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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罗的笑容温度骤降,一抖袖子把桌上剩下的红果凝打翻在地上。晶莹透明的甜食甫一落地,飞溅开来的汁液顿时染红了地面。然而流淌的液体并没有渗入地面,反而颤抖了一下,像蛇一般窜向了巨脸男的脚下,无数道闪亮的赤浆,眨眼间就要盘绕上巨人的斗篷。

    周徽只来得及跺了一下脚,心里叹了口气:可怜这大个子的斗篷,要被深罗的恶作剧给泼一身黏液了。他猜得十分正确,深罗就是这么打算的。出乎意料的是,还没等红果凝靠近,巨脸男的眼睛突然睁大了整整一圈,两个雪亮的眼珠里,瞳孔骤然膨胀了两倍。他那把身体遮得严严实实的斗篷,像是忽然被风吹起来一角,有什么东西在内里探头出来,等深罗看清的时候,有一道纤细的黑影已经扑到了他的面前。

    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风都没有带起。那黑影从深罗的左边腋下猛地洞穿而过,就听见后面的凉亭水帘“哗啦”大响,整面竹编的帘子被齐齐地断为两截,悉数落水。随着这声音,人们看到,刚才本来是扑奔巨人的红色汁液,早就被什么凌厉的劲风吹散,在中途化成水滴溅到了四面八方,没有一点沾在巨人的身上。一切攻势完成之后,黑影又缩回了他的斗篷中,悄无声息。

    深罗坐在那儿没动,但是脸色已经变了,原本轻浮的神色一扫而空,两眼射出冰冷的视线。周徽看得清楚,失口喊出来:“臭棋!别动手!”躺着的女人也翻身坐起,面纱从她的脸上滑落,露出她额上一绺鲜艳的红发——她正是当朝大司徒的女儿文文,此时脸上也满是紧张。亭中一时静到极点。

    周徽率先打破尴尬,居然换出一脸笑容来:“大哥的回礼何在?巨人默默地解开斗篷,这时人们才看到,他的身上,本来应该是护身甲的地方,全部缠满了一种暗黑色的金属薄片。这些薄片似乎是以某种方式连接起来的,与身体和四肢密切贴合,天衣无缝。深罗知道,刚才攻击他的,正是这些既像链子又像软剑的家伙。深罗恨恨地想:平时用作护身,进攻时就抛出来当作武器吗?大皇子手下的贵族们都是一群疯子。

    这人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样物事,呈给周徽,后者打开一看, 是一把透明的短剑。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锻造这把剑的金属居然被打磨到能透光的地步,隔着剑刃,能恍惚惚看到后面的景物。剑柄带有一个奇特的环状物,可以让人很舒服地握住,同时不致脱手。但除此之外,连半点装饰也没有,通常贵族们喜欢缀上的剑穗更是欠奉。

    巨人的解说仍然吝啬:“将军说,剑不必华,裂骨即可,技不在巧,但求保身,请五殿下笑纳。”说完,他一躬身,还不等周徽吩咐送客,就自己大踏步走出凉亭,连个名字都没留下。五皇子皱着眉头看他离开,自己把剑掂量了一下,顺手丢在桌上:“切西瓜吧,看上去挺快的。”文文走过来:“又被教训了哦。”周徽郁闷地坐下,自己拈起一片切好的西瓜,但只是看,却不吃:“大哥不送回礼就罢了,一送就让人不舒服,每次都是这些词儿,烦不烦啊。”

    抱怨完,他想起来什么,扭头看深罗:“刚才没事儿吧?有没有受伤?”深罗抱着肩膀冷森森地回答:“他还没那个胆儿,从胳膊底下过去而已。”他躲开文文关心的目光,用别的话题把这个事情岔开了。事实上,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道软链到底刺透了什么地方从心脏的下方,肺的边上,准确地来了个对穿。

