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汉室瑶光(全集) > 〔五十二〕宁我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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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怔住,那是那一日,在洛阳城外,我被那黑衣人逼急了吼出来的话,想不到他还一直都记得。

    “你的眼光真不错。”见我抬着头,傻傻地看着他,曹操笑道。

    我仍是发怔。

    “不如,我打下半壁江山来送你,如何?”挑了挑眉,他看着我,颇有几分暧昧不明的味道。

    我回过神来,淡淡地笑了一下:“小女子这副尊容可配不起您的半壁江山。”

    “走吧,没有半壁江山,我带你去后山。”大笑着,他拉住我的手腕便走。

    我被他拉着走,口中直嚷嚷:“去后山干什么?”

    “洗澡,这后山有一处清泉,冬天还是温温的,十分奇特。”拉着我一路出了院子,曹操笑道。

    “洗澡?”我有些心痒痒,他说的该不是温泉吧?坟墓里泥土的腐败气味在我身上挥之不去,纵然是换了衣服,也依然说不出的难受。

    穿过一片小树林,便到了后山。泉水淙淙,雾气缭绕,天渐虽然渐寒,但那些不知名的树木却依然青翠欲滴。当真是一处世外桃源!纵然外面的世界早已浸染了血色,但这里,却是嗅不到一丝的血腥味,只一味静得喜人。

    “不错吧。”说这话的时候,曹操颇有几分自得。

    “嗯,不错。”我点头,然后斜着眼睛觑他。

    他也看着我,于是我俩大眼对小眼,看了半晌。

    “还不走?”我终于沉不住气了。

    “为什么?”他茫然地问。

    “你带我来洗澡的,不是吗?”

    “是。”

    “男女授受不亲,不是吗?”

    “是。”

    “那你还不走?”我挑了挑眉,开口道。

    “走?你就不怕我再偷偷折回来,躲在哪里偷窥?”扬扬唇,他笑得暧昧。

    仔细一想,也对,如果他不在我面前,不定躲在哪里偷看呢。

    “你就在这里,转过身去。”想了想,我确定了万全之策。

    微微一愣,他大笑着转过身去。

    我瞪了他宽阔的背许久,终于按捺不住温泉的诱惑,轻手轻脚脱了衣服,便钻进了泉水里。

    与那一日护城河水的冰凉刺骨不同,这水温暖得令我仿佛回到了那个异时空的温泉会所。轻呼了一声,我感觉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那些从坟墓里带出来的怪味儿都被洗掉了。

    “洗好了没?”半晌,他的声音响了起来。

    “还早呢。”随口应了一声,我泡在温泉里连动一下都嫌懒。

    他百无聊赖地盘腿坐下:“你会回洛阳吗?”他扬声问。

    “当然。”不假思索,我随口便答。

    “那……你猜我会不会放你走呢?”他低笑着,话语间有了几分危险的意味。

    我舒服地坐在温泉里,闭着眼睛,没有回答他。不想身份,不顾立场,没有敌我关系,没有利益冲突,在这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我不想破坏这份美感。

    “快点出来吧,过了正午,池子里会有蛇。”他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我微微一僵……蛇?第一时间,我想起了白眉腹。突然间,手臂仿佛碰到了什么滑腻腻的冰冷物体,那仿佛丝绸的触感令我毛骨悚然。没有这么神吧,说什么来什么?

    “曹……操……”僵直了身子,我从破锣嗓子里挤出一丝喑哑的呼救声。

    曹操身形未动,手臂轻抬,一根尖细的树枝便掠过水面,将那恶心的物体挑离温泉,直直地钉入对岸边的树根上。

    “没事吧。”身子未转,他的声音稳稳传来。

    我仍有些惊魂未定。

    自始至终,他都未转过头来。君子,是不是用来形容这样的男人的?虽然平时看他的言行与“君子”这个名词全然不搭。

    “没事。”稳了稳心神,我回答他,复又心生疑窦,“你知道这里有蛇?”

    “嗯。”

    “一早就知道?”

    “嗯。”

    磨了磨牙,我额前青筋暴起:“那为什么你之前不说?”

    “这些蛇是无毒的。”背对着我,曹操说得理所当然。

    我却听得一肚子火大,他是故意的!

