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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诸位听得不少。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

    那根本不是人间颜色,人间啊,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楚·说书人》

    连绵不断的雨,已经下了半个月,天像是漏了一块似的。

    不过也是,云洲常年炎热阴雨这些天的雨量说起来也不算什么。

    高大的乔木在半空里撑起墨色的乌云,乌云外更是灰蒙蒙的天空。

    雨滴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附近的小池塘的水面上,这声音混杂起来乱得让人心烦。

    偶尔传来“啾啾”的鸟叫,顺着看过去,会有一只全身翠绿的鸟儿展开双翅,悄无声息地滑翔进林间的黑暗。

    天地间唯一的光亮是那堆篝火,商队的小伙子在篝火边拨弄着他心爱的胡琴。

    这样的天气,弦总是湿透的,弹起来“嘣嘣”作响,倒像是敲着一块坚硬的梆子。

    小伙子弹得是云洲地区的调子,荒凉幽冷,琴声中还带着丝丝缕缕的颤音。

    在商队人马离得很远的地方,一个年轻人坐在雨蓬下,抱着膝盖静静地听,雨蓬上的水滴打在他的睫毛上,他微微闭上眼睛,久久也不睁开。

    “来一口?”有人在一旁把烟锅递过去给他。

    年轻人睁开眼,看见那张焦黄的老脸。

    他认识那是商队的副手王烈,一个宛洲的行商。

    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抽旱烟。”

    “走云荒这条路,不靠这口顶着,没准将来身上有湿病。”

    王烈也不再劝,自己盘腿坐在了年轻人的身边。

    王烈是跑了很多年商队了,从宛洲到云洲,这条道路上跑了二十多年,算是其中的老手了。

    传说在天地初开之时,神灵划立大海陆地,划定了九洲疆域,但是自初代王朝到这如今的大周朝,不过从来没听说哪个王朝可以把官府设立到西陆云雷二洲来。

    西陆云雷二洲,在东陆人眼里就是瘴气弥漫毒虫横行的化外之地,比那瀚凉二洲却是更加偏僻荒凉,但殊不知此二洲物产丰富远盛东陆,只是人烟稀少。

    而那王烈等人所说的云荒,更是处于云洲偏僻之地,除了一些自恃本领强大的原住巫民,没人敢踏进这片土地。

    但是自古穷山恶水却生奇珍,如同雷眼山脉特产雷眼蛇一般,云洲特产一种辟毒的珠子,珠子表面褐黄,可是大堂中供上一颗,全家都不受蛇虫骚扰,号称“龙胆”。

    还有一种细绳一般长不足半尺的金色小蛇,和珠宝玉器封在匣子里,可以几十年都不死,可是若有小贼手上不敷特定的药物就打开盒子,就定被蛇咬,活不过半日。

    可是这毒蛇的蛇鳞磨成粉末,以水和之服下,据传可解百毒治百病,有再生白骨之能,号称“金鳞”。

    龙胆金鳞,在宛洲市面上都是价格极其不菲的异宝,往往有价无市,所以也引得一些不要命的人深入云洲进去云荒,带着宛洲的上号丝绸和精良铁器去换这两样东西,一来一回,往往获利百倍也不止。

    渐渐的,这条道路被称作“黄金云荒”,敢走云荒的商队不多,王烈在这条道上,还算有点名气,毕竟也算是走了半辈子。

    王烈此时对这个年轻人有些好奇。

    他们是半道遭遇的,那时这个年轻人带着一匹黑马,独自在深及膝盖的泥泞中跋涉,马鞍上除了简单的行李,就只有一柄黑鞘的长枪。

    走云荒那么些年,王烈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不要命地独闯这片莽荒之地。

    出奇的是在路上遇见他们这么大的商队,年轻人也没有求救的意思,当王烈喊他的时候,他在远处回头,露出一嘴干净漂亮的牙齿笑了笑,就要转身继续前进。

    而王烈清楚地知道年轻人正走的是条死路,只要他再往下走五里路,厚重的泥泞就会陷到他胸口,到时候神仙也救不得他。

    早年和王烈走云荒的几个伙计就有人死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人马一起沉下去,最后的结果不过是烂成白骨沉在泥潭底下,永世都不得再见阳光。

