸独子,是个整日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废物,族中文武大臣乃至阿爸也会听而任之。

    可我偏偏不是,韬光养晦,潜龙在渊,掩盖锋芒,这一套在哪些东陆世家或许有些用处,可在我瀚洲草原,在我硕风部可都是行不通的。

    狼王的子嗣就应该不掩凶性,獠牙初露,若是行事性格如绵羊一般,迟早会被一涌而上的鬣狗撕碎吞食。”

    “世子又在胡说,世子身份尊贵无比,这部族上下那个敢对世子起歪心思,大君之名遍布整个瀚洲,威加海内,又有那个宵小敢对世子不利。世子您一天天净说些不吉祥的话!”

    一旁的胭脂没好气的白了一眼躺着的阿苏勒,啐了几口去去晦气。

    “阿爸昨晚的那些话,我回来后枯坐在房中细细琢磨,其中已经是在暗暗提点我了,这硕风部虽说表面上繁花锦簇,可是之下暗流激涌,哪个又能看得清楚,更何况这辽阔瀚洲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王部。

    我若是被这表面安稳的景象所迷惑,那当真是不知哪天便丢了性命,更何况这种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阿苏勒眸子微眯,语气一凝,半晌怔怔说道。

    当下几个侍女听到此话后也是半晌不言,花圃中气氛逐渐有些凝重。

    自家主子自幼早慧,打小心思行事往日皆是深沉无比,让人难以捉摸,今日却袒露心声,亭中众人却是心思各异。

    阿苏勒定定看着眼前自己当初亲手所植的金海棠,叶子鲜艳欲滴,虽说是晚夏但金海棠浑身任是翠绿无比,透着一股勃勃生机。

    阿苏勒眼神中若有所思,心情有些好转,再转头瞧着了亭中众人面色,恍然展颜一笑。

    “你们又何须这般愁苦,我刚不过是发了句牢骚话而已,你们不要放在心上。

    况且阿爸昨日跟我说过八字,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往后的日子里那些魑魅魍魉宵小之辈,若是耐住性子不浮出水面也就罢了,若敢真有一二动作露了行迹。

    哈哈哈,我楚尘年·阿苏勒·硕风,楚氏硕风家最尊贵的儿子,硕风部的世子。

    定会让他们知道,我这头狼崽子已经是可以吃人了。你们不必如此担忧。”

    阿苏勒一起身,神了一个懒腰,眯眼笑着说道,“你们且先坐着吧,我去老师那处待会。”

    一踢旁边还卧着酣睡的“大将军”,径直出了花圃,惊醒的“大将军”连忙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出了世子大帐,阿苏勒身后带着“大将军”缓步越过城中繁华主道,再走了半柱香时间,来到了一所僻静宅邸大帐之前。

    帐前驻守的甲士赫然是护卫王帐行宫的羽林甲士,便知此地在这硕风王城中的特殊,甚至连阿苏勒的世子大帐也只是帐前虎士驻守,此地却是被大批的羽林甲士明暗之中森严护卫着。

    驻守的羽林甲士见到那临近的一人一狼之后,当即俯身行礼,在阿苏勒摆手示意之后,起身退开一步让阿苏勒进去。

    此地便是阿苏勒老师,哪位有着硕风明月之称的绝代谋士,纳兰山月在硕风王城的行帐。

    “老师!”

    “老师!”

    阿苏勒刚一只脚踏进大门,便张嘴大喊,轻车熟路的往内院走去,身后的“大将军”已经宛如一阵风一般冲向内院,不见了踪影。

    “老师!”

    阿苏勒猛的一掀开主帐的帘子,探头四处扫视却发现不见自家老师的踪迹,放下帘子之际,阿苏勒已经知晓了自家老师所在。

    此时老师不在主帐休憩,那必定就是书房之中,绝不会有错,心头有了计较阿苏勒便大步流星走向一旁的书房。

    “老师你也好歹答应我一声,害得我跑去了主帐,平白走了这么长的路!”