    深罗心中暗自咬牙:刚才只想给我放点血吗?要不是周徽拦着,刚才那些溅在地上的水,足够把这小子扎成个筛子。算了,看在五皇子的份上,更何况自己也及时地把宫女捞了起来,没出事就行事。由于太生气,他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西瓜,红色的汁水从嘴里漏了一点儿出来,淌在他的下巴上,但是除此之外,他身上的白衣却是一尘不染,就连刚才被插到透心凉的位置,也依然洁净如初,没有任何受伤的样子。与此同时,在离凉亭步行半个时辰的地方,李则斯抬头看了看匾额,再度确认了没错:这里就是幽馆。

    名字叫幽馆,实际上就是藏书馆,是天元城最负盛名的风雅居所之一,这里只有皇室及贵胄子弟,以及受这些人荫庇的门客们,才有资格在这里阅读心仪的典籍。幽馆本身有着庞大的建筑群,光是连绵起伏的矮层书阁就有十几个,外面虽然看起来不显眼,但当年也是专门请了能工巧匠来设计修缮的,一处失火,其他各处均能迅速隔离封闭,不至于损失大量珍贵书籍。且为了安全起见,也选择了靠近水面的地方,便于随时扑灭火灾,真可谓用尽心思。

    李则斯是个身材高大,却出乎意料瘦削的年轻男子,在进入吴王府做食客之前,只是个从乡下来的占风雨的秘术士,因为常年贫困缺乏营养,空长了一副骨头架子,没什么肉,衣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的。后来在府里,他跟着周徽努力吃了不少好东西,这些日子才把凹陷的两腮稍稍养平了一些。在以前,身为平民的李则斯就算多么想看幽馆里面的书,也是不可能的。而托吴王之福,到帝王家书楼看书也变得顺理成章。因为周徽不仅贵为皇子,就连整个幽馆也都是由他负责。

    圣上那边的意图非常明确:反正皇子们里最闲的是老五,他又喜好结交文人,精通书理,正好做这个闲差。明眼人其实都看得清楚,皇子做这种闲职,根本就是被抛到了朝政的视野之外。白徵###里也清楚,不过他可是为此深深感激父皇,暗爽不已。于是幽馆一切印刷采办人员之类的事宜,都是由他亲自命人操办,特别是内部摆设,简直就是周徽式趣味的大舞台,到处都是精致繁缛富丽的装饰,看得人眼花缭乱。李则斯刚踏进第一道门,就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

    无穷的书海配上无边的墙壁挂画,几乎让人以为这就是幻境而非人间。而他自己,则像个空前的可怜虫,手里提着刚才五皇子赏赐的糖蟹,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直到一声巨响,把他震醒了过来。声音是从书架背后传过来的,李则斯急忙转过去一看,只看见几十本书杂乱无章地堆在地上,明显是刚从上面掉下来。书堆静止了一秒钟,然后开始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开始蠕动起来。

    李则斯吃了一惊:书难道是活的。哗哗哗的声音越来越响,终于有几本从上面稀里哗啦地滚下来,露出了一张狼狈不堪的脸。李则斯长出了一口气:只是个因为太笨而被书压倒在地的活人,还好还好。被书轰翻的人也看见了李则斯,登时脸涨得通红,他挣扎着往外爬,李则斯也好心地帮他把书搬开,好让他赶紧钻出来。

    这是个年轻人,看岁数比李则斯小不少,也就比十五岁的文文大两岁,身材不高,站直了的话只到李则斯肩头,娃娃脸,两只眼睛本来就圆,这下连尴尬带被砸,瞪得更是不一般的大,活脱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狗。他一边往外爬,一边不住地打量李则斯,不知为何,李则斯总觉得他的眼神似乎并没有对焦在自己的脸上,反而总是在自己的双手附近滑来滑去。终于,他把所有的书都从身上扫开,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见笑。”