    走云荒的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是不带生人。

    能穿过这片莽荒之地去原住巫民部落的路就是商队赚钱的黄金道,带上生人,就好比把一身本事教给别人,别人也是认识了路,以后自己吃饭的本钱就没了。

    不过那天王烈罕见的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年轻人,答应带他一程,直到过了这片林子。

    他也说不上原因,大概他是喜欢年轻人的笑容,干净无暇。

    那年轻人笑起来,周围仿佛一亮,有一缕阳光闪过的感觉。

    “看你也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跑到这深山野岭里来,不怕丢了性命?”

    王烈在年轻人身边坐下,在怀里摸索着火石火绒。

    “我看起来像有钱人家的公子?”

    年轻人微微怔了一下,好似被人第一次这样说道,良久笑了起来。

    “有钱人家的公子,我见过的,城府深,不露底,平时最好说话,但是问他有多少钱,就是笑,屁也不放一个。”

    王烈手中擦着火石,点燃了烟草,又瞅了年轻人一眼。

    “对!就是你这个模样。”

    年轻人依然只是无声地笑。

    王烈打量着他的脸,发现他或许已经不那么年轻了。

    那张脸被阳光晒成淡淡的赤铜色,有了风霜留下的痕迹,只那笑容,还是明净得像个不曾长大的孩子。

    “对了,一直想问,怎么这两天我们就没遇见别的商队,这条路真是荒僻得很。”年轻人说道。

    “云洲本就是蛮夷之地,我们要去的地方叫云荒,就是个更加蛮荒至极的地方。

    相传是鬼看门,跑这条道,说不好就是送命的买卖,九死一生,那么多人进来能活着出去的又有几个,如果不是家里欠着钱急用钱,谁来?”

    王烈深深嘬了一口烟锅,让那口带着辣味的烟气在肺里滚了几滚,这才一个青色的烟圈,幽幽地喷了出去。

    连着那么久没有晴过,衣裳始终都带着湿气,肺里也像是积着水,呼吸起来益发沉重,要借这口辛辣的烟气烫一烫才舒服。

    “你家里欠了很多钱?还是说急需用钱?”王烈嘿嘿地一笑,露出两个被烟熏黄的门牙,颇有点猥琐。

    “嘿嘿,就是还有个销金窟,生死输赢都在开牌一瞬间,那其中滋味可是绝了,我是输得狠了。

    要说两年前,我还有几万金铢的家底,现在每月不还上七八十个金铢,就要被告到官府里面去了。英雄末路,英雄末路喽。”

    王烈说的是赌,大周有关赌博有明确律法,其中《周律》上是严明禁赌的,但是宛洲虽有都护府却不受帝都天元城的节制,大街上公然设置赌坊,有时一注千金,一夜之间暴富暴贫,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七八十个,那么多嘛……”年轻人听到后神色落寞感慨一句,他注意到王烈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上下打量着他,尤其是在腰间的皮囊上多停了一会儿。

    “我这人生半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钱呢。”

    年轻人急忙笑着摆了摆手,而后岔开了话头,“你刚才说什么‘鬼看门”?

    “我早说你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了,就别藏着了,我现在是穷,但是当初也阔过,都是正经的汉子,我还能抢你?”

    王烈讪讪地笑笑,又深吸了一口旱烟,静了一会儿,仰头对天喷了出去。

    这口烟袅袅地散去,祁烈那张猥琐的笑脸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令人心悸的思索模样。

    “你猜我今年多少岁?”年轻人微微犹豫了一下,打量着王烈那张瘦脸,仿佛有一把薄刀把那些皱纹深深地刻在他脸上。

    “快六十?”

