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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三、谢道韫的承诺

    柳外斜阳,秋光映水,陈家坞的秋日静美得宛若世外桃源,坞堡靠西一侧,有一大片菜畦,秋冬之际,芥菜、萝菔、白菜青绿可爱,还有累累垂垂的黄瓜和秋茄,来圭在汲水灌园,来圭妻子赵氏赶着一群大白鹅从小溪边回来,这些鹅是去年才开始养的,约有三十余只,雪白的羽毛、长长的脖颈,“吭吭”地鸣叫着——

    大白鹅昂首阔步从陈操之、谢玄二人身畔走过,鹅掌蹼足踏过泥地一片“沙沙”声响,倒象是一队耀武扬威的士兵,赵氏停下脚步,微笑着向操之小郎君和客人万福,然后再赶着白鹅进坞堡。

    谢玄看着白鹅走过,好半晌不说话,但看得出他内心颇为挣扎,终于开口问:“子重,你上次在东山见到了家姊是吧?”

    陈操之心想:“这你早就知道的啊,看来要问的不是这个。”点头道:“是,在曹娥亭上小坐了一会。”

    谢玄问:“那么子重有没有向家姊承诺过什么?”

    陈操之黑而秀密的眉毛微微拧着,侧头看着谢玄的眼睛,说道:“有过承诺——”

    谢玄斜飞的双眉慢慢竖了起来,眼睛眯起,英俊的脸庞有一种威煞之气,却听陈操之继续说道:“我说八、九月间徐邈来我这里时,我会与徐邈一道前往东山拜会安石公,到时再与英台兄一聚,只是现今我母亲身体欠佳,只能失约不能前去了。”

    谢玄皱起的眉头又舒展开来,笑了笑,说道:“我敬子重的才识和人品,只是家族利益当头,我还要再问一句,家姊是否向你承诺过什么?”

    陈操之不喜被人盘问,他问心无愧,他也明白谢玄问这些的用意,家族利益第一,绝不能让家族利益受损,友谊要退居次位——

    陈操之默然久之,谢玄也不催问,只是目光炯炯盯着他。

    陈操之淡淡道:“正如幼度兄与我在余暨客栈月下长谈、正式订交一般,英台兄也说要与我终生为友,仅此而已。”

    谢玄遥望五里外的明圣湖,微微摇头,不知想些什么,好一会方道:“子重,弟失礼了,请见谅。”

    陈操之道:“无妨,幼度还有什么话要问的?”

    谢玄微现愧色,说道:“我三叔父从京中来信,提到了子重,说司徒府拟擢升一批寒门入士籍,钱唐陈氏大有希望,据说要各族派杰出子弟参加十八州大中正品评,我原以为子重已然赴建康,不如过两日与我同行如何?”

    陈操之道:“我母风烛残年,我何忍远行,我已放弃建康之行。”

    谢玄不禁动容,沉默半晌,叹道:“子重纯孝,让人起敬,然而失此良机,也实在太可惜了!”

    陈操之与谢玄回到坞堡西楼,戴逵与顾恺之在对坐论画,戴逵见陈操之回来,欣喜道:“戴某来钱唐,只为赏陈操之的妙曲,没想到操之的花卉画法亦别具一格,你这真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顾恺之代答道:“卫师与张安道俱无此点染法,纵览历代画卷,也未曾得见,子重是去年才正式学画的,以前爱信笔涂抹,竟悟出这等技法,真是奇才。”

    戴逵亦道:“诚然奇才,戴某不虚此行啊,见识了卫先生的两位高足,都是后生可畏。”

    陈操之就用笔、用墨和着色的一些疑难向戴逵请教,戴逵不吝赐教,说道:“笔有四势,谓筋、骨、肉、气,笔绝而不断谓之筋、起伏成实谓之肉、生死刚正谓之骨、迹画不改谓之气——又有运笔五法,平如锥画沙、圆如折钗股、留如屋漏痕、重如高山坠石、变如百川归海,操之灵气特出,尚欠磨练,请记这四势五法,日后开一代画风,正在操之与恺之二人尔,至于用色,恺之运用妙到毫巅,已非我所及,你自向他请教。”

    戴逵又讲画面的黑与白、动与静、强与弱,疏与密、虚与实等等的对比,把绘画形式之美讲得极透彻,不但陈操之,顾恺之也听得入神,感觉大受裨益。

    陈操之也深感与名士相交,绝非仅获虚名,受益之深难以估量,这也就是为什么世家大族子弟也未见得如何刻苦,但自然谈吐、见识不凡,因为他见识到的都是学识丰雅之辈,耳濡目染,琴棋书画不学自会。

