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念念不敢妄 >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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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漏跳了一下。

    下一刻,我伸手去勾他的腰带,笑嘻嘻地说,「怎么没有呢?」

    裴行舟的呼吸粗重了一些,却异常愤怒地看着我。

    我抬头和他对视,手下动作不停。

    「不过,既然裴大人想要,那我自然是没有不从的道理。还望大人今夜多多怜惜……」

    「够了!」

    裴行舟把我推开,眼中的神采慢慢黯淡了下去。

    「徐念,你为何会变那么多?」

    他眼里的失望和恨意不是假的。

    我有些兴奋。

    终于,他要赶我走了吗?!

    裴行舟最讨厌媚俗直接的女子,于是我连忙添油加醋,啧啧道,「大人难道不喜欢吗?怎么不让您睡也不行,让您睡也不行。」

    裴行舟拂袖而去。

    我达成了目的,却高兴不起来,怔怔地摆弄着腰间的白兰香囊。

    之后,裴行舟再也没来过我这里。

    人人都说蘅芷轩的那位失了宠,留下来的几个婢女偷懒耍滑,时不时就出去躲懒。

    唯独刚进府时跟在我身边的小桃尽心尽力。

    小桃勤勤恳恳地擦着木架上的灰尘,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说,「不必擦了。」

    反正裴行舟被我气过之后估计不会来了。

    小桃说,「不行,大人有洁癖的。」

    小桃日日盼着裴行舟来,而我日日盼着被赶出府。

    我俩的愿望都没实现,过了一个多月后,我这冷落的后院里终于有新客人来了,来的人是却是我弟和我娘。

    23

    这段时间,除了要在裴府提防裴行舟时不时不合常理的行为之外,最令人心烦的还是徐麟源源不断的信。

    我不打算和以前一样傻傻地把钱都给了赌坊,所以一直没理徐麟。他寄来的的信,我要么撕了要么烧了。

    却没想到,他居然来京城找我,在门外撒泼耍赖。

    裴行舟不在,老夫人被我气得去城外婆娑寺暂住,门房没办法,只好问了我之后把他放进来了。

    「姐,您现在在京城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管自己弟弟,真狠心啊。」

    徐麟跟个大爷似的坐在那,我娘站在旁边给他倒茶,劝他别太生气。。

    小桃很懂眼色地把下人都赶到院子外,挡住了想看热闹的目光。

    我看着弟弟和母亲,心里恼火。

    「娘,你不是他的丫鬟,他有手,让他自己倒!」

    这句话刺痛了徐麟。

    徐麟蹭地站起来,「徐念,你阴阳怪气什么呢?」

    我冷笑,「这可不是求人要钱的态度。」

    身体的残缺一直是徐麟最不能提的地方,尤其是在他面前谁都不能提“手”这个字,毕竟,那根手指是我亲自逼他砍的。

    我也知道他因此事恨我,却因为要伸手要钱又不敢和我撕破脸,如今徐麟死性不改,依旧去赌,显然已经忘了一根手指的教训。

    我娘陪着笑脸,说,「念儿啊,你弟弟其实是想你了,所以才拉着我来京城见你。」

    想我?是想我的钱吧?

    徐麟又欠了几千两赌债,债主说不还钱就把他大卸八块。

    他低声下气地,「姐,我发誓再也不赌了,你就再给我两千两吧,我这次肯定能回本!」

    「把手伸出来。」

    「姐…」他脸色变了。

    「伸出来!」

    徐麟咬咬牙,伸出双手,左手赫然缺了一根指头。

    我把匕首扔给他,说,「砍一只手,我就给你一千两,两只手,正好两千两。」

    「徐念,你还是人吗?你不想给钱就直说!」

    徐麟恼羞成怒。

    「你都要当首辅夫人了,还在乎这点儿小钱?我去告诉裴行舟你那点儿破事儿,你以为你还能嫁进去他们裴家?」

    「那你去说好了。」我冷静道。

    我正愁裴行舟不赶我呢,立刻吩咐让小桃关门。

    「念儿,你这孩子怎么那么狠心呢?」我娘着急了,问,「那我们住哪儿啊?」

    「爱住哪儿住哪儿。」

    徐麟所以那么骄纵,都是我娘惯出来的,那就自己受着吧。

    24

    徐麟依旧在京城里赌,借了裴行舟的名头,说自己是首辅大人未来的小舅子。

    所有人都不敢要他的钱。

    裴行舟替他把赌债都还了,没告诉我。

    而我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在十天后。

    我真是搞不懂裴行舟,他到底要做什么?