    “过两个月满四十,”王烈磕了磕烟袋,吐掉嘴里一口发黄的粘痰。

    “云荒这天路上的瘴气,折人寿的。走了那么多年,没给毒虫蝎子弄死已经是万幸。你不要看这片林子,你若不是遇上我们,早就死了,这片林子里面能杀你的玩意儿,不下一千种,若是中蛊,更是生不死。”

    “蛊?”

    “是蛊,没听说过吧?”王烈咧了咧嘴,“巫民的东西。蛊,是怨虫,其实就是虫子,但是是死虫,说不清,不过粘着一点的,就是生不如死。”

    年轻人摇摇头:“听不明白。”

    “巫民的东西,哪那么好懂?不过我倒是知道一点,最简单的蛊,就是拿一只坛子,把狼蝎、虎斑蜈蚣、青蛇、花衣蜘蛛和火蟾五种东西封进去,取每年阳光最烈的那一日埋在土里。

    这五种毒物没有食物,只能自己互相残杀,等到第二年启出坛子,就只剩最猛的那一只,剩下的都被它吃了。

    这最后一个毒物用太阳晒干,磨成粉,再下了咒,就是五毒蛊。

    下在人身上,那人就逃不出巫民的控制。”

    “那不是下毒么?”

    “中毒,不过是一死,中了蛊,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王烈吧哒吧哒抽着烟袋,“蛊是怨虫,在地下埋了一年,咬死剩下的所有毒虫才活下来的东西,毒虫自己也怨。

    否则你想,就算把其他东西都吃了,它怎么又能活一年?

    还不是忍着要咬人报仇?

    其实从地里起出来的时候,剩下那只毒虫已经是半死半活的了,就是那股怨气撑着它。这种虫,磨碎成粉都死不了,吃下去,那些虫粉在人肚里里都是活的,游到浑身的血里。”

    “都磨碎了,那还会活着?”

    “不信了是吧?”王烈斜眼瞟了他一眼,“这里可是云洲,别的地方不可能的事,这里都可能。你连蛊都不信,尸鬼的事情更没听说过吧?”

    “老王,不要瞎扯,”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带着静静的威压,“跑这条路的你也算个老人,嘴上把不住风,就知道吓兄弟们。”

    年轻人抬起头,看见篝火那边一条精悍的汉子正把冷冷的目光投过来。

    那是商队的大首领老彭,从那张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年纪,不过彪悍的身材和满手的刀茧却隐隐诉说着他不凡的阅历。

    老彭以一根青布带勒在腰间,束住身上的牛皮软甲,腰带上挂了一柄形状诡异的刀。

    篝火照得他一张脸色阴晴不定,刮光了络腮胡子的下巴上泛着一层森森然的青光。

    “都是道上的闲话,说说怕什么,敢来云荒的,哪个兄弟们没有这个胆子?”

    王烈陪着笑点头,而后转去问那边弹琴的小伙子。

    “是不是,狗蛋?”王烈有些怕老彭,谁都看得出来,但是却不让人奇怪。

    奇怪的是老彭却是第一次跑云荒的,为此他才雇了王烈这张活地图。

    老彭行商这行里很有名,可是他以前是做什么买卖的,却没几个人说得清楚。

    那被唤做狗蛋的小伙子嘿嘿笑笑,没心思搀合进去讨不是。

    琴声止息,一时间雨滴的声音越发的明显,哗哗哗哗的,仿佛永无止境。

    “早点睡,明天夜里要到大泽,还有三十多里路。”

    老彭低低地说了一声,上去给篝火添了几块柴,湿润的木柴在火堆里噼里啪啦地爆响,一丛丛火星腾了起来。

    出门在外这是常识,夜里篝火如果不熄灭的话,虫蛇也就不敢逼近。

    王烈和年轻人共用一顶雨篷,两个人摸摸索索地躺下。

    王烈憋了一口烟,这才恋恋不舍地吐了出去。

    身旁的年轻人静悄悄的,似乎他脑袋一落到枕头上,就睡着了,但是他睡着的时候还搂着那把长枪。

    王烈益发地喜欢起这个年轻人来,他身上烟味最重,很少有人对此不露半点反感。

    “说到底,你到底为什么来云洲啊?”