    “没事便快些穿了衣服出来吧,这泉水虽好,但周围总有一些蛇窟,一旦过了正午,这些奇怪的蛇便会出没。”顿了顿,他又道,背影可疑地轻颤。

    我起身穿衣,注意到对面的树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蜂巢,那被曹操一树枝钉死在树根处的倒霉蛇正软趴趴地挂着。

    只穿了里衣,我弯腰十分优雅地捡起一块泥疙瘩,抬手,瞄准,泥块程抛物线直飞出去。

    “嗡……”正中目标。

    蜂巢应声落地,愤怒的蜂群一下子飞了出来,黑压压一片,我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忙快速地憋了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啊!”惊叫一声,一贯雷打不动的家伙跳了起来。

    我躲在水里,好整以暇地想观赏他被蜜蜂蜇的全过程。女人的报复心理是很恐怖的,等下你被蜇成猪头,我再跟你讲,“蜜蜂是无毒的……”

    正想得美,我感觉身边的水流忽然波动了一下,转头便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狭长双眸。

    “你……”我大惊,刚张口,便漏了一口气,水一下子涌进口里,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看吧,我这就是了。

    我捂着口鼻,想上水面上唤口气,可是蜜蜂还在水面上盘旋。算了,猪头就猪头,总比闷死在水里好……正在我鼓起勇气准备迎接蜜蜂的亲吻时,忽然感觉手微微一紧,顺着水的浮力,便一下子被扯了下去。

    正在我迷糊间,唇上一软,我猛地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张在我面前放大的脸庞……带着他口腔味道的气息渡进我口里,我只能死死瞪着他,他的眼里分明带着笑意。

    该死的,他在笑我,笑我弄巧成拙,报应不爽……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被拖上岸,蜜蜂的嗡嗡声早已不知所终。

    “还在陶醉?”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冷不丁在我耳边响起。

    我条件反射似的一下子站起身来,看着眼前那张看似温文儒雅的狐狸脸,牙齿咬得“咯嘣”响。

    为什么人家女主穿越时空那都是人工呼吸救别人!从此轰动一时,艳名远播……而我,为什么居然要一个早已作古的家伙人工呼吸来救?!

    他一身湿答答的模样,如落汤鸡一般,一身明紫色的长袍都贴在身上,居然有些狼狈。

    “生个火吧,这副样子会着凉。”他上前一步,笑着建议。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随即心里挫败到了极点。一身里衣因为被水沾湿全裹在了身上,将我的身形勾勒得一清二楚……

    强作镇定地转身,我披上放在一旁的干衣服,看着曹操捡来枯枝,生火。

    光裸着上身,曹操坐在我对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旁燃着火堆,他的衣服被架在一旁烘烤。

    打量着他结实的身子板,我眉毛挑得高高的。

    “你的衣服也该烤烤。”见我盯着他直瞧,曹操笑道。

    “多谢提醒,我的衣服已经干了。”我没好气地说。

    天气虽然已近初冬,但在这个山里,却是没有一丝寒冷的感觉。

    “你把那条蛇剥了皮洗洗吧。”盯着对面那条被钉在树上的蛇,肚子里饿得发慌,终于,我发话。

    曹操诧异地看我一眼,仿佛我是怪物似的。

    也是,这样的话从一个女人口中讲出来,的确有些怪异。

    但他也真的站起身,到对面拔下那钉在树上的树枝,将软趴趴的死蛇拎在手里。

    我也站起身跟了过去,捡起刚刚被我砸落在地上的蜂巢,用手指挖了些蜂蜜放在口中。

    真好吃,我微微眯起眼,刚刚的怨愤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民以食为天,这是至理名言。