    「裴行舟,你知不知道赌鬼是不能惯的?你给他还钱,你凭什么?你能不能不要再管我家的事儿了!」

    裴行舟却静静地看着我,说,「念念,我已经都知道了。」

    这是我和他见面之后,他第一次这样叫我。

    “念念”,以往那些青涩又美好的时光,都被这一句唤醒,我心头隐隐地抽痛,那些自己努力想掩埋的记忆都被生生地翻了出来。

    裴行舟抱紧了我,我能感觉到他身体在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是因为要给家里还债才嫁去秦家的,和我退婚不是你的本意,你为什么不说。」

    「念念,对不起……」

    「徐麟承认了,是他胁迫婢女私吞了你变卖首饰得来的所有钱财,让我误解你至深,也让你去了秦家后无钱傍身,处处受人白眼。」

    果然,徐麟那混账东西做出什么我都不意外。

    我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裴行舟。

    语气是从所未有的冰冷,「裴行舟,你别自我感动了。」

    我看着他痛苦又温存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了下去。

    「我是为了秦家的钱财嫁给秦靳不假,但在此之前,我也从未喜欢过你,我喜欢的,只是你能给我带来的价值而已。」

    「我和秦靳夫妻七年,感情甚笃,他就算不在了,我也不会爱上你的。」

    「你说谎。」

    裴行舟攥住我的手,在我枕头下面找到了那个小木剑的吊坠,「那为什么,还要把这个留那么久?」

    我一把夺过小木剑,扔到地上。

    「现在,我已经扔了。」

    25

    裴行舟疯了一样地吻我。

    他的吻激烈又缱绻地落在我身上,一只手制住了我双手的手腕,任我怎么咒骂挣扎都不放手,彷佛将这些年的情感都毫不保留地倾泻出来。

    有一瞬间,我觉得他真的想吃了我。

    舌尖尝到甜腥的味道,是我咬破了他的唇。

    裴行舟的表情不甘,带着几分荒凉,「你就这么为一个死了的人守贞?」

    我看得出,他还恨我,却离不开我。

    我说,「对。」

    尽管我和秦靳的关系连陌生人都不如,但丝毫不妨碍我和他在别人面前装出恩爱的样子。

    起先,是我刚嫁给秦靳,他要装出和妻子恩恩爱爱的样子来掩饰他对我的虐//待,以彰显他虽然不良于行,却是个温和端方的正人君子。

    后来,是我必须要和他装作恩爱,假装爱他爱得要死要活,以掩饰我在两年间一直对他下慢性毒药的事实。

    所以,秦家人即使几度想赶我出门,往我身上泼无数脏水,却从没在贞洁上做过文章。也不知道,秦家说一不二的大少爷,我的丈夫秦靳,是被我亲手毒死的。

    我骗过了所有人,当然,也包括偷偷调查我的裴行舟。

    我想,这些年,他一遍遍地听到我和秦靳伉俪情深、你侬我侬的消息时,该是折磨的吧。

    世间最难的东西就是忘却,显然,裴行舟从未忘记。

    「凭什么?」

    裴行舟眼里看到的是从未见过的偏执,「我哪里比不上那个人?」

    「哪里都比不上。」

    「徐念——」

    我抿着唇不说话,掩在袖子下面的手死死攥起,以一种冷硬的态度表达着抗拒。

    「如果不想第二天看到一具尸体的话,还请裴大人放开民妇。」

    裴行舟却笑了。

    「民妇?」

    他似乎觉得荒唐,片刻后却释然,「很快就不是了。」

    「什么意思?」

    「我已经向陛下禀明,下个月,娶继室进府。」

    「裴行舟,你真当你能一手遮天了吗?」我急道,「权臣强抢寡妇,可是要遭报应的!」

    「报应?」

    裴行舟的手轻轻擦过我被磨破的唇,说,「徐念,就算是报应,我也拉着你一起。」

    26

    大人物的决定,向来就只是告知一声。

    我没有权力拒绝,反抗之后也是无济于事,就如同我十几次的逃跑计划一样,都是以失败告终。

    第二天,几个做事精干的婆子就利落地收拾我的随身物件,让小桃扶着我出府。

    我被塞上轿子,出了裴府,一路被抬到了平明坊里一处花木幽深的宅院里。

    按照雍国的礼法,未婚夫妇是不能住在一起的,我在进门之前必须要住在裴府外面。