    王烈低声问。

    年轻人静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王烈微微愣了一下,发现他根本不曾睡着,那双眼睛很亮,却不逼人,像是水中的月光,但是其中却是蕴含着莫大的悲戚。

    “我要去捕杀毒龙。”

    “嗯?那可是处在云荒最北的沼泽中,有时运势好了才能碰上一两条。你捕杀它是想拿到宛洲去卖钱?”

    “不是,我要用它的蛇鳞救人,少说也需要三五条,我没钱而且也买不到,所以我就自己想去捕杀!”

    “这个倒是,毒龙现在在宛洲都算的上是有价无市了,不知道多少人拿着钱想买,但是一年就那一两条,都进了那些权贵的口袋了!”

    “一般人根本买不着,再说你那需要三五条也是痴人说梦,有毒龙那个鬼沼泽要穿过多少瘴气毒蛇横行的地方才能到。

    一路上蟒蛇蜘蛛蜈蚣蝎子剧毒之物,有无数种,而且还是扎堆出行,除了本地人,没人过得去。你想去那儿?”

    年轻人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要去哪里,我一定要带回去毒龙。”

    王烈不屑的嘁了一声,他感觉这年轻人只是一片空想,根本不懂这蛮夷之地的险恶。

    “那都是要人命的地方,你年纪轻轻的干嘛想不开,非要一条心往那种死地扎进去呢。我都不知见过多少人满腹信心的进去,可你知道有多少人活着出来吗?”

    “多少人?”年轻人轻轻地笑。

    “没有一个人!都是埋骨到那些沼泽中了,成了那些毒物的肥料!”,王烈摆了摆手说道。

    “即使是死我也要去,只要能带出来毒龙我就可以瞑目了。”

    王烈瞪大眼睛狠狠地打量了他两眼,“你一定要去?哪怕是明知九死一生?救你什么人啊值得你这样做!”

    “一定要去!”年轻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是坚定无比,“我就剩一个愿望了,就是要带回毒龙救回我的老师!”

    “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千军。”

    整个营地在黑夜中沉寂起来。

    远处的树上,手腕粗的巨蟒静若雕塑般窥伺了片刻,悄无声息地滑走。

    好像是远处有什么动物跑过灌木丛,惊起睡着的鸟儿,在半空中盘旋不息。

    “嘿哟嘿,走山趟海光脚板嘞,遇山踩个山窟窿嘞,遇水就当洗泥脚嘞,撞到天顶不回头嘞!嘿哟嘿!”

    狗蛋嘹亮的歌声响彻云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商队中的每个人都面带喜气,实属天公作美。

    本以为这场大雨要下透整个雨季了,谁知道昨夜入睡时还是浓云满天,今天一早起来就看见万道阳光金线般的从云缝中透了下来。

    天晴是个好兆头,走得不会太辛苦,更不容易迷路。

    过了这片林子就到了大泽,大泽上唯一的部落是大泽村,是紧靠着大泽的村子,这是云荒路上的第一站。

    宛洲过来的的商队喜欢和大泽村的巫民打交道,因为大泽村算是深入云荒之路的必经之路,巫民见外人见得多了,也就开化一些,还有几个会说东陆官话的人,能交流的轻松一点。

    这支商队可谓不小,八十多匹骡马,其中有四十驮是货物,剩下四十驮扛着食水药物和防身的家伙。

    浩浩荡荡的队伍足长半里,王烈口里叼着牛骨哨在最前面指路,老彭骑着一匹健马拖在最后,也叼着一枚牛骨哨。

    首领和副首领就靠着牛骨哨尖利的“嘘嘘”声彼此联系,收拢整个队伍。

    在这样的密林中,隔着几步就看不见人,只有一丛一丛的大蕨叶和灌木,茫茫的哪个方向看起来都是一片绿。

    王烈吊儿郎当地斜跨在一匹大公骡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兄弟按着他的指点,拿开山刀把几处灌木斩开,本来渺无人迹的雨林竟然显出了一条旅人踩出来的小道。

