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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卷 第八章 天下谁敌手(八)

    查干巴拉几乎是一口气将贺楼启和廖水清的谈话说了出来,想必那一日的事情对他的震动很深,所以事隔多年之后依然历历在目,深褐色的双眸不时闪过惊惧之色。其实不仅是他,就是杨宁听到这里也觉得脊背生寒,他也曾听过青萍简述中毒的经过,李还玉不过是骗取了青萍的信任,让她在不经意间服下了相思绝毒,以及加深毒性的药物,若是青萍有所防备,或者武功精深到杨宁这等级数,多半就不会受其所害。与李还玉相比,廖水清下毒的手段就高明多了,一环紧扣一环,丝毫不漏端倪,杨宁自认即便换了自己是贺楼启,也多半会落其彀中,如此心智机谋,怪不得娘亲绝交不出恶言,而师尊待她也是如此谨慎持重,想必自己当日若是不肯答应她放过李还玉,不仅仅是无法解救青萍,只怕就连自己的性命,也未必能够保全。

    查干巴拉并没有注意杨宁神色面沉似水,自顾自喝了几口酒,润了润咽喉,这才继续道:“我当时心中又悔又怕,如果不是我劝恩人服用疗伤的汤药,说不定恩人早就平安无事地离开中原了,依着我的脾气,真想狠狠痛骂一顿那个少女,可是不知怎么,却偏偏没有这样的勇气,只觉得这个小姑娘比刺了恩人一剑的那个青衣女子还要可怕十倍百倍。”

    杨宁心中也有同感,只是以他的性子却是不肯示弱半分的,口气含糊地问道:“贺楼前辈中毒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一问既是有心岔开话题,却也是他心中当中迷惑,贺楼启若是中了相思之毒,或者当时辣手反击,取了廖水清的性命。或者廖水清侥幸逃生,将这消息传扬出来,也好让中原群雄除去心腹大患,不论向那个方向发展,杨宁都能想得通透,只有现在这般扑朔迷离的情势,才令人百般难解。为什么贺楼启中毒之事从未曾传扬开来,廖水清又能安返中原,而如今廖水清让自己夫妻前去求医。虽然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笃定意味,想必廖水清也不会用这样麻烦的法子加害,这其中不知有几许奥妙,更兼关系着青萍生死,怎能不仔细追问。

    查干巴拉犹自嗟叹了半晌才继续说道:“廖姑娘说了那番话之后,我原本以为多半会被恩人一掌打死,想不到恩人竟是沉默不语。许久才道:你地出身来历别人或者不甚清楚,我对翠湖弟子一向留意,又岂会疏忽大意,你出身蜀地名门,夫家又是帝室后裔,贵不可言,以你的身份。岂会将平民百姓的性命当真放在心上。不过是下个药引而已,随便寻几个不会武功的仆役,趁着我们两人中途打尖住宿的机会动手,这一路千里迢迢。哪里不能得手,何必一定要冒着杀身大祸亲自赴险,如果不是你暗中安排了高手,要趁毒发围攻于我,就是你别有图谋。喔,我知道了,当今天下群雄并起。尊夫雄踞西南。咱们戎人虎视东北,若是我们两家联手。里应外合,说不得可以平分天下,你若是有这个心思,倒也不足为奇,不过用相思绝毒这等阴狠手段来挟制我,却也未免有些太过。”

    杨宁听到此处不觉微微一怔,他虽然对军国大事并无兴趣,然而因着身世奇特,入世以来诸般遇合,不论敌友几乎都是野心勃勃、海纳山藏的人物,就连青萍,对沙场攻伐也是极感兴趣,耳濡目染之下,倒比寻常智谋之士更通晓天下大势。如今天下四分,朝廷和燕藩几乎是水火不容,滇王吴衡在一隅虎视眈眈,越国公唐康年居心叵测,惟有益州汉王,虽然割据西南,看起来却没有什么野心,只是武学中尚有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道理,更何况天下之争,若是廖水清果然在二十年前便与贺楼启有过密约,那么她就是心口不一之人。不过这样的念头不过是在杨宁心头一闪而过,廖水清既然敢让自己到大鲜卑山求医,难道就不会考虑到自己可能发觉真相么,就算自己懵懂些,青萍和平烟也不是可欺之人,看来自己多半是胡思乱想,退一步说,就是廖水清果然勾结胡戎,又和自己有什么相干,只要能够救了青萍性命,最多自己夫妻两人西游昆仑,东游沧海,难道这滔滔浊世,还有人敢与自己为难么?