    刚到新房子的第一天,我只想着跑,还没出门却看到了在裴府里熟悉的那些侍卫,门前甚至还多了不少新面孔。

    逃跑的成功性几乎没有,我关上门,神情怏怏。

    小桃却兴高采烈,「娘子,您这是一步登天啊!」

    小桃给我分析得头头是道,说这下子我肯定能保住命了。

    「可是,他的前夫人不是长公主吗?」

    就算公主已逝,但他依旧是驸马吧。

    裴行舟明明有了个身份尊贵情投意合的白月光,就因为儿时的那点子青梅竹马的情谊,所以不甘心,非得尝尝我这蚊子血的味道?

    小桃说,「娘子不必忧心,其实,陛下也已经催大人续弦好久了。大人正值壮年,身边肯定要有个人陪着的,之前这事儿一直没着落,也是因为一些不怎么好的传闻给耽搁了。」

    「传闻?」

    小桃捂住嘴,意识到失言,「夫人你不知道啊?」

    在我的逼问下,小桃终于说了。

    「其实…京中老早就传遍了,说,裴大人命硬克妻。」

    「不仅克了公主不说,还克媒人说给他的前进小姐们。」

    也是诡异,裴行舟年纪轻轻又身居高位,想给他说媒的人多了去了。

    可几年前,给他介绍的好几个小姐本来都要定了,却都莫名其妙地要么疯了,要么死了。

    我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啊,裴行舟,我真是小看了你。

    他肯定是想把我娶进门,成全了自己不计前嫌情深如许的美名,再顺理成章的把我克死。

    「裴行舟,真是狡诈!」

    小桃捂住我的嘴,「夫人,话可不能乱说!……啊,您的脸怎么都白了?」

    小桃连忙松开手。

    我喘了口气,大手一挥说没事儿,让她去厨房催菜,说我快要饿昏了。

    小桃看我脸色实在太差,赶紧小跑着去了。

    在她的身影消失那一刻,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拿帕子掩住口鼻,重重咳了出声。

    低头一看,白帕子上染了血,血是黑紫色。

    我知道,我没多少时日可活了。

    27

    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说我胆子是最小的,隔壁的阿姐最爱拿鬼怪的话本子来逗我。

    阿娘也说,「念念胆子那么小,以后难道晚上都不出门了?」

    我反驳,「为什么不出门?我出门,肯定要裴行舟跟着我,有他在,我就不怕了!」

    「你这丫头,还没过门呢就说这些话。不知羞。」

    「羞什么?不管再晚,他都会陪我的。」

    裴行舟那时话很少,满身青涩的书生气,郑重地点着头,说,「嗯,我会陪着念念的。」

    所有人估计都想不到,连一个蚂蚁都不敢碾死的我,亲手谋杀了我的丈夫。

    嫁去秦家的第一年,我知道木已成舟,我和裴行舟是再不可能的了。

    之后,侍奉公婆,伺候丈夫,无不尽心。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在外面看着温文尔雅、总是一身病气的秦靳,背地里是个恶棍。

    他不能走路,便喜欢打断别人的腿。

    不能人道,便强迫下人当着他的面奸淫婢女。

    我是他的正头娘子,他不能对我太过分,至少不能让我身上留下明显的伤,被旁人瞧到。

    于是,他开始诱导我和他一起吸销魂香。

    销魂香,不过是民间的俗称,这种烟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字,叫萼烟,二十年前就被朝廷命禁止。

    萼烟容易成瘾,我曾见过那些吸食萼烟数年的人,看着还是个正常人,实则内里早就油尽灯枯,个个短命。

    我不从,反抗过很多次。

    直到,秦靳偷偷在我的茶水里加了萼花粉末,持续了三个月,让我在悄然无知的时候就有了瘾。

    「现在,你也同我一样了。」他笑得邪狞。

    两年后,我在他床前,看着双眼怒睁却动弹不得的他,唇角微弯。

    「现在,你我并不一样。你是死人了。」

    28

    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济州来的妖妇是九尾狐转世,惯会迷惑男人心智,天纵英才的首辅大人被妖妇所惑,国将不国。