    不知不觉夜色笼罩下来,晚饭后,因为陈母李氏要早睡,陈操之先陪母亲说一会话,陈母李氏虽然精神依然不佳,但心情愉快,说道:“丑儿去陪客人吧,莫要冷落了客人,剡溪戴安道先生名气很大,早先你父亲就说起过这个戴先生,说戴先生多才多艺,却是屡拒征召,隐居不仕,我儿要虚心向戴先生请教。”

    陈操之应道:“是,我傍晚时就听戴先生论画,戴先生高才卓识,让人敬佩。”

    陈母李氏道:“汝父曾说这戴先生鼓琴江左第一,娘看到戴先生有个童子抱了琴上去,却一直未听到戴先生弹奏,娘想听戴先生鼓琴——”

    陈操之笑道:“好,待我来引起戴先生鼓琴之兴致。”便取出柯亭笛,悠悠吹了两支曲子——《忆故人》和《青莲曲》……

    三楼的顾恺之、徐邈正与戴安道、谢玄倚栏说话,顾恺之忽然闭嘴,因为陈操之每夜为母吹曲都很准时,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

    戴安道正听顾恺之说去年冬月吴郡花木绘画雅集的事,怎么突然就没声音了,正纳闷,就听得一缕清音悠悠而起,圆润宛转,雅致从容,偌大的陈家坞堡都沉静了下来。

    戴安道凝神畅心领受这美妙的音乐,音乐为心声,展现演奏者的气度和情怀,深情和感伤如水一般流淌,隐含母慈子孝、浓浓亲情——

    箫声消逝,凉风拂来,九月十七,明月正圆,冷冷洒落一地月光。

    谢玄道:“戴先生,这是陈操之为母吹曲。”

    顾恺之道:“每日这一刻,真让人俗虑全消。”

    谢玄心里感叹:“子重竖笛曲,迷煞多少人,我姊谢道韫简直是迷得茶饭不思,要与子重终生为友,她是一女子,不是什么英台兄,如何与子重终生为友啊!”

    戴逵道:“桓伊赠笛之人,真是名下无虚。”

    谢玄不让自己多想那些事,问道:“江左音律第一品,桓伊笛、戴先生琴,戴先生以为陈操之的笛入得第几品?”

    戴逵道:“不好品评,陈操之竖笛虽然能尽其妙,但与桓伊比,尚有不到之处,只是其吹奏的曲子甚是独特,第一首是闻所未闻,应是陈操之自制之曲,沉思往事、忆及故友、一往情深,奇就奇在操之弱冠之年却有这等深沉情感;第二首是源自嵇中散的琴曲《长清》和《短清》,改编得极妙——”

    正说着,足音跫跫,陈操之上楼来了,向戴逵施礼道:“家慈久闻戴先生鼓琴一绝,想听戴先生琴曲。”

    戴逵欣然道:“愿为令堂鼓琴一曲。”

    陈操之与小婵搬出一方蒲席铺在楼廊上,戴逵跪坐着,一具蕉叶七弦琴搁在金丝楠木几案上,问陈操之:“我弹一曲《渔父》如何?”

    陈操之道:“甚好,戴先生见谅,我先下楼去陪母亲一道聆听戴先生妙奏。”

    陈操之回到二楼母亲卧室,说道:“娘,戴先生要鼓琴了。”

    陈母李氏强自坐起,虽无外人在场,但因戴逵是专为她鼓琴,不能失礼,要端坐恭听。

    楼上琴声“铮铮”响起,一派渔樵隐逸、青山绿水意境淙淙而出,旋律飘逸潇洒,显示鼓琴者悠然自得的心境。

    陈母李氏听得入神,面露慈和微笑,待一曲奏罢,说道:“丑儿,戴先生这曲子很好,你去学来,以后也吹奏给娘听。”

    古琴曲与洞箫曲大不相同,琴曲若断若续,音断意存,而洞箫曲则往复流转,少有停顿,琴曲改编成箫曲是很难的,陈操之把嵇康的琴曲改编成洞箫可以吹奏的《青莲曲》可是费了大功夫,不过只要母亲喜欢,那再难都要去做。

    陈操之待母亲睡下,上楼向戴逵请录了《渔父》琴曲,顾恺之听闻陈母喜爱此曲,笑道:“子重何不向戴先生学琴?那就省了改成竖笛曲的麻烦了。”

    陈操之道:“学竖笛三月,学琴三年啊。”

    ……

    戴逵在陈家坞盘桓了三日,九月二十日一早离开钱唐回剡溪,约陈操之日后去剡溪相聚,谢玄依旧留在陈家坞,等待谢氏入京的船来钱唐。

    九月二十三日正午,两辆牛车驶入陈家坞大门,男装打扮的谢道韫下了牛车,正在楼下的润儿惊喜地叫道:“祝郎君安好——丑叔,丑叔,又来了一位祝郎君。”

    谢道韫蹲下身子,将润儿拉到膝前,刚说的一声:“润儿好。”就听陈操之的声音道:“英台兄,又见到英台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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