    查干巴拉不知杨宁心中千回百转,自顾自地道:“有句话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其实当时听了这番话,我心里很是担忧,虽然你们中原人都说胡戎一家,可毕竟还有远近亲疏之分,若是戎人过分强大,对我们胡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即便是两族联手图谋中原,也有谁主谁次之分,贺楼国师乃是戎人,我心中虽然一样敬重,然而若是关系到我胡族生死存亡,我即便是给人说成忘恩负义,也不愿任凭那种事情发生,所以我虽然盼着恩人得救,却又盼着那位廖姑娘并无此心,即便是两败俱伤也好,也胜过他们化敌为友。”

    杨宁闻言不觉愕然,十分疑惑查干巴拉为何将这番不足以为外人道的险恶心思对自己说了出来,只见查干巴拉枯槁地面容上浮现出释然欢快地神色,仿佛想要将胸中块垒一吐为快,继续道:“廖姑娘听了恩人这番话,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眉宇间更透出一种轻蔑神气,半晌才止住笑声道:宣大哥却是小觑了我廖水清,纵然是手握万里山河,屁股底下也不过只有一把椅子,金尊玉贵的九龙椅和贫寒之家的粗劣木凳难道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么?不论宣大哥信是不信,我从未将天下之争放在心上,只不过若是天下未曾一统,我的志向也没有可能实现,所以才会听了岳师姐劝告,亲自向宣大哥你出手。宣大哥为了自己的族人不惜背叛恩深义重的师门,就连心心相印地爱侣也一并抛弃,想必能够明白我为什么对你下毒。以毒药害人固然是我做得不对,可是宣大哥又何必以小人之心度我之腹呢?外子与我虽然不才,却也不是勾结胡戎以谋天下的宵小之辈。

    我听了她地话十分不服气,明明是她用卑鄙手段暗算恩人,怎么反而说恩人是小人,咱们胡人虽然被你们汉人视为蛮夷,却也没有喜欢用毒药害人的鼠辈,想到这里我便要开口呵斥,不料恩人原本面色沉冷。此时却摇头轻笑道:的确是我不该胡乱猜测。你这小丫头虽然聪明颖悟,又喜欢想方设法地捉弄人,毕竟不如岳秋心胸怀丘壑,怎会想到这么远的事情。更何况尊夫既然是帝室后裔,表面上仿佛占据了大义名分,事实上却是众矢之的,各方诸侯在尊夫面前都是乱臣贼子。难免心里忌惮,普天之下,就是乞丐强盗都可以做皇帝,偏偏只有尊夫,若是不知自量,多半会是群起而攻之地下场,只不过天下贪心的人太多。我还当尊夫是想要效仿光武帝呢,不过现在看起来,至少水清你心里是有数的。然而若是如此,我却不明白了。水清你既然不想与我和衷共济,又有什么理由能够让我饶你不死呢?

    恩人说完最后一句话,神色蓦然一冷,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有一座山峰从头顶压了下来,只觉得浑身骨肉都好像要被碾碎一般,胸口更是郁闷非常。简直不能呼吸。我原本以为恩人和那青衣女子交手时候的威势已经是绝无仅有,然而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什么是天神之威,若非手足不能动弹,恨不得想要五体投地,深深膜拜。然而所受地威压越来越沉重,我虽然下意识地苦苦支撑,却只觉得多半要被四周地铜墙铁壁活生生挤成肉饼,就是想要高声呼救都办不到,这时候廖姑娘似乎也支撑不住了,我只见她额头上汗水涔涔滚落,一口银牙不停地打战,方才的傲气一扫而空,战战兢兢地道:宣,宣大哥,我身子不好,你,你若是再不收敛真气,只怕死得不仅仅是你这个伴当,我的小命,也,也要一起葬送了,莫非,莫非宣大哥,真的不想要解药了么?