    但这种话只传了不到半天,就烟消云散。

    裴行舟雷霆手腕,手下的人也会看风头,抓了几个嚼舌根的弃市之后,就再无人敢谈论了。

    当朝陛下年幼,这天下真正握在谁手里,谁心里都清楚。

    但这事人人心知,也无人敢说,除了我那个只会吃喝玩乐的蠢货弟弟。

    我娘哭得快要昏死过去,说,「念儿,你快帮帮你弟吧,他被锦衣卫抓走了!那群人下手没个轻重的,人落在他们手里,不还得去了半条命啊。」

    我冷冷吐出几个字。

    「他活该。」

    我尚且还没借裴行舟的权势做什么,徐麟倒是进了京城后如鱼得水,狐假虎威。仗着跟裴行舟要钱每次都能要到,喊裴行舟‘姐夫’喊得勤快,就无法无天了。

    不仅在赌坊公然以首辅小舅子自称,言语间多有不敬圣上之意,行事比在济州时还要嚣张。

    徐麟调//戏民女,让人家清白姑娘失了脸面,回去后姑娘悬梁自尽,那家人把徐麟告上公堂,却无人敢来抓他。

    我娘想要用钱息事宁人,那家人不依,她便雇了打手,把那姑娘的父亲双腿打折。

    后来,民愤难平,锦衣卫借徐麟失言之名,将徐麟抓了关进诏狱。

    我娘以死相逼,意思是,如果我不找裴行舟把我弟救出来,她就撞死在我面前。

    我忽然很想知道,在我娘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我撩开衣袖,露出手腕上青青紫紫的痕迹——

    「如果这样呢?娘,你也让我去吗?」

    这些痕迹是我偷偷爬墙逃出去时留下的,但这时推给裴行舟,他反正也听不到。

    「你知道的,裴行舟他恨我,我当初给了他那么大的难堪,你当真以为他还爱我?他要娶我,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折磨我罢了。」

    我娘愣愣地看着我身上的伤痕,眼圈红了,「苦了你了,念念。」

    「所以,娘,你知道我去求他会付出什么后果吗?」

    「可是,可是……」

    我娘‘可是’了半天,还是哭着说,对不起我。

    又是要对不起我了。

    我听这句话听了很多遍了,放下衣袖,我声音温柔,「我知道了,娘,你去休息吧。」

    「那麟儿的事儿?」

    「我会处理的。」

    我站起身,「小桃,带夫人去东厢房,好生伺候。」

    29

    次日夜晚,我去了裴行舟的书房。

    自从那次不欢而散后,我们就鲜少再交谈过,这一次,也是直奔主题。

    他估计早就知道我的来意,看到我推门而入,也不惊讶。

    「是为了你弟的事?」

    我低眉顺目走到他面前,动作却大胆,坐在了他腿上。

    「你都知道了,又何必问。」

    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他却蹙了眉。

    「没想到,你对你家里的事还那么上心。」

    裴行舟问,「值得吗?」

    我堵住他的唇,将所有的话语都封在唇舌间。

    红烛高照,长夜寂寂。

    我在浪潮中翻涌,第二天醒来时身上如车马碾过一般。

    我佯装还没醒,听到身边人淡淡的一句“别装”,只好睁开眼睛。

    「累。」

    我实诚开口。

    裴行舟墨发散落,清俊的眉眼如画一般,带着掩不住的锋芒。

    他挑眉,「出力的明明是我,你哪儿累了?」

    我伸手去推他,「先让我穿好衣裳再说。」

    裴行舟闻言便背过身去,态度出奇的温和。

    有一瞬间错觉,我以为回到了我俩还在济州的时候,他对我百依百顺。

    我抬着酸软的手,穿好了衣裳,让他回头。

    晨光里,女子的面容如出水芙蕖,娇艳欲//滴。

    裴行舟静静看了我许久,声音微哑,「我曾想过这样的画面,想了无数次。」却从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境遇下。

    郎情妾意,成了一桩冰冷的生意。

    「说吧。是想让我把徐麟从诏狱弄出来?」

    裴行舟说,「虽然他是被皇帝的人押走的,要毫发无伤地把他带出来有些麻烦,但,也并不算太麻烦。」

    无非就是再加上一道“奸相”的帽子罢了。他早已习惯。

    我摇了摇头。

    「我只想求你,把我弟徐麟依法处置,不必再放他出来了。」

    裴行舟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我的声音很轻,却坚定,「他逼死一条人命,自然是要还的,至于我娘,包庇罪犯,雇凶打让,也按律处置便是。」

    30

    我已经认清,在徐家,在我娘心里,我不过就是供她们吸血的钱袋子而已。

    他们对我没有半分亲情,那么我又何必困着自己呢?

