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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孩动作麻利地从锅里舀起一小勺糖浆,随即迅速倒手揉捏糖浆,将其抻长捏开,并且用一支细管插入其中,吹起泡来,两只小手上下翻飞,边吹边捏,片刻之间,一只活跳脱的狐狸就现了身,等用拉丝把几根胡须贴好,简直可以说是活灵活现。周徽看着狐狸成型,抱着肚子大笑:“简直跟深罗一模一样!”小女孩最后把棍子扑的插在狐狸屁股上,向前一递:“好了!你看会了没有呀?”

    李则斯始终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深知这种小技,虽然雕虫而已,但是没有经过专门的学习和日夜的苦练,是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习得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与读书、练武没有任何区别,任何一门技巧,都不会天生就有。他看向周徽,刚才溜出来的时候那么积极,现在又为这种鸡毛蒜皮纠缠不休,贵人们都是这么穷极无聊的家伙吗?钱多到可以用来跟小女孩调情?他不可能真的是想学什么吹糖人的,只是想拿钱砸人才对吧?居然被这种人搭救,我果然不应该感恩……

    还没等他想完,只见周徽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灿烂微笑,露出一种令任何人都会过目难忘的狂热神情。一瞬间,李则斯居然被震撼到思维停顿。但是令他完全短路的事情还在后面,他看见周徽伸手拿起勺子,轻巧地在锅里也剜起一勺糖浆,开始还只是笨拙的试探,随后就是渐渐成形的模仿,接着是越来越熟练的练习,在几次失败但是迅速弥补过来的尝试之后,周徽的动作变得果断,剔除了犹豫,改进了错误的努力方向,修正了无益的冗余。他虽然没有女孩的速度,但是却向着正确的道路一头猛扎下去,在最后一次短暂闭上眼睛回想之后,他完成了自己的作品——一只猫。

    尽管细节上仍然显得粗糙和简略,但是他没有简单地复制女孩的作品,更不是重现女孩的步骤,而是彻底学会了这门技术!女孩和李则斯都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不同的角度,用整齐划一的惊惧眼神,死死盯住眼前这个看上去不甚靠谱的年轻贵族。李则斯感到有什么冰冷刺骨的东西,从自己的心底爬上来。这么简单就学会了……多少日日夜夜辛苦练习,费尽心机才掌握的技巧,就这样被一个完全无知的外人如此轻易地掌握。他第一次明白人们为什么那么容易憎恨一个聪明的人——恨他们夺走自己的努力,恨他们就这样践踏了自己的心血。

    不,眼前的吴王,他根本不是聪明人。他是个“天才”。

    这两个字一出,李则斯只觉得自己头晕眼花。他亲眼目睹了全部过程,李则斯知道自己必须相信,吴王确实是从有到无地学会了吹糖人。这绝对不是碰巧,也绝对不会仅有一次。一个人会很多东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能够在转瞬之间学会所有的东西。这种卓绝的天才,居然是一个贵族吗?天才怎么可能会出在贵族之中?他们难道不应该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耽于享乐,即便才华横溢,也应该除了骑马射箭读书治国之外一无所长的废物吗?

    他们可能是英雄,但绝不应该是天才。李则斯感到一股热血在他的身体中左奔右突,这让他变得焦躁不安手足无措,岁正正在试图告诉他什么,但是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为了镇压这种无法控制的情绪,他警告自己这只是吹糖人而已。只是吹糖人!雕虫小技!!没有任何用处!!!正在他默默地对自己咆哮之时,女孩子用一声欢叫打破了沉默:“你!你太厉害了!!”