    还未推开书房的木门,阿苏勒就在门口一通抱怨,推门一提衣襟,迈腿就进到了自己十分熟稔的屋子中,转头再一看,瞧见了那怔怔坐在书房一角的瘦削身影,阿苏勒便径直大步走过去与那身影对立而坐。

    那与阿苏勒对立而坐的枯槁文士,自顾的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仿佛眼前的阿苏勒好似空气一般,丝毫不加理会。

    纳兰山月掂着酒壶,一甩粗麻所织的袍袖,仰头将壶中最后一滴酒灌进嘴中,口中发出一声惬意的咂嘴声。

    “老师,阿爸不是前些日子将东陆商队敬献上的东陆名酒,青竹叶,该您送过来了一些吗?怎么不见您喝,还是老师更青睐我们这硕风曲。”

    阿苏勒看着自家老师一抛空酒壶,再指着阿苏勒身后的木案,阿苏勒哪里还能不懂老师的意思。

    连忙起身在身后狼藉的木案一阵摸索,又找到拿过来一瓶硕风部所特有的酒水,硕风曲。

    “咳咳!”,纳兰山月在抬手接过弟子手中硕风曲之时,连续发出重重的咳嗽声,眉角都变得扭曲,背部都用力的弓了起来。

    阿苏勒看着自家老师一副枯槁瘦弱的身姿,眼神中掠过一丝心疼,一把将已经递到手中的硕风曲又拿了回来。

    “老师,您身子都已经这样糟糕了,怎么还能再喝如此多的酒。我说前些日子阿爸专门派过来为您调理身子的医师还被您轰了出去,拒之门外。

    我以为不打紧呢,只是常例的检查而已。宝音也是的,都不知道知会我一声。我...”

    阿苏勒把酒又重新放回木案上,连忙起身过去跪坐在纳兰山月身后,轻轻抚着老师后背,好让气息能够顺畅一点。

    阿苏勒一边扶着老师坐直靠在软塌上,一边痛心疾首的说道。

    “好啦”,纳兰山月一挥袖打断了阿苏勒的抱怨,“婆婆妈妈的我以为是谁家妇人呢,我身子不打紧的,我自己心里有数。”

    阿苏勒听着老师生硬的打断自己抱怨,嘴角高高抿起,半晌不发一言,只是静静拍打着纳兰山月背部帮忙梳理气息。

    “老师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应当为为宝音着想,为我再思虑一二。”

    阿苏勒看着纳兰山月面色潮红退去之后,就静坐在木案另一侧,定定看着自家老师委屈说道。

    “宝音年龄还小,老师不顾自己身子若是有个万一,往后的日子谁来照料她。

    偌大的瀚洲,偌大的硕风王部,谁会再悉心照顾她,谁会将一个孤立无援的再无靠山而言的已经族破人亡的幼女放在眼里。”

    纳兰山月伸手拿过木案上的硕风曲,眼神中波澜不惊,自顾开封满饮。

    阿苏勒看了一眼也不再去管,低头自顾在那边缓缓说道,

    “我还有数日就是新血礼,老师知晓新血礼之后我身上的担子,那些潜藏在部族中的牛鬼蛇神也定会露出行踪。

    我若是没有老师指点,我这一路定会走的步步艰辛无比,还请老师为我,为硕风部保重好自己身子。”

    阿苏勒说完之后,看了一眼纳兰山月,去看见自家老师面无表情,不见神色,只是自顾眯着眼品酒,不禁一阵气竭。

    “你啊,就是心思太重。”就在阿苏勒置气转过头之后,身边纳兰山月感慨说道。

    “你办了新血礼之后,便是这硕风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世子。

    倘若那时部族中的一些鸡鸣狗盗之辈再能对你造成威胁,那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纳兰山月语气中满是不屑,瞪了一眼眼前的弟子没好气说道。

    “部族中虽说是当年打败其他部族之后招降了一些旧部,导致部族中人心不齐,鱼龙混杂。

    可是你在担心什么,你阿爸还能活一日,手中三十万硕风铁骑还在一日,他们就不敢跳出来,那些宵小之辈在阴暗中做的勾当永远摆不到台面上来。”

    纳兰山月斜靠在软榻上,放下手中的酒瓶,缓缓伸出一只手放在阿苏勒面前。

    阿苏勒看着老师伸出的手,由掌成拳,用力一握。

    “你看,手掌再未成拳之前不过只能拿住一二东西,在成拳之后,你用力一挥便能伤人。

    你这一拳下去,保管那些蛀虫和十五年前一般只能跪地求饶,磕头乞生。”

    纳兰山月往前一挺身子,定定看着阿苏勒,一字一句说道。

    “这就是王道,王霸并举,这才是君王学的道,携大势以行事,上顺天时,下体民意,所挡你者,无不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阿苏勒,老师知道你心中有一番大沟壑,但霸而至于霸,必不能保其霸。

    强而至于强,必不能保其强。唯有进霸而至于王,极天下之所期,这才能让你成大事,立伟业。

    这也是我让你自幼便学习东陆典籍的原因,博取众长,归哺自身。”

    阿苏勒原本低着的头微微一抬,眼神中掠过一丝精芒,仿佛其中有蛟龙游弋。

    “好了,我知道你自由聪颖,教导你什么都能举一反三,领悟颇深。

    这便是我教导你的最后一课,以后的日子中你还要细细体悟,也不辜负我把我一身斩龙术教导与你。

    哈哈哈,昨日斩龙,今日扶龙,其中有大风流,妙极!”