    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被人戳脊梁骨的日子也没多久了。

    裴行舟问我,「不后悔?」

    我说不后悔,我帮他系上玉带,整理衣襟,又在他袖口别了一株月寂草。

    裴行舟的身体僵了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对我的心意,我都知道。」

    裴行舟不自然地扭过头,「你都知道什么?」

    我问他,「你两个月前就跟老夫人说要续弦,你说的那个续弦,是不是我?」

    裴行舟不说话,默认了。

    我叹了口气,说,「何必呢,那么大费周章。其实,你就算不计划着让秦家赶我出府,她们也不会坐视我分了家产的。」

    我哪有那么傻,秦家给我罗织的罪名毫无错漏,绝不是他们家那种脑子能想出来的。

    我刚被赶出来,恰好就碰上了裴行舟到济州微服私访,巧合太多,就不能再算巧合了。

    「上上个月,你每晚都来给我上药,其实,我都没睡着,在等着你。」

    「上个月,我吹风着了凉,你说着不许给我看病,让我自生自灭。但晚上又让小桃喂我喝了药,还让小桃说是她偷偷跑出府买的。」

    「就在五天前,裴大人,你终于想起来不能做得太明显了。你让外院的蓝香到我屋里来转了一圈,看似耀武扬威,实则不小心说漏嘴,让我知道这里的后院不远处种着月寂草,只要翻墙就能找到。」

    裴行舟转过身,「不要再说了。」

    「你知道,我牙疼的老//毛病总是好不了,而月寂草恰好就能缓解我牙疼的症状。裴行舟,你真的很不擅长伪装,你不知道吗?」

    31

    裴行舟抿着唇,但澎湃跳动的心脏却出卖了他。

    我从背后抱住他,指尖点在他胸膛,说,「你的心跳得太快,不说话也掩盖不了。」

    「你……」

    男人的耳根爬上了一抹霞色,被我调笑,「怎么,首辅大人被说中了太多,要恼羞成怒了?」

    裴行舟转过头来,表情确实气呼呼的。

    然后,将他的所有情绪都化作一个汹涌的吻。

    裴行舟用力地咬了一下我的唇,又没舍得咬破,「你既然知道那么多,还要处处气我?」

    「也许我真的对我亡夫余情未了呢?」我歪着头看他。

    「那你也要嫁给我,让我瞧瞧,你对你那丈夫的情到底有多深。」

    其实我俩都心知肚明,我和他从未放下彼此。

    我是不争气,总是忍不住偷偷瞧他,被他抓包,他也忍不住,总忍不住偷偷来找我,还要装作我不清楚的样子。

    大家稀里糊涂地过下去,本来还能装个仇人,但这一晚过去,却是装不了了。

    裴行舟让我在家等他,他去趟诏狱,处理徐麟的事儿。没他点头,谁也不敢去审徐麟。

    我点头,说我会的。

    那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了裴行舟脸上的笑容。

    裴行舟轻轻在我脸颊上印下一个吻,珍而重之,“我很快就回来。”

    32

    丹阳长公主在难产而死的那一晚,曾问过裴行舟,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才接他那个心上人回京。

    裴行舟回答,到了合适的时候。

    长公主说,「能让你那么多年魂牵梦绕,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你们之间或许有误会,说开了就好了。真羡慕你还能见到她,而我却永远见不到我的那个他了。」

    裴行舟说,「公主定会无事,不必说那么丧气的话。」

    可宫里的御医和最熟练的产婆都来了,也没保下公主的命。

    长公主十六岁那年,女扮男装从军,爱上了和她同住同行的副官,两人心意相通,私定终身。但造化弄人,副官死在一场意外战役之中,而长公主那时已经有了身孕,在军营迟早要被看穿。