    李则斯点点头,客气了两句之后,顺口问道:“阁下可知花鸟之类放在哪里?”年轻人的脸上有些惊异:“兄台第一次来?”“正是。”“敢问您是哪家士子?”“并非名门,在下李则斯,一介门人。” 年轻人拱手施礼:“既如此,请随我来,在下岳锋,幽馆馆吏。”李则斯不禁失笑:把自己埋在书堆里的书吏?见到他笑了,岳锋的脸简直要喷出血来,赶紧弯下腰去捡书遮掩。李则斯也自觉失礼,就弯下腰帮他捡拾,口中道歉说:“岳兄不要见怪,我失仪了。”

    岳锋把最后一本书捡起来插好后回答:“我习惯了。” 话很简单,但是李则斯总觉得听着不是味儿。但他也不便追问,只是听着而已。 幽馆不愧是周徽的手笔,所有的书架并非排列成简单的层叠式,而是通过遮挡和设围,形成无数的小厅,只要你走入其中,就感觉到被无数书籍从头到脚地包围起来。李则斯跟着岳歧锋的脚步,也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弯,只觉头昏眼花,但看着岳歧锋脚步轻盈,没有丝毫停顿,下意识地问道:“岳兄的辨向之力,令人佩服。”

    岳锋头都没回:“在这里分辨方向,不要看书,要看画。”画?李则斯这才意识到,原来在没有书架的空白处,贴满的那些画,题材都是刻意安排的。岳歧锋随意一指,说道:“标明书的内容和次序的,是画。想知道自己走到哪个区了,只要看一眼墙上的画面就可以知道。等你看到工笔花鸟时,就意味着我们到了。”“这些画都是特别制作的吗?”

    “当然不是。每天都会大批的画像垃圾一样从五皇子府里流出来,用在这里,糊墙都嫌多余,天花板上都能贴满,而且都贴得重重叠叠,每幅画的下面都有七八层。每到过新年的时候,还要专门把一年的陈画全都撕下来,预备明年贴新的。”李则斯脱口而出:“何以靡费至此?”岳锋的娃娃脸转过来,绷得紧紧的:“五殿下喜欢。”这家伙的浪费之举,每次听见都有新花样。李则斯心中叹气,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进皇子府,看见的那个场景,大概就是周徽正在画堆里挑选,那些被他扔在地上的画,应该就是送到这里当作墙纸了吧。

    说着说着,岳锋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盯着墙壁,目光中露出了仓皇的神色。李则斯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忽然感到眼熟:那是贴满整整一墙,酣畅淋漓的山水画。绵延的山脉和云气将画面挤得几乎要爆发,浓淡的墨色在纸上肆意翻滚,通篇未用一点其他颜色,但扑面而来的萧索之气,足以把人震慑的心生寒意。李则斯搜寻着脑子里仅有的绘画记忆,恍然大悟:“凌水阁初冬观雪?”

    岳锋吃惊地回过头来:“你怎么知道?”“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画超凡脱俗,我记得很清楚。”岳锋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楚兄此话怎讲?”李则斯此时只恨自己对丹青所知甚少,只能勉强拼凑自己会的话说:“我不太懂,但是这幅画见过之后,不知怎的,就是难忘。尽管画家可能是个少年,但他心中块垒之气,在画中喷薄而出,犹如攀上峭壁,绝顶眺望,生死苦乐,刹那两忘,就像……就像……”李则斯一时语塞,想了半天才说道,“黎明之时。”

    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股火焰,狂喜从岳锋的脸上席卷而过,他两只圆圆的,还没褪尽孩子气的双眼,居然变得湿润起来。李则斯发觉他神色有异,疑惑地问道:“我……说错了吗?”“不。”岳歧锋低下头,忍了一下才说,“那是我的画。”当初被周徽无情扔在地上的,就是这副。

    李则斯把自己来的目的放在了脑后,与岳歧锋两个人就在墨色山水围绕的小阁中坐下,一见如故地聊了起来。岳锋的身世很简单:他来自于一个还算殷实的家庭,父亲是小地方的官吏,母亲出身名门,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也都按照自己的身份婚嫁,他如果循例,此时也应该谋得官职,娶妻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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