    王烈得意洋洋,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不知名的小调,两道稀疏的八字眉都快飞上天去。

    “咔嚓”一声裂响,狗蛋砍下了一片巨大的蕨树叶子。

    叶子上面新鲜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洒下来,都淋在千军的头上。

    千军微微笑着没有闪避,抬头看着那阵水雾在半空里留下的一道虹,放开胸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是个好地方啊。”千军带着自己的黑马跑到王烈身边和他并肩而行。

    “怎么你说起来那么阴森?”

    “看人看心莫看皮,这个道理不懂么?”王烈摇晃着脑袋,“到大泽村这段,还是云洲的管辖范围,再往里面走才是九死一生的勾当。”

    “到这鬼地方还不算九死一生?”开道的伙计中,一个绰号石头的扭头问了一句。

    “大泽村那是歇个脚,真的想搞上好的货色,还是得往林子深里走,去往更深的地方。”王烈喷云吐雾,扯开了腮帮子神侃。

    “我们走云荒的喜欢讲,毒蛇口里夺金珠,越是凶险的地方,越有赚钱的机会。好山好水有女人的地方,早就给人挤满了,就算有赚钱的机会,还论得到我们?可是那越邪越险,别人不敢去的地方,嘿嘿,就是我们发财的宝地了。”

    “那什么地方才算是云荒的深处呢?”千军好奇地问。

    王烈斜眼瞟了千军一眼,看见他一双清亮亮的眼睛,仿佛学生求教于师长一样,干净得没有半分瑕疵。

    “也罢,遇见我,算是你有这个缘分,就给你说说云荒这条路上的事儿,将来赚到了大钱,可记得分我一份。”

    王烈一噘嘴吐出一个烟圈,等着在前开路的一帮小伙子都凑到他身边来。

    王烈确实喜欢吹牛,不过他嘴里的事情也并非完全捕风捉影。

    小伙子们喜欢听他说云荒这条路上的事情,一是有趣,二是有朝一日自己能走云荒了,王烈说的话没准用得上。

    “云荒深处的巫民,一共分四个山,大泽山、蛇王山、黑水山、毒龙山。巫民各属一座大山,这就跟我们叫部落差不多。

    北陆的草原人不是有好几个部落么?

    巫民管部落就叫山。

    大泽村是大泽山的,从大泽山往南,都是大泽山的势力。

    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子镇子,加起来有不到一万人吧。

    大泽山和黑水山之间,就是蛇王山的地方了,要买“龙胆”,就要找蛇王山,那里养蛇的巫民,满屋子都是蛇,我年轻时候不知道这一节,在蛇王峒的一个镇子上过了个夏天,有个巫民的小女人喜欢上了我……”

    周围一阵伙计的哄笑。

    “笑什么?”王烈一瞪眼,“我年轻那会儿,那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俏后生。

    只不过是现在你们这帮孙子把我都给比下去了,现在是不成了。

    巫民的女人你们没碰过,傻笑个屁,那叫一个媚,水嫩水嫩的,润润的,楼子里的姑娘比不上她们。”

    “既然这么好,老王你何不干脆留在那里当了女婿,我们如今走云荒这条路还怕什么,这方圆百里可就是老王的地盘了,是不是?”

    一个叫老吕的伙计放声大笑,透着嘲弄的意思。

    老吕是当初和王烈走云荒这条路的老伙计,不顾忌他这个商队副首领的威严,不过其他小伙计也没几个真的害怕王烈。

    除了老彭手下的人,商队里剩下的都是王烈找来的,就算不是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也是朋友的介绍。

    小伙子们对于他的底细,知道得一个比一个清楚。

    “老吕别吵,”狗蛋倒是喜欢王烈的故事,“听老王说,后来咋样呢?”