    于是,她用了裴行舟金蝉脱壳的法子。

    长公主假死脱身回京,嫁给了副官的挚友裴行舟,裴行舟一直妥帖为她隐瞒着这个秘密,连母亲都未曾告知。

    「我不能亲眼看着这孩子长大成人了,就给他取个名字,单名叫‘言’吧。」

    丹阳死前,紧紧攥着和副官的定情信物,死后被裴行舟调包了尸身,根据她的意愿,将她和副官合葬在了一起。

    她终于解脱了,可以去见她的爱人了。

    此后,裴行舟步步为营,精心谋划,走到了为臣至高处的位置,终于大权在握,拥有了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无人敢置喙的权力。

    33

    我答应了裴行舟乖乖等他,却食言了。正如我小时候说会嫁给他,一辈子缠着他不放,最后也没能做到。

    后院的竹林里有一个狗洞,刚好能容纳一人通过,我以前经常钻狗洞偷偷去找裴行舟,现在瘦了许多,更是足够溜走。

    两个月后。

    我躺在海边的一个小城的竹榻上,晒着日光,吹着海风,好不惬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骨头缝里又痒又疼,就算咬紧了牙根也无济于事。

    我只好伸伸手招呼旁边的小姑娘,示意她帮我装上烟叶。

    不是我懒,而是身体确实太差,动都不利索。

    我现在都完全想象不出来,和裴行舟待着的那几个月,我到底是怎么忍着没吸一口萼烟的,只能靠着香囊里的萼花粉末解瘾。

    小姑娘叫杏枝,十二岁,做事利落,是我花了一两银子雇来的。

    她装好了烟叶,将细长的烟杆子凑到我唇边,嘟嘟囔囔,「这个月的钱结了,那下个月呢?徐姐姐,我娘说明天不许我再来了。」

    我吸了口萼烟,勉强止了点疼,眯着眼睛问她,「为什么?」

    「她说,你们这些吸萼烟的,最后都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让我少碰。」

    「你娘说得对。」

    「那你还吸?」

    「我自甘堕落呗。」

    杏枝被我噎的说不出话,好半天,说,「可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被她的话逗笑了起来,被呛了口烟雾,杏枝连忙拍着我的背给我顺气。

    杏枝问我,「徐姐姐,你能不能接着给我讲后来那小娘子到底去哪儿了呀?真不见她那情郎了吗?」

    「她都快死了,还见人家干嘛?你不是说烟鬼就没一个好的,死了的烟鬼更不值得同情了。」我幽幽地吐出一口烟雾,说,「当然是死远一点最好了,没人伤心。」

    「你说话可真不中听。」

    杏枝气呼呼地扭过头,「难道这小娘子走了,人家就不伤心了吗?」

    杏枝正处于对万事都好奇的状态,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她就缠着我问好多问题,问京城怎么样,京城的人是不是都会发光。

    我后来被她问倦了,就开始给她讲故事。

    老套的故事讲完了,就讲我和裴行舟的故事,反正这偏僻小城里无人认得我,而我,也确实需要一个由头来纾解。

    嘴巴不闲着的时候,心就没那么空了。

    淮城在雍国东南,炎热多雨,没一会儿天就黑了。

    我抱怨,「这天气真差,我最讨厌下雨了。」

    「那你干嘛要来我们淮城啊?」

    “因为,有一个人曾跟我说,海上的月亮很漂亮。我想来看看。」

    十七岁的裴行舟,带着我坐在屋檐上看圆月。

    他说,「在海边看月亮的话,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色。」

    所以,我就来了。

    「你说,今晚能看到满月吗?」我来这儿快一个月了,就盼着满月,可天公不作美,总是瞧不着。

    杏枝不说话,嘴巴张着,愣愣的。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一道修长清瘦的身影。

    裴行舟衣角染了泥,神情疲倦,眼底满是血丝,但这也掩不住他周身的气度,像是神仙人物。

    34

    逃跑总被抓包这件事儿,确实尴尬。

    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他到底是怎么那么快找到我的。

    裴行舟说,“阿言告诉我,你说过要带他去海边捡贝壳。”

    我叹了口气,看到他身后的小团子,小团子飞奔一样扑向我,我一个没稳住,被裴言扑倒在地。

    然后没了意识。

    我能感觉到有很多人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再次醒来是七天后,裴行舟守在我床前,眼下满是乌青。

