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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诸侯之定(十一)

    联军一路向南,途径各种“里”,走过无数“原”,李诚中越来越觉得无聊。新罗这些带有“里”和“原”的城镇,最大的不过几堵土墙环绕,能容个千人就算了不起了,小一些的干脆就是个只有木墙防护的村寨,在新罗国兵部大监金顺吉口中,却都成了“重镇”。

    于李诚中而言,虎飞岭口的那次遭遇只能算作“武装平暴”,连战斗都谈不上,但在新罗人眼中,却是一次大捷金顺吉让随从摊开笔墨,极为认真的将这次“大捷”记录下来,其中自然渲染了许多曲折和惊险,以示王师威严。但李诚中看后却有些不悦,这不是拿联军和土匪相提并论么?他的不善脸色立刻为韩延徽察觉,韩延徽接过纸张扫了一眼,冷冷道:“烧了”

    金顺吉只得当场烧毁,不过事后又重新将其誊写进了新罗史籍之中,名曰“虎飞岭大捷”,并将过程描写得更加生动曲折,其间不免将赤裤军的战力做了百倍的夸张。之所以如此,完全是新罗人骨子里那股病态的骄傲内心在发作——只有抬高乱军的形象,才能避免王庭军队的无力和腐朽被后世诟病。

    同样,对于李诚中完全不屑的虎飞岭口一战,逃了性命的金周元回去之后便夸大其词,将之这一“战”渲染得天花乱坠,含着眼泪将赤裤军如何奋起抵抗、英勇不屈的过程全部编造一番,对于失败的原因,他归结为敌军人多,向精骑大监、铁原郡太守王建申诉。

    王建也被吓着了,在金周元的哭诉中,大唐和渤海联军总兵力达到了十万虽然以金周元的话来判断,似乎对方并不是很能打——因为金周元率赤裤军“阵前斩敌首万级”,但毕竟挡不住对方人多啊,所以他决定撤兵,当下解了北原京之围,抛下了已经攻占的国原等三十余城,逃回松岳,和金弓裔大王商议抵挡之策。

    被围在北原京中的贼帅梁吉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见王建撤兵,他不敢打开城门,又在城中小心翼翼的守了三天,然后就看到了令他震撼的一幕,无数盔甲鲜明、旗帜严整的大队军士自北方而来,直抵城下列阵,密密麻麻分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只觉“天地间皆是”

    北原京是新罗国内与中原、西原、南原、金海并立的五京之一,环拱国都王京金城,是为新罗国北方大城。这座城与李诚中一路所见的那些号称重镇的“里”和“原”不同,是一座有城墙的城池。只不过虽然为五京之一,但也就是怀远军城那么大的一座小城而已。北原京被王建围困了数月,城下百姓早就逃得毫无踪影,只有城内梁吉率领死士千人驻守。

    梁吉本来还在疑惑,不知这是哪里来的救兵,但当他看到新罗兵部大监金顺吉前来劝降的身影时,这才沮丧到了极点,原来是刚离狼口又入虎穴,只恨自己为何没有趁这三天工夫开城逃窜可后悔也晚了,他手下这点残兵,怎么跟人家打?于是梁吉打算投降,投降之前自然要谈谈条件,他在城头问:“本将欲率部归入大军,不知可否?”他这是还想混个军将做做。

    “丢了兵械,出城投降,再要啰嗦,玉石俱焚”金顺吉直接打断了梁吉的美梦。

    见此路不通,梁吉降低要求:“可否网开一面,由小民带亲眷家仆离开?从此后远走他乡,再不对抗大王。”

    “莫再让我说第三次,丢了兵械,出城投降”金顺吉怎么可能让梁吉逃离,这可是困扰了新罗王庭十年之久的匪首,真要让他逃出去,指不定还要带来多少后患

    “可否饶过小民一命?”梁吉只求活路,也不提什么亲眷家仆了。

    金顺吉回头问了问身旁的韩延徽,韩延徽点了点头,金顺吉于是向城头道:“大唐李都督说了,开城投降,饶尔一命。”