    “能咋样,不就睡了么?”王烈咂吧咂吧嘴,似乎还在怀念那个小巫女身上的香味。

    “不过蛇王山那地方真是热,夏天热得人恨不得把皮都扒喽。

    我就说我要走,那个小女人缠我,说有办法叫我不热。你们猜是个什么办法?”

    小伙子们都摇头。云洲地方终年炎热阴雨一下就是一两个月,也不可能建什么冰窖,要想夏天不热,确实千难万难。

    “蛇!那小女人不知道从屋里哪个角落,随手就唤出一条有我腰那么粗的大蛇,说是蛇身上冷,夏天抱着蛇睡,保证凉快。那时候吓得我就想跑,那个女人还说没事,自己赤条条跑上去抱着那条蛇,让蛇缠着她,说是那蛇听话,绝不吃人。”

    王烈使劲摇头,似乎还有些后怕的样子,“我更不敢呆了,跟着商队就跑回来了。还好那个小女人倒对我有点意思,不但没下蛊,还送了我十枚“龙胆”,我那点家当,都是那一笔买卖攒下来的。”

    说到这里他又唏嘘着喟叹一番:“都十多年了,不知道那小女人现在怎么样,有时候,还怪想她的。”

    “嘭”一声,惊断了王烈的怅惘。

    仅从声音就能听出那是一根极劲的弓弦崩响了一下,短促清厉,带着一股切开空气的锐劲。

    商队的这些伙计们都是手底下有些功夫的,甚至有些混过诸侯的军队。

    一伙人想也不想就矮身下去,而王烈手脚尤其的麻利,一个狗啃泥的动作扑下大公骡,结结实实地趴在泥地里,半个人都陷了进去。

    只有千军未动,他身形微微凝滞,手悄无声息地按住了马鞍上的长枪。

    那是一枚响箭,带着尖利的啸声从背后袭来,差着不过两三尺从千军的旁边掠过,击穿了一张巨大的蕨叶,仿佛击中了树干什么的,“扑”的一声,闷闷的低声。

    巨大的蕨树震动着,蓄在叶子上的水都洒落下来,仿佛又是一场大雨。

    听到弦响的瞬间,蕨叶已经被洞穿。射箭的人是此道的好手,箭比声音更快。

    千军回过头,看见背后十几丈,一个双目如鹰的商队伙计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手里提着一张碧沉沉的硬弓。

    他竟然是站在自己的马背上发箭的,取了至高的一点。

    “找死啊!”王烈猛地跳了起来,“想杀人吗?”

    那是老彭手下的一个伙计,名叫瘸子。

    这次商队中有四十多个人,其中倒有一半是老彭自己带的伙计,瘸子只是其中之一,整日阴沉沉地提着张硬弓,手指不停地拨弄箭囊中的箭翎。

    老彭在行商的道上似乎算得一霸,他自己的伙计都是家奴一般,只听他的调遣,王烈这个副首领在那帮伙计的眼里有若无物。

    即使宿营的时候,老彭自己带的伙计也很少和别的伙计杂睡,而是围成一个小小的圈子,把老彭圈在里面,暗暗护卫着。

    剩下的伙计早就看不惯,觉得老彭那帮伙计是仗着主子势力,有些狗眼看人的嫌疑。

    瘸子一张脸冷得像是挂着冰,并未理睬王烈,缓缓地将另一枚羽箭扣上了弓弦。

    “你他妈的!”王烈一下子火了。

    狗蛋有几分机灵,从瘸子的神情中看出了些异样。

    他挥舞手中的开山刀,斩断了遮挡视线的那片蕨叶的枝条。

    巨大的蕨叶落下,就像半间屋子的屋顶坍塌了一般。

    “蛇!”老吕惊呼了一声,身子往后不禁退了退。

    面前的一小片开阔中,有一株盘根错结的老树,老树的气根盘盘曲曲地垂落到地面,果然像是挂在树上的蛇蜕。

    “那是树枝,眼睛擦亮点,别瞎嚷嚷。”

    王烈呵斥道。

    “那里,那里!”