    我睁开眼看到外面围着的一圈大夫,浑身针扎一般地疼,没有力气。

    裴行舟眼底恢复了一丝神采,「念念。」

    「你都知道了。」

    「嗯。」

    「你就不问我是怎么染上的烟瘾。」

    「我会陪你戒的。」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地在上面吻了一记。

    裴行舟说,「大夫说你身上的骨头脆,不能用力,你要是还想跑,就等身子好了再跑。」

    「我哪儿敢。」

    「我倒是希望你敢。」

    裴行舟虚虚地拥着我,不敢将一丝重量加在我身上。

    他的声音有一些抖,我听了心里堵得慌,故作轻松,说,「你干嘛啊?我都没哭呢,你倒是要哭鼻子了。」

    「念念,我会把你治好的。」

    「嗯。我信你。」

    常年吸食萼烟的人,无一例外都是短寿而亡,

    但,我想给他个希望。

    裴行舟连着好多天没怎么合眼,我有时候都开玩笑说怕他走在我前面。

    他向陛下告病,走遍各地带我遍寻名医,直到我就算被抱着也禁不起折腾,再也不想喝那些比胆汁还苦的汤药。

    我对他说,停下吧,就在这里。

    裴行舟听我的话,不再奔波,只是每日进出的大夫还是流水似的换,仿佛没有尽头。

    裴行舟让人在我的房间加了书案,白日里,他在我这里处理政务,调遣官员。隔着一道竹帘,我能看到他在批折子,听着笔尖落在纸张上的声音,就安心了。

    我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有时过了很久也不会醒。

    某天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在交谈,叽里咕噜地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嫌吵,蒙起盖头把自己裹在被窝里。

    耳边传来裴行舟的声音,说,「念念,别睡。」

    我勉强撑起眼皮,看到个花白头发的老道士,那道士看了我就笑,对裴行舟说,「这可是命数,首辅大人可确定了?」

    裴行舟点了头,没有丝毫犹豫。

    我想开口问他们在说什么,却被老道士的拂尘挡住视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35

    确实蹊跷,从那一天起,我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过了两个月竟然都能下床走动了。

    裴行舟像年少时那样督促我念书、晒太阳、活动筋骨,还让我和裴言一起晨起跑步。

    「爹爹,她跑得还不如我快!」

    裴言最喜欢和我这个病秧子比,也最喜欢跟他爹告状。

    「爹!她又想找烟叶子了!」

    我讪讪地收回手,嘴硬道,「没,我没要吸,我只是想闻闻。」

    裴行舟把我藏的香囊翻出来,没有责问,

    「对不起,念念,再忍一忍好吗?」

    他那样温柔的声音,那样出色的样貌,捧着我的脸对我这般说。

    我就晕头转向地答应了。

    就算骨子里像是百万只蚂蚁在咬,我也甘之如饴地着了他的套。

    只是有时候实在忍不住,我把自己胳膊上抓得满是红痕也止不住痒,裴行舟便牢牢禁锢着我,让我咬他的手。

    我嘴里尝到血腥气了,他便抚着我乌亮的发,温声说,「念念真乖,」

    逗小孩儿似的。

    我和裴言一起被他养着,真真像是重活了一遭。

    我从济州城最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成了世人鄙夷的秦夫人,又回到他身边,做回他的“念念”。

    在我和裴行舟待在一起的第二个秋天,我烧了一直伴着的素兰香囊。

    我彻底戒了萼烟的瘾,再也不需要饮鸩止渴了。

    次年春天,我嫁给了裴行舟,以三媒六聘、十里红妆之礼。

    36

    当上首辅夫人的日子还算清闲,我的身份水涨船高,还被皇帝赐了诰命。

    虽然名声还是那样,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还是比较满意大家给我想象的人设的——倾国倾城,娇媚过人,吹一口气就能迷得男人没了魂。