    梁吉得了活命的保证,只能无奈开城。等他将部曲列队出城后,连韩延徽都看不下去了,这帮蓬头垢面的野人都是哪里来的?他厌恶的转身就走,由金顺吉主持受降。

    韩延徽来见李诚中,皱眉道:“都督还是莫进北原了。太臭了,适才城门一开,腥臊味铺天盖地而来,熏得某险些从马上栽倒。”

    不用想都知道,一帮乱军被围困在这么一座小小的城池内长达数月,单是屎尿就不知道拉了多少,那味道能好得了才怪李诚中也听得一阵恶心,不敢进城。

    稍后,李诚中在大帐内见到了被五花大绑的贼帅梁吉。梁吉跪于地,叩首乞求活命:“小民见过大唐都督,小民举兵也是无奈之举,当初实在活不下去了……”

    金顺吉一听就不乐意了,怒道:“胡说八道尔乃北原豪族,家中田产无数、奴婢上百,王上哪里待尔不薄,竟敢扯旗造反”

    梁吉见糊弄不过去,改口道:“适才都督答允,只要小民开城降了,便可绕了小民性命都督可要守诺啊”

    李诚中眨巴着眼睛问:“我说过?我可一直在大帐之中,没出去过。何时跟你说的?”

    梁吉大惊,指着一旁的韩延徽道:“这位将军点头了的”

    李诚中向韩延徽怒道:“我什么时候说过饶他性命?你就敢点头答允?”

    韩延徽辩解道:“都督莫要冤屈了卑职,卑职并未答允过。嗯,适才在城下之时,金大监问卑职是不是听不懂梁贼的话,卑职点头说听不懂。他们在那里说新罗语,卑职哪里懂得?”

    梁吉气得几欲晕厥,不住口的咒骂:“卑鄙小人,卑鄙小人”

    韩延徽叹道:“其实你会唐言啊,怎么刚才在城头不说唐言呢?非要说你们新罗语,否则何至于斯”

    李诚中见过了这个搅得新罗十年大乱的匪首,觉得也没什么新鲜,便要挥手推出去斩了,却被金顺吉劝道:“都督,可否将此人送与我?此人罪大恶极,非明正典刑不能警天下百姓,最好押至王京后再处以极刑。”

    李诚中对梁吉兴趣缺缺,当下点头,金顺吉欢天喜地的吩咐手下将梁吉带走了。

    李诚中不愿入城,便在城外大营等候,由渤海国千牛卫杨玄恩之子杨越全带兵监督着梁贼降兵入城,将梁吉纵横新罗北部十年来搜刮的财货都起了出来,然后派军押回南京,中转递解至柳城。梁吉十年的心血虽然不少,但在李诚中眼里却有些不够看,事实上整个新罗的财富都聚集在王京之中,地方上是在匮乏得很,这也是新罗内乱、烽烟四起的主因——王京人和地方民完全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上的人,一边富得流油,一边却穷得滴血。

    至此,新罗北部已经平定,剩下的只是召集流民回乡,重设官府了,这些事情李诚中没有兴趣,但是他也不会听凭自己打下来的地盘重新回到新罗手中。他让大封裔带领他新成立的左右骁卫留镇后方,一是看顾后路,二是整理北方汉州、朔州和溟州三州之地,三是保证粮秣的输送。没有办法,新罗地方实在太穷,又被乱军打成了近乎荒野,联军的粮食只能靠渤海运过来。

    在北原停留三天后,李诚中命令大军启程,继续南下。因为之后即将遭遇真正的乱军主力,所以联军的行进更加规范了一些。营州军斥候都在新罗向导的帮助下为前方游骑,渤海国千牛卫中郎将杨越全带万人为前军,左领军卫中郎将高明熏五千人为左军、右金吾卫大将军李元广五千人为右军、左监门卫中郎将乌荥力五千人为后军,营州军及怀约联军为中军。各军相隔不到三里,沿汉滩川向南,直逼伪高丽王都松岳府。