    纳兰山月肆意大笑,苍白病色的脸上涌起一抹红晕,眸中精光闪烁。

    说到兴致高处,不禁一抡酒壶,直接嘴搭在酒壶上一番痛饮,汩汩流出的酒水打湿了衣襟也丝毫不在意。

    阿苏勒望着兴起的老师,不禁也被这股气度折服,一代绝顶谋士风流之色尽显眼前。

    也不禁想起了自家一向拙于言辞的阿爸,在一次父子饭后谈起天下谋士风姿,阿苏勒好奇问道自家老师,硕风主君一代雄主也是神往不已的说出,国士二字评价。

    胸怀天下事,运筹帷幄中,此可谓之国士。

    “老师,有您在我身边,我万事无忧。”

    阿苏勒怔住半晌才开口,语气中却满是孩子般的依赖。

    纳兰山月听后也是一笑,摸了摸眼前阿苏勒的头,这孩子自幼便随在自己身边读书,这相处十年来感情也是深厚无比。

    纳兰山月膝下无子,阿苏勒又何异于他之亲子。

    想至此处,纳兰山月脸上也浮现出暖意,迟了一会开口,

    “老师,你阿爸都会老的,有一天也会去回归到盘鞑天神的怀抱。

    以后的路,是你自己要走的,你要带着我和你阿爸对你的期望走下去。

    这一路上艰险无比,但你呢,不能气馁也不能回头,要走到四方来朝,八方称臣。

    老师相信你可以做到,毕竟老师当年问起你的志向,你可是信誓旦旦的说,要以一家一姓定天下法的。”

    阿苏勒抬起头看着自己老师,咧嘴一笑,虽未言语但是眸中的坚定之色愈发浓厚。

    “好啊,老师那也放心把宝音交该你,若是那天能看着你把宝音迎回帐中,老师就算不小心去见了盘鞑天神,也没有半分遗憾了。

    虽说宝音非是我亲生,但这么多年来都视若己出。你这臭小子,以后若让她有半分委屈,小心老师打你的板子。”

    阿苏勒刚要张嘴答应,却见到一少女骑着白狼破门而入,冲了进来。

    仔细瞧那小女孩,粉腮红润,秀眸惺忪,两颊隐隐霞光荡漾,这会满脸彤红,娇憨羞涩无比,惹人爱怜。

    “大将军”从一进门,便撒欢一溜烟不见了踪影,阿苏勒就知道肯定是去找宝音了。

    “大将军”虽说是自己自幼喂养长大,但是凶性依在,除了自己其他人就算是接近也难,但宝音却是唯一一个例外,就如眼前这一幕宝音大摇大摆的骑在狼背上,而“大将军”这憨货还满眼堆笑一脸兴奋。

    “阿爹,谁要到他帐中去啊,你休要乱说,我可不去。哼,臭阿苏勒,你多想的话我就让大狼狗咬你。”

    宝音先是看着纳兰山月撒娇说道,转眼再对阿苏勒娇蛮的哼了一声。

    “谁要把一个野丫头领回帐中,我可是堂堂硕风部的世子,帐中的娇妻美妾多不胜数,不缺你这个臭丫头。还有那是我的白狼,你该我下来。”

    阿苏勒也是白了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再瞅了一眼白狼一挥手示意“大将军”到自己身边过来。

    宝音见了,死死抓住“大将军”的两只耳朵,不肯让身下白狼过去。

    阿苏勒瞪了一眼白狼,而“大将军”这憨货瞧了一眼自家主人,再走了一步之后,发现自己耳朵上传来的疼痛,不禁左右为难,只好耷拉下脑袋装死,一脸无辜。

    阿苏勒一阵气竭,这个白眼狼,宝音见状,脸上漾起得意的笑容,使劲摸了摸大狼狗的脑袋,像足了一个旗开得胜的小将军。

    纳兰山月见到这一幕,哈哈大笑,只自顾坐在一旁饮着酒。

    屋中三人,父女师徒,两小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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