    我听见廖姑娘说有解药,只觉得心里一宽,偏偏在这时,原本笼罩在身边的强大压力突然一扫而空,想必是恩人收敛了神威,只是这样一来,情势却更加糟糕,原来不过是宛若泰山压顶,虽然手指都不能移动,却还能苦苦维系一线生机,现在重负尽释,却只觉得原本被压抑的气血突然沸腾起来,周身上下仿佛被滚水泼浇,又好像有千万虫蚁啮咬,那种又痛又痒地感觉从来没有经历过,我原本也自诩是钢浇铁铸地汉子,此刻也终于忍不住呻吟起来。听到我的惨呼声,恩人伸出手掌,在我背心忽轻忽重地揉了几下,我才觉得痛苦稍微减轻了一些,只是筋骨欲折,依旧是痛楚非常,若非我急着想知道恩人身上地毒有没有解药,差点要痛昏过去。

    恩人见到这般情景,叹了一口气,转头对廖姑娘道:你的医术精绝,不如帮我给他看看吧,也是我一时气恼,竟忘记了还有人在。

    廖姑娘果然移到我身边,伸指按在我的脉门上,过了片刻道:这个胡人原本就受了极重的外伤,失血过多,又被内力伤了肺腑,仅只如此也还罢了,这人皮粗肉厚,只要外用针砭,内服汤药,慢慢治上半年,也就痊愈了,偏偏这人近来不知遇上了什么伤心事,悲愤之情积郁于心,伤病交织,内外俱损,沉疴难医,只怕即便现在治好了,也是后患无穷,更兼塞外苦寒,不易调养,只怕三年五载之后,这人就没命了。

    恩人皱眉道:他的伤势如此沉重,我也要负些责任,果然没有医治地法子么?廖姑娘笑道:这倒也不是,他若是肯随我回益州,那里气候温暖,又有许多灵药,由我亲自医治,倒也能让他得享天年,只是不瞒宣大哥,别说我不是悬壶济世的大夫,轻易不会给人看病,就算我是吧,却又凭什么让我给一个胡人这般费心?若是换了宣大哥自然不同。您虽然不是汉人,却也是戎人里面的英雄好汉,只凭您苦心孤诣求师中原的这番作为,小妹也钦佩万分。然而这个胡人面相凶恶,纵然是满心凄惶也掩不住浑身戾气,只怕手上染了无数汉人地鲜血,若是在别处遇见,我不杀了他已经是他的福气,哪里配我给他施针用药!

    若是换了我受伤之前。听到这番话多半会气愤填膺。甚至立刻会拔刀出鞘,不杀了她绝不罢休,然而其时其地,我听到这番话却只觉得心灰意冷,就连这个初次相逢地廖姑娘都能看出我杀人如麻,想必在阿娴眼里,我也是这般面目可憎。可笑我还想得到她的芳心,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阿娴已经死了,我也成了废人,一个废人纵然能够在大草原上活下去,也只能苟延残喘,更别说想要替阿娴报仇。既然如此,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什么不同,活得舒服还是活得痛苦又有什么不同,所以我也没有奢求廖姑娘出手相救。闭口不言。不料恩人却叹了口气道:他是咱们大草原的好汉子,也难怪你不肯医他,只是总算相识一场,我也不愿见他早死,不如这样吧,你若是肯出手相救,让他多活几年。我便放过了你。不追究你对我下毒之罪,如何?