    一路上仍然是山岭多于平地,李诚中要求大军减速,同时加大斥候侦骑的力度,确保大军不中埋伏。指挥部虞候们得了李诚中的指示,研究了切实可行的侦骑方案,立刻行动起来,将斥候人数增加,把渤海军斥候也并入探察的队列。营州军斥候都进一步分拆,每两人为一组,带领十名渤海军斥候,将大军的前进方向遮蔽了个严严实实。当然,这种探察力度只针对那些容易设伏的地方,这种地方并不多,所以联军的前进并不费力。很多地方看似是设立伏兵的绝佳之地,但其实并非如此。

    设伏是需要很多条件才能达成的,至少有两点必须具备:一是藏兵之处离设伏战诚近,可以很短时间投送兵力;二是设伏的军队必须具备较强的战斗力。事实证明,金弓裔的军队并不具备这两个条件,但他们仍然想当然的布置了埋伏,大大出乎联军的意料之外。

    金弓裔派出精骑大监王建,准备打联军一个措手不及,他们选择的设伏地点位于大圣山口。其实王建心中的第一设伏地是大圣山的中段,那里有一个比较险峻的山谷,但很不幸的是,联军的斥候对这片山谷提前进行了密集地毯式探察,让王建的如意算盘打落,他只能退到大圣山口设伏——他没法再退了,再往后,就是国都松岳府了。

    王建的设伏非常成功,对于大圣山口,联军指挥部并没有派遣斥候到两侧查探,按照钟韶的话来说,两侧山坡上的密林虽然很厚实,足够藏兵,但这两段山坡太长了,如果敌军真的在此设伏,从他们露面到冲入联军大队,至少需要连续不停的在山坡上奔跑一刻时,且不提他们跑过来以后还有没有体力作战,光是这段漫长的时间就已经足够联军做好应敌的准备。

    事实应证了钟韶的话——同样也是指挥部众虞候的一致观点,当王建指挥设伏的伪高丽军一声呐喊,从高坡上的密林中杀出来之后,联军立刻开始整理应战阵列。当然,王建的埋伏确实让联军中的部分渤海军有所慌乱,但这没关系,有营州军军官的拼命弹压,慌乱很快过去,一个个阵列也随即摆开。

    然后,等联军摆开阵列之后,伪高丽伏兵仍然没有冲下来——他们刚刚跑完一半的坡路。联军方面,组织和应变力度最好的营州军甚至有余暇给每名士兵分发了一块肉干,让他们抓紧时间吃完。最终从山坡上跑下来的伏兵只有三成,其余大部分都在山坡上停下来喘息,冲下来的三成伏兵又大部分再无余力奔跑,他们已经累得东倒西歪,腿脚酸软了。造成这一严重后果的原因是伪高丽军自王建以下的高层军官对部下的体力没有一个成算,同时也对这一段坡道的奔行难度明显估计不足。

    事后李诚中对新罗内乱的一系列战役向兵部大监金顺吉进行了详细了解,然后发现,所有的大大小小战斗中,交战的双方——无论贼帅梁吉也好、伪王金弓裔也罢,甚至王庭的花郎道大军,都是打的堂堂正正之战。所谓堂堂正正之战,就是双方互下战书,约好一个平缓开阔的战场,约定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然后摆开军队开打。需要重点说明的是,开打一般都在下午进行,因为双方需要一个上午的时间出兵布阵

    这次设伏成为了一场经典闹剧,联军所需要做的就是上前抓俘虏,整个过程看上去就像伏兵自动现身后上前投降一般,令人忍不住啼笑皆非。

    李诚中实在忍不住了,笑着问一旁的金顺吉:“金大监,这就是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的贼军么?”

    金大监脸上通红,喃喃不知作何答复。

    在金顺吉的记忆中,这竟然是贼军十年来第一次主动设伏

    李诚中很无语,这都什么年代了,新罗玩的竟然还是中原先秦时代的战法,难道当年唐军灭百济和高句丽的时候没有教过他们应当怎么打仗么?他只能叹息着告诉金顺吉——设伏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滴,没有严密的组织和事前计划,所谓的设伏只能是个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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