    老铁还是惊慌。

    伙计们再看过去的时候,才猛地心头一寒。

    他们这才看见了蛇,几乎和老树融为一体的蛇。

    方才他们没觉察出来,只因为没人想到竟是这样大的蛇,而把它看作了一条隆起的树脊。

    王烈手里的烟袋“啪”的落在地下。

    瘸子刚才的那一箭洞穿了蕨叶之后,又穿透了蛇颈,将它狠狠地钉在老树上。

    那蛇大半条身子都拖在树上,可是光垂下来的一段就超过一个人的长度,黄底黑纹,扁平的三角头上有着一双诡异的金黄色眼睛,一条猩红的信子软绵绵从嘴里垂下,带着口黏黏的口水。

    距离着一丈多,众人都能闻见那股浓重的腥气。

    “真有这么大的蛇,我从来没有见过。”老吕战战兢兢的。

    王烈说起在蛇王山看见的大蛇时,伙计们还只是一笑了之,谁知转眼间就看见了真正的大蟒,那巨大的嘴颚,若是完全张开,吞个人怕都不是什么难事。

    王烈终究是云荒这条路上的老商客了,见得比旁人多。

    此时看见大蛇已经是被瘸子钉死了要害,胆子也壮了起来,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嘴里嘀咕着说道。

    “是个好蛇胆,不过长虫横路……”

    他猛地咳出一口痰吐在那蛇的头上:“晦气!”

    强烈的腥风扑面而来,王烈闻着那气味,几乎要晕死过去。

    他忽然看见巨大的蛇嘴在他面前张开,那条已经僵死的蟒蛇猛地一挣,将瘸子入木三寸有余的箭拔了出来,舒展开半条身子,一口咬住了站在跟前的王烈的脖子!

    谁都不曾想到这条蛇竟然还能活转过来。

    王烈尚不曾防备,更不必说那些年轻伙计,众人惊叫着一起退后。

    只剩下王烈在那棵老树下被蛇叼住了脖子,退不得,也喊不出,拼命中一把攥住了蟒蛇的信子,不顾一切地扯着。

    “闪开!”有人在后面喊了一声。

    随着一声清锐的枪鸣,一个人影自人群中疾闪出去,竟然在那飞跃的一瞬间周围的伙计们仿佛听到了一声猛龙咆哮。

    他跑得太快,单手持枪,动作在一瞬间之中转换了几转,周围无人看清他是如何挥枪,又是如何直刺的。

    只是看到了一道漆黑无比的笔直枪影,在空中划过了一个圆圈。

    众人眼里就只有一泼鲜红的色彩忽然炸开在眼前,就宛如烟花一般,仿佛是墨绿的林中开了一朵大得惊人的红花,鲜红中还有一道漆黑的铁光。

    王烈仰身倒了下去,还带着那个水盆大的蛇头。

    被一柄乌黑长枪死死钉在老树其身上的蛇身狂烈地扭曲着,颈子里的血哗哗地涌了出去,喷得满地都是。

    直到血几乎都喷尽了,那蛇的半条身子才无力地垂下,断颈中挂着粘粘的血涎,地下的血已经积了小小的一汪。

    千军提着他那柄乌黑泛着冷光的长枪,静静地站在一旁。

    握在手心的枪并无什么耀眼的寒光,反而有些灰蒙蒙的,可是不知为何,伙计们看着那柄粘着蛇血的枪时,都微微地有些惊惧,那柄枪仿佛是在吞咽枪身上沾染的蛇血。

    那枪的弧线显得妖异,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森然气度。

    狗蛋和几个伙计一起把王烈脖子上那个蛇头扳开,狠狠地摔在血污中。

    商博良一转手擦尽了枪身上的血将枪又重新包裹在黑布之中,走到了王烈的身边。

    王烈满脸鲜血,显得狰狞可怖,不过只是狠狠地咳嗽几声,竟然把呼吸给接上了。

    “阴沟翻船,妈的,差那么点儿就死在这儿了……真亏有你那把枪,不枉我救你一遭。”