    她的眼中早已没了一开始的惊惧,相反,从柜子后面跳出来,毫不羞涩地一把抓住周徽的胳膊:“你要给爹看看这个!太厉害了!我可是整整学了三年呀!”没有丝毫芥蒂,甚至没有丁点嫉妒之心,女孩子把所有的糖人都塞给周徽后,忽然抬头望向远处,喊道:“爹!快来!”头发已经大半花白的老人,手里提着给女儿买的晚餐,沉默地看着周徽手里的糖猫,耳边听着女儿欣喜而急促地讲述刚才的事情。等女儿讲完,他抬头对高出自己一截,穿着华丽鲜明的吴王说:“请原谅小民扰您清听,我们立刻搬走,您以后不会看见我们了。”

    周徽本来满心欢喜地等着听赞美,但是这句话却让他颇为意外:“啊,为什么?我刚要说明天还来跟小妹妹学,再学……”“不用了。”老人近乎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您会了,这条街的生意我们就没法做了。”周徽彻底意外地呆在了那里。老人低头把晚餐交给女儿:“今晚就搬家。”女孩也很惊讶:“为什么?”

    老人大声呵斥:“饭碗都教给了外人,不搬家等着喝西北风啊!”他拉起女儿,挑起摊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到了很远的地方,才听见他对女儿很清晰地教训到:“以后不要跟那些怪叔叔搭话!很危险!听见了没有?女孩只能在父亲的臂弯中挣扎着,丢给仍然愣在当地的吴王一个同情和留恋的眼神。

    周徽手里仍然抓着那些糖人,良久,才反应过来人家早已走远。这时,刚才那种闪耀着光辉的奇妙表情已经消失殆尽,吴王的脸上变得一片空白,他怅然地望望开始融化的糖人,几乎是一步一拖地,准备离开。可是他刚转过身来,路就被挡住了——李则斯站在他面前,谦恭地施礼:“殿下,恩公,请受小人一拜。”周徽像被人从梦中叫醒,猛地一哆嗦,这才发现有人拦住去路,认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正是自己刚才释放的准死囚,他疑惑地问道:“你,不是已经获释了嘛?烧饼也有的……”那意思是说,干吗还来找我?

    李则斯深吸一口气,他一遍遍默默对自己说:“一次,就这一次。告诉我,你会看见什么。“

    他再次施礼的手在轻轻地发抖:“我想报答您。小人别无所长,唯有算卦灵验,想给殿下卜上一卦。”周徽微笑了:“算了会死人的卦吗?”李则斯苦笑:“您如果不信的话,我也就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这是小人唯一的本领。”吴王摇摇头:“不,还是不算了。我不要把你仅有的东西也学会,那样你就失去它了。”

    “如果可以的话,”李则斯上前一步,“就请拿走吧。”

    他唐突地抓住了周徽的袖子,后者出于本能,抬起头来,正好看进李则斯的双眼。刹那间,周徽就感觉这双眼睛如同漩涡一样,用一种空前强大的吸力,把自己卷入了无法自拔的风暴之中。无数的影像和世界疯狂地从身边席卷而过,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致如万花筒般闪烁变换,无法掌握,无法看清,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残影也无法捕捉。在穿越了亿万心神俱裂的幻象之后,周徽像是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他踉跄着向前抢了好几步,等好不容易站稳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这里到处都是悦目的摆设,优雅的字画和精美的器具像山一样堆放,雕刻精美的书架和镜子巧妙地分割了空间和人们的视野。这儿真美。完全就是理想中的世界。对,正是我最喜欢的。可是,这里是哪儿?看上去怎么那么眼熟呢?他抬头,看见顶上华美璀璨的吊灯,在灯的上方,是图案复杂的藻井。……是我喜欢的图样,八瓣大莲花,莲花周围盘绕变形茎蔓忍冬纹,大而美丽的三角形垂幔。在莲花的正中,却意外的有一只凸雕蟠龙,衔着一枚晶莹的大珠,显得有些突兀和不协调。

    蟠龙,大珠。皇宫……这里是皇宫!父亲的……皇宫吗?为什么,都是我喜欢的东西呢?父亲不是最讨厌这些花哨的摆设吗?