    于是乎,为了一饱口腹之欲,我摒弃前嫌,让他把蛇洗净了架在火上烤,蛇身上抹了厚厚一层蜂蜜,光闻着那味儿,我的口水便已经快泛滥成灾了。

    “好了好了,可以吃了。”我迫不及待地撕下一块肉来丢进嘴里,然后甩着手直呼烫。

    咀嚼了几下,我立马安静了下来。

    “怎么了?”曹操扬眉看我,似笑非笑的。

    “好吃。”我点头,继续咀嚼。

    “真的?”他表示怀疑。

    我抖了抖眉毛,真是聪明得讨人嫌。

    “真的,不信你尝尝。”我冲他笑了下。

    他认真地看我一眼,伸手拿过蛇肉,咬了一口。

    “如何?”我笑着问。

    “真难吃。”慢条斯理的咽下口中的蛇肉,他非常直白地告诉我。

    蛇肉和蜂蜜的搭配?呃,虽然从来没有看到过,但也算一种创新嘛,虽然,效果有待加强……

    “本姑娘第一回做菜,能吃到是你的荣幸!”我越说越心虚,越说越大声。

    “第一回啊,难怪。”他煞有介事地点头。

    我微微一愣,看着他把那看起来非常诱人,实则味道异常恐怖的蛇肉啃得干干净净。

    “让我吃这么难吃的东西,你也会良心不安啊?”抬头看我一脸呆呆的样子,他笑了起来。

    “知道难吃,你还吃?”我不雅地翻白眼。

    “饿了。”他丢出两个字,扔下一堆蛇骨头。

    吃了蛇肉,衣服也干得差不多,此时天也快黑了,想来吕老伯应该也已经买了马回来。

    有些依依不舍地,我们离开了后山,或者依依不舍的只有我。因为有时候,当一个人在经历了太多之后,总想着能归于平静,这后山,静谧得令我无法拒绝。

    回到吕家的时候,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奇怪,还没回来?”我嘟囔着。

    一阵清晰的磨刀声从屋里传出来。

    手臂微微一紧,我被捂住嘴拖入了墙角的黑暗里。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曹操,却见他狭长的双眸中闪着寒意,与下午在后山的时候判若两人。心里微微一抽,我想起了某个典故。是曹操误会吕伯奢要杀他,故而痛下杀手吗?

    “别动。”我一急,拉下他捂着我嘴的手,轻声道,“不要轻举妄动,看清楚了再说。”

    未发一语,他一把将我扣入怀中,手再度捂上我的嘴,紧得令我快窒息,无论我怎么挣扎也扯不下来。我的话他丝毫未听入耳中,手已经紧紧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我恨得直磨牙。

    “娘,爹还没回来?”房间里,隐隐有一个男声传来,是白天我所见的那个男子。

    “嗯,你先准备晚饭吧。”那老妇的声音。

    “阿瞒和那个姑娘呢?”

    “大概去后山了吧,孤男寡女的,也不知道避嫌。”那老妇絮絮叨叨的。

    “今天在城里的时候,我看到了阿瞒的画像,贴得满城都是,悬赏了万两黄金呢。”

    “万两黄金?”那个老妇的声音微微拔高了些。

    我几乎可以想象那老妇两眼放光的模样。

    “趁你爹没回来,你赶紧进一趟城,我去杀只鹅,备些菜,留下他。”半晌,那老妇的声音放低了些,又道。

    我在心里低叹了一声,知道徒劳无力,放弃了挣扎。

    “阿瞒从小同我一起长大,这样不太好吧,而且被爹知道了……”那男子犹豫起来。

    “你懂什么,阿瞒那小子定是做了错事才被悬赏,我们只是提供线索,有什么错?”那老妇道。

    真是视钱如命吗?

    那男子低低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

    门微微响动了一下,有人推门走了出来。

    曹操一把将我推向一边,阴沉着脸迎面便大步走上前,刀口出鞘,寒光一闪,还未等那男子回过神来,鲜血便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我尖叫一声,瞪大双目,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口。

    “阿……瞒……”那男子面露惊恐,颈边血流不止,他伸手捂住伤口,那血却是怎么也止不住,还是从指缝间汩汩地涌出。

    曹操抿唇看着他倒在地上抽搐,狭长的双目里一片冰凉。

    一只染血的手紧紧揪住了曹操的衣袍下摆,那男子大张着口,口中涌着血沫:“我没有……没有告密……”