    随着我和京城那些贵夫人们走动越来越密切,我的故事更加飘渺传奇。

    都说,首辅夫人不仅会勾男人,还能勾女人,勾得那些个尚书啊侍郎啊的夫人都往她房里钻。

    连一开始最反对我进门的裴老夫人都松了口。

    其实,哪有那么玄乎,不还是裴行舟拉着我在老夫人门前跪了一夜,敞开心扉把所有事儿都说清了,老夫人才变了态度。

    至于其他夫人们,那是一窝蜂来问我是怎么把裴言这个出了名的小魔头教得彬彬有礼的。

    我很热衷于分享,最后连裴行舟都来说,「请夫人不吝赐教。」

    我莞尔一笑,说,「不需要我教,阿言当然会在外面表现得很乖啊。」

    「为什么?」

    「他装的。」

    「……」

    裴言和裴行舟长得不像,但性格还真像,惯会当面一套背地一套。

    在外端方有礼,回了家就爱耍无赖。

    不对,好像这爷俩都只喜欢对我耍无赖。

    我冷哼,「不知道的还以为阿言真是你亲生的呢,脾气都那么臭。」

    裴行舟怔了下,「你怎么知道的?」

    「还需要说吗?」

    我勾了勾手指,「靠近些,我告诉你。」

    裴行舟照做,俯下身来。

    我靠在他肩上,温热的吐息洒在他耳边,不意外地看到他红了一片的耳根。

    「那天晚上,你都找不到地方。」

    「徐念!」

    我赶忙逃走,被他拽住,往后跌倒在他怀里。

    帷帐一拉,裴行舟的声音咬牙切齿,「既然记得那么清楚,不如再亲自试试。」

    「唔——」

    37

    日子过得四平八稳,也不知道裴行舟到底抽什么风,非得天天伏案写东西。

    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处理公务,还纳闷起如今海晏河清,也没听说边境有犯,怎么裴行舟还越来越忙了。

    有次实在按捺不住,偷瞄一眼。

    嗬,首辅大人居然还写起来话本子了,还是以我和他为原型的话本子。

    我揶揄他,「哎呀呀,首辅大人那么有闲情逸致。」

    「我是不想有些人总说你。」

    一个月后,京中忽然火了一本名叫《济州记》的话本子,文辞优美,情节动人,最重要的是这怎么看怎么像当朝首辅和他新夫人的故事,一时间口口相传。

    裴行舟假模假样地命人查抄了一批话本子之后,京中百姓确认了,这必须是真的。

    不然官府怎么那么大反应?

    于是,我逛街市的时候总能听到有人讨论——

    「听说了没?裴府那位在宫里可受宠了,太后娘娘成天召她。」

    「按说丹阳长公主是太后亲生女儿,太后应当不喜她才是,如今这般态度,可见那位娘子还真不是凡人。」

    「至少肯定不是以前传的那般,

    「肯定和《济州记》里写的一样!」

    ……

    裴行舟牵着我的手走过街市,我嘴角的笑越来越深,快要藏不住,最后实在忍不住笑出声。

    到处都被人夸的滋味,太好了。

    裴行舟挑眉,说,「就这点出息。」

    我美滋滋回,「是呀,我就这点出息,你还不是离不开我。」

    38

    许多年后的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那天,那老道士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世间万事皆有定数,想要得到什么必先拿一样东西来换。所以,他问我,愿不愿意用我一半的寿数还换取你的性命。」

    我睁大眼睛。

    裴行舟说,「我答应了。」

    我好久说不出话来,抱住他,声音闷闷地。

    「真不知道说你是全天下最精明的人好,还是说你是全天下最傻的人好。」

    裴行舟轻轻捏了捏我的耳垂,说。

    「我只是你的人。」

    之后的日子里,我掐着手指算寿数,心想就算裴行舟本来能活到百岁,分一分,我俩也就剩不到二十年了。

    可我等啊等啊,最后都等到裴行舟告老还乡,和我一同回到济州城了,也没见他或者我有什么问题。

    我俩闲时摘槐花,做青团,还回了趟淮城去看海上的月亮。看到杏枝嫁了个好人家,幸福美满。

    最后还是被裴言催着回了家,倭寇作乱,临海的地方战乱频发,他如今是统管三军的大将军,成天忙得脚不沾地,战功赫赫。

    -

    偏僻的小城里。

    老道士正领着小徒弟悠哉悠哉地回道观。

    小徒弟缠着问,「师父,你果真给他们换了寿数吗?」

    「怎么可能。世人寿数早已定论,非人力能为。」

    「啊,那他们最后怎么样了?」

    小徒弟隐约已经猜到这故事的主人公,估计就是《济州记》里的人了,所以盼着想知道真是结局。

    「自然是长命百岁,福寿绵延。」

    「那你当初干嘛那么说啊?」

    「啧。」

    老道士在小徒弟头上敲了一记,“我不那么说,人家能拿那么多钱给我吗?有多大能力拿多少钱知不知道?」

    「多大能力不都是你吹出来的。」

    「讨打!」

    小徒弟捂着头,落荒而逃,嘴角咧开。

    嘿,真好,他看的话本子里的人得到了圆满结局,他心里也像浸了蜜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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