    从书架的内侧,传来了低低的哭声。周徽不自觉地循着哭声拐过书架走进去:里面是依然精美绝伦的龙床,同样眼熟的令人心慌。幕帐低垂下来,几名宫人跪在地下,正在掩面而泣。是父亲生病了吗?周徽急切地想过去看,但此时却感到脚步前所未有地沉重。哭泣着的宫人中,有人低声向旁边的人说道:“陛下的……看来是……”

    “不要乱说!”抽泣使声音变得断断续续,“陛下……会好起来的!”

    “可是,可是刺客的暗器有毒啊……”

    “皇子殿下们呢?他们在哪儿啊?”“哼!这帮忘恩负义的人!他们都在召集自己的人马,盼着陛下死呢!” 父亲!我在这儿呢!我没有召集什么人马!父亲您被刺客袭击了吗?谁是凶手?您到底怎么样了? 床上有动静传来,有一张脸露出来了。

    周徽总算挪动了脚步,他凑到近前,却赫然发现:那不是父亲的脸!

    反而……反而看上去像是…… 那个垂死的老人叹了口气,清晰地说道:“五十七年了……我周徽,终于不用做皇帝了呀……”

    周徽?他说他叫周徽?!他说他是皇帝?!!

    吴王周徽张口结舌地看着这分明就是老年版的自己,慢慢支起上半身,露出一个绝对熟悉的狡黠笑容,正是他常在镜子里经常看到的那个表情:“你们猜,我在传位诏书上写了谁啊?猜中了有奖。”宫人们的哭声骤然提高:“我们不猜!陛下,您不要玩了,我们不猜!”老人周徽厌倦地摆摆头:“你们真没意思。算了,反正他们猜不着的,你们也猜不着。”

    他吩咐这些人其中的一个:“小敏,你不是会吹笛子吗?去把笛子拿过来,我想学。”

    小敏哭着把笛子拿过来,音色悲哀的几乎要把人心都撕碎了。垂死的周徽已经没有足够气息吹出声音来,他只是跟着小敏的动作开始熟练地按笛子的气孔。吴王周徽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入门了,再要一会儿,再要一点儿时间练习,他就能吹出像样的曲子…… 突然间,一阵铿锵的脚步声和着盔甲声传来,它们粗暴地穿过书架构成的回廊,终于,有人一把推翻了最后一道屏障,沉重的书画像雨点一样洒在地上,年轻的人声无情地盖过了笛声:“参见父皇!”

    吴王周徽猛地回头,就在他即将看清这个破门而入的皇子的面孔时,又是一阵猛烈的旋风,把他从那个凄凉的世界中狠狠拽了出来,一把丢在了现实这边。巨大的力量让周徽头痛欲裂,他一头向前栽倒过去,幸好被一双手臂扶住。好半天,他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李则斯安置在墙边,正坐在那里张着嘴喘气,脚边全都是碎裂的糖渣。

    又过了许久,他才能让自己的眼睛正确对焦。周徽脑子里还想着那个居然趁着父皇垂危,武力闯入皇宫的皇子,他想看清那是谁,可是这回无论怎么看李则斯的双眼,都只能沮丧地发现,那只是一双普通的黑白帅哥眼罢了,其他什么特殊的地方也没有。 这双眼睛的主人正在盯着他看,问他:“您看到了什么?”

    周徽等李则斯重复了三遍,才挪开眼睛,从后者的肩头看向远方,低声说:“看到了讨厌的东西啊……”还没等李则斯追问,周徽已经犹如出神一样喃喃自语:“五十七年……这怎么可能呢……”李则斯当然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五十七年?这什么意思?但是在他眼前的吴王,分明是一副魂飞天外的出窍神情,终于在一通胡言乱语之后,他转向自己这边,用空洞而疑问的口气问道:“你算的准吗?”

    仍然没容李则斯答言,吴王一句神智不清,近乎于耳语的自问自答,如炸雷般正击中了秘术师:“当然不准……不可能准……我怎么会当皇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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