    蟒蛇的牙齿是反钩的,咬人素来不行,一般都是缠死了猎物之后,用反钩牙慢慢把猎物吞到肚子里。

    王烈遭那条大蟒临死一击,也不过是脖子靠近肩的地方被反钩牙留下两个深深的血洞,好在没有伤到动脉,并非致命伤。

    千军看了看他的伤势,轻轻笑笑。

    “也不算我救你的。”他回头看向背后,远远的瘸子依旧平持硬弓,而弦上的羽箭已经不见了。

    众人再看向蛇头的时候,才看清一枚黑翎的箭正扎在金黄的蛇眼上,绝妙的是,那箭一眼扎进一眼穿出,正是穿过了蛇的脑子。

    事实上千军出手斩蛇的瞬间,瘸子已经瞬间取箭上弦然后出手要了那蛇的命。

    瘸子还是阴着一张脸,缓步走近,瞥了千军一眼。

    “好俊的枪法,好大的杀性。”

    “出门在外,防身的。”

    千军没有看他,只是将手中的长枪之上的黑布又紧了紧淡淡地说道。

    瘸子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却是没有再说话。

    他心里有些讶异,刚才千军出手杀蛇的一幕,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从急退到马边拔枪,到逼近杀蛇,自始至终他仿佛毫不惊讶,面上充斥的是无尽的冷意和淡漠至极的杀意,得手之后也毫无得意的神情。

    这份镇静并非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而与其说是镇静,不如说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漠然的冷意,虽然他总是这样淡淡地笑着。

    王烈被狗蛋搀扶着站起来,狗蛋在他脖子上撒了去毒止血的药粉,痛得他龇牙咧嘴。

    “妈的,给我把这鬼东西拖下来,今晚他妈的烤蛇肉,吃蛇胆,狠狠地补一补,看是你吃老子,还是老子吃你!”

    王烈上去狠狠地踢了蛇头一脚,嘴里骂骂咧咧。

    老吕和几个伙计拔出插在腰间的铁钩,小心翼翼地逼近那条被钉死在树上的的死蛇。

    此时它软绵绵地垂在那里,和老树上那些分叉的树根却是一般无二,远处看起来根本分辨不出来。

    奇怪的是这条蛇自始至终都只是前半截身子在动,仿佛后面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此时死了,也并没有从树上滑下来。

    老吕狠狠心拿铁钩把蛇身一钩,和几个伙计一起发力,吼一声,藏在树杈后的半截蛇身终于也被他们拉了出来。那条大蛇光看前半截已经大得吓人,后半截大腹便便,更是粗得像水桶一般。

    整条蛇重不下百斤,落下的时候竟然砸在老吕的身上,压得他趴在泥泞中爬不起来。

    “妈的,真是邪了,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蛇,难道是条母蛇要生小的?”

    王烈瞪着眼睛,眸子之中闪烁着凶狠的冷光,“把肚里小蛇也扒出来取胆,叫你断子绝孙!”

    “慢!”一声略显嘶哑的呼喝从人群外传来。

    伙计们自然地让开一条道,老彭已经从后面赶了上来。

    “大当家,”王烈也急忙收了脏字,束手贴近老彭低眉说道,“有长虫横路,晦气了!”

    老彭却是再没有去看一眼王烈,反而是神情专注,冷冷地盯着地下庞大至极的蛇尸。

    “铮”的一声,老彭忽然反手拔了腰间的长刀。

    伙计们都惊得退了一步,老彭拔刀时那份声威不比刚才千军持枪猛冲的声势浩大,但是当他将他那柄长刀握在手心之中之时,周围的伙计们都能感觉到一份从脊背上传出来一份透骨的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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