    最后一个字吐出口,他便歪着头倒向一边,只剩颈边的血还在缓缓地往外流,染红了他的身子。

    他的身后,是一片血色蜿蜒……

    就在上午,他还笑着同曹操打招呼啊。

    “我的儿啊!”门再次被打开,那老妇惊痛的声音骤然响起,划破了夜的宁静。

    曹操握紧了刀柄,抬头看向那老妇,眸中寒意不减。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那老妇看向曹操,眼里满是嫌恶和恨意,“我儿对你仁至义尽,你却下手杀了他!”她大叫着,气得浑身都在打颤。

    曹操眼也未眨,一刀下去,那老妇的声音戛然而止,立刻横尸当场。

    她大睁着浑浊的双目,死死盯着曹操,那样毫无焦距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只一会儿时间,我便亲眼看着他结果了两条性命,心里止不住地发寒。这个,才是真实的他吧。

    “阿瞒,今天我们爷儿俩要好好喝一杯。”正在怔忡间,身后响起了马蹄声,是吕老伯回来了?

    我惊恐地看着曹操握刀的手又紧了一下,忙转身大叫:“快逃!”

    那吕老伯看着我微微一惊,随即便看到了已倒在血泊里的妻儿。

    “你!”一手捂着胸口,吕老伯大惊失色,他断然不会想到他引狼入室,才一天时间便弄得家破人亡吧。

    狭长的双目里满是凛冽的寒意,曹操缓缓转身,看向吕仁奢。

    “你!”吕老伯气得浑身发抖。

    曹操便提刀上前,那刀刃之上,犹带了丝丝血迹。

    “你干脆连我也一起……”吕老伯老泪纵横,话还未完,便不敢置信地瞠大了双目,一头栽倒在地。

    他手中拎着的酒坛随着他的身子一同坠落在地,发出“咣”的一声响,碎了。

    酒水和着血水,流了一地,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白皙的脸上沾了点点血迹,薄唇抿成一条线,曹操站在原地,从头至尾,他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为什么要杀他们?我们明明可以悄悄离开的!他们明明没有真的要去告密!”空气中,酒的香味与血的腥味交融在一起,半晌,我终于沉不住气大叫起来。

    “吕大哥错在犹豫不决,我谋刺之名在外,大事未成,不能冒险。”他看着我,声音极淡。

    “那吕老伯呢?他对你那么好,他又做错什么了?!”我忍无可忍。

    “我杀了他妻儿,若不斩草除根,后患无穷。”他开口,声音仍是淡淡的,仿佛只是月下谈心,“宁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我怔怔地看着身染血迹的他,这便是曹操呢,那个于黄巾起义时崭露头角,以微末之身起兵陈留,讨董卓,杀吕布,降张绣,远征乌恒,平定凉州,一手建立魏国,剿灭江东孙权,一统天下,九合诸侯的一代枭雄……

    “有时候,有些人,必须死。”看着我,曹操的眼睛有些冷,“妇人之仁只会坏事。”他缓缓上前,逼近我,“吕伯奢不死,独活对他也是痛苦,你不要总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那样……令我作呕……”

    我错愕地看着他,脸上沾着的血迹令他看起来有几分狰狞。

    “你不是神,不要总是悲天悯人地以为你可以拯救世人,到最后却什么事都做不了,只会添乱,董卓沦为不忠不义之徒不是因为你吗?

    “吕布弑杀义父,改投董卓,不是因为你吗?

    “这天下,谁不可怜?你不是神,你谁也帮不了。

    “你想改变一切,到最后却什么都改变不了……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甚至只会更糟。

    “只会说,自以为有多强悍,其实心肠比谁都软,连条蛇都不敢清理,看看你的容貌,听听你的声音,你把自己弄成今天这副模样,还不觉悟?”

    一步一步,他逼近我,声音寒如冰。

    我一步步倒退,不知道自己此时面上是何表情,却是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没有再逼近我,他折身从墙边拿了农具,开始掘土。

    我软软地靠在门边,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尽了一般。

    月色下,他在掘一个坑,泥土逐渐堆高,那个坑也越来越深,连他的身影都逐渐被隐没。许久,他从坑里跃了出来,将吕伯奢一家三口的尸体,小心翼翼放入坑内,神情竟有几分肃穆。

    我坐在墙边,怔怔地看着他一个人埋葬着冰冷的尸体,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只觉得那一袭明紫在月光下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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