    我知道恩人中了极厉害的毒。只有以这位廖姑娘的性命胁迫,才可能有生机,所以万万不肯让他老人家这样就放过了仇敌,便强忍着痛楚道:恩人,不用求这位姑娘,不过是些许小伤,哪里有这样严重,只是我浑身有些痛疼,你直接将我弄晕,让我休息一会儿就行了。

    恩人闻言苦笑了一下,便当真要伸手将我制晕,想必也知道这位廖姑娘言出必践,所以不再出言恳求,其实他老人家这又何苦,为了我这样蝼蚁草芥一般地人物低声下气,未免失了身份。不料那廖姑娘听了我这句话反而嗔道:宣大哥肯不肯放过我,我倒不放在心上,我既然对你下了毒,就没有想过全身而退,更不会因此委曲求全,不过这厮倒是有几分骨气,居然在我面前扮起英雄来了,不过我性子和旁人不同,你若是苦苦相求,我绝对不肯出手,你不要我救你,我却偏偏要你活着。说罢也不等我同意,纤手一翻,食中二指之间已经显出一根乌沉沉地黑色长针,径自刺向我的心口,看上去不像是施救,倒像是要杀了我,只是别说我当时浑身无力,根本不能反抗,就是还有些许力气,只怕也避不过这比飞箭还快地一针,我只觉得浑身一震,就已失去了知觉。”

    听到这里,杨宁忍不住惊呼道:“千年犀角针,想不到廖水清竟肯如此厚待你,若非此针另有神效,只怕你也不可能活到今日,更别说是在受了二十年颠沛风霜之后,只是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贺楼国师身上地相思绝毒可是解了?”虽然自己也不肯相信,但是杨宁还是抱着微乎其微地希望问了出来。

    果然,查干巴拉摇头道:“我昏迷了很久,也不知道恩人和廖姑娘都说了些什么,只是等我醒来的时候,廖姑娘已经不见了,原本我猜是被恩人杀了,今天才知道原来她还活着。因为恩人带着我走了十几日,我亲眼见到恩人神色渐渐憔悴,甚至还曾经见过他在背地里喀血,后来恩人只说是急着回族中,只将我送到了附近的胡人部落就离开了,恩人的行事为人不像是有始无终的,若不是身子渐渐支撑不住,只怕是不会半途而废的,这些年来,我在族中苟延残喘,也曾暗自留心恩人的消息,虽然从未听说过恩人身子不适,只是这些年来他老人家几乎从来没有下过山,想必,想必那毒还没有解开吧。”

    杨宁想到廖水清让自己到大鲜卑山求医地笃定神气,心中已经明镜一般,贺楼启身上的相思绝毒定是没有解去。若是自己所料不差,当日查干巴拉所见到的情景,是贺楼启想要倚仗精纯的内力逼毒,然而相思入骨,无药可解,终究是无可奈何。廖水清曾经说过擎天宫的地火天风可以帮助青萍解毒,是否贺楼启在选在大鲜卑山建宫隐修,就是想要借用地火天风之力压制身上的绝毒呢?廖水清千辛万苦研究出“长相思”,用以压制“相思”绝毒,是否也是为了羁绊贺楼启呢?

    抚今追昔,杨宁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念头,二十余年前地贺楼启,自己的那位大师伯,定然是睥睨天下,莫敢争锋,刀王杨远两次战败,翠湖岳秋心只保得颜面不失,无色庵主平月寒,剑法堪称出神入化,却也是铩羽而归,天南刀尊滇王吴衡干脆退避三舍,就连自己的师尊隐帝西门烈,对上已经身中绝毒的贺楼启,也是一招惜败,这许多中原地高手名宿,空有赫赫威名,却让一个戎人占据了天下第一的位置,真是可怜可笑。滔滔浊世,也只有一个廖水清,武功平平,却是聪明绝顶,凭借毒术出奇制胜,摧锋于正锐,挽澜于极危,这正是英雄所为,想必在贺楼启心中,也只有这一个小女子,才堪称自己的敌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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