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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游击 (三)

    “福哥你从来没有说过,还有回家相亲这回事,这回你可得好好跟我说说,这是什么回事。”周世铭女士第一次看着莫敌的手稿笑了,这还真是秘密,从来没有听莫敌说过,民国三十五年后,自己曾经在莫敌的老家广西寿城住了一段时间,也没有听人跟她说起有这么一回事。

    “那女子漂亮吗?”周氏夫人问。

    “你为什么没有娶她?”周氏夫人再问。

    “是不是她才是你的原配,我是老二?”周氏夫人三问,女人,对这种事情总是很感兴趣的。

    莫敌大笑:“你是老大,从来没有什么老二老三,我这一辈子就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你。”

    周氏夫人得意的笑了。

    走在已经铺装得很整齐的小路上,莫敌与周氏夫人并排走着,他们的生活越来越程式化,晚餐后会从屋前山坡的小路走到维多利亚湾,在海边散上一小会步,然后再慢慢走回自己的小屋。有一次他们在散步时,遇到打劫,两口子把身上所有的兜翻遍,也只找出不到五个港元,让打劫者非常失望。有两个混混气不过,对着周氏夫人动手动脚,被莫敌三拳两脚,打得倒地不起。莫敌回到家后,因为动手过度,竟然腰酸背痛,如同小病一场。一气之下,找到唐如儒,要了一把南部十六手枪,平时放在家里,傍晚散步时带在身上。

    莫敌个子小,越老越小,五十岁的莫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西裤衬衣穿在身上,空空荡荡,为了掩盖身上带的手枪,莫敌不得不加了一件马夹,大热天穿上马夹,说不出的别扭。脚下是一双布鞋,一双周氏夫人亲手纳制的布鞋,在鞋底钉了一层薄薄的车轮外胎,走在路上,轻盈而稳重。

    “我回到家那天,见到了那个女子,也是仅此一次见到那个女子。”莫敌的话,把周世铭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那是个乡下妹子,看到我回去,又是警卫又是兵,骑的高头大马,腰上还挂着手枪,先是吓了个半死。”莫敌说:“再一打听,这女子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她的目的很明确。她父亲过去是共产党桂北支部的人,民国二十四年被捕,不知道为什么,民国三十六年国共合作之后释放了所有的政治犯,却一直没有放他出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早在民国二十五年,共产党就已经把他开除了。共产党不管他,国民党不敢放,结果就这样拖着,也不知道是谁出了个主意,让他的女儿嫁给我,通过我的关系把她父亲弄出来。我一听就乐了,这种主义的事我一惯有多远躲多远,哪里敢往前凑,连忙让家里人回掉了这门亲事。”

    “那女子漂亮吗?”周氏夫人三八之心大起。

    “远远的看过一眼,应该还不错吧,时间太长,忘记了。”莫敌笑着说:“如果当时娶了她,后来就没你什么事了。”

    “哼!你敢!”周氏夫人很不讲道理的说。

    “哈哈哈哈。”莫敌大笑,这些年讲课多,声音越发的宏亮了。

    “站住,笑你老母!”身边突然传出一声怪叫。莫敌循声望去,又是上一回那两个混混,头上包着绷带,右手吊在肩上,正指着自己两口子对另外一个高大汉子说话。向自己高声叫喊的,正是那个高大汉子。高大汉子一看就不是原装的本地人,应该是本地女人与印度阿三的合体,皮黑嘴厚,大眼浓眉,像极了佛寺里那些古里八怪的金刚。香港,英国人经营多年,从印度弄来不少人来充当警察门卫保安之流的角色,这些人,身份低,没有地位,常常娶一些中国本地姑娘为妻,生出中国人与印度阿三的混血后代,身材高大,肉厚皮粗,一副昆仑奴的形象。面前这位就是这种昆仑奴。

    只见高大汉子皱着上嘴唇,舌头伸出来在嘴唇四周添了一圈,走近莫敌上下打量,看着莫敌三寸丁的身材,有点不可理解的回头望了两个小弟一眼,被一个这么瘦小的半老头打成这样,实在有点不敢相信。

    “老嘢,上次打了我的人,你想怎么了结?”高大汉子说。

    “呵呵呵呵!这还真把我给问住了。”莫敌大笑:“老子前十年杀人如麻,伤人无数,从来没有想过怎么了结。”

    高大汉子有点不相信的望了莫敌一眼,嘴角一扁,说:“别在这里跟老子我想当初,十年前,现在是十年后。说吧,是赔钱还是断手。”

    莫敌没有说话,觉得很好玩,有日子没有遇到这种事了,感受挺刺激,上一回两个混混太菜,还没有活动开筋骨就完了事,今天这个,看起来应该强壮一些。莫敌有恃无恐,马夹里还插着一把南部十六,真要打不过大不了用枪,只要拔出枪,这种小混混,一人能消灭一个连。

    莫敌不着急,一边的周氏夫人着急了,走到高大汉子面前,说:“你们快走吧,我们家这位你们惹不起的,他玩了半辈子的刀刀枪枪,不小心又会伤了你。”

    高大汉子乐了,就凭这么小的个子,一只手就能捻死,能伤了自己。不过一听女人的话,高大汉子也明白了,面前这位,是从大陆退过来的老兵,被共军打败后,进不了台湾,去不了外国,只能在香港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如果当年手下有兵,这些人一个个都是一方豪杰,现在光杆一个,还一身的老态,再想靠忆当年来吓人,特别是吓唬这些在港九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那才是笑话。

    莫敌知道面前这位,不吃点苦头是肯定不会收手的,走上一步,把周氏夫人拉到自己的身后,横眉一竖,说:“马上滚蛋,别让我出手,滚!”

    两个包着绷带的退后了好几步,他们见识过莫敌的手段,的确迅雷不及掩耳,说打就打,一打就致命,上回是自己两人见机得早跑得快,跑慢了只怕伤得更多。

    高大汉子挥舞着钵头大的拳头冲向莫敌,冲到近前,一脚停住,双眼睁得滚圆。他分明看到,就在他面前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一只枪口正闪着蓝光。莫敌的右手食指正穿在扳机处,正在往里使力。

    身子一软,高大汉子当场跪在地上,双手高举,大叫饶命。远处的两个混混也吓得三魂不见了两魄。他们两个见识过莫敌的手段,知道此人出手绝不留情,手里有枪,绝对不会不用。两个混混交换了一个眼色,突然冲上前去,从怀里各掏出一把石灰,往莫敌脸上撒去。趁着莫敌面前一片白,两个混混拉起高大汉子迅速逃离。

    莫敌只感觉到眼前一片白茫,接下来就是眼睛刺骨的疼痛,一股呛味直冲肺部,撕心裂肺的咳嗽冲口而出。凭着之前的记忆对着混混逃跑的方向开了三枪,将手枪扔出去老远,莫敌痛苦的坐了下来。周氏夫人又帮莫敌捋胸顺气,又用手里的手帕抹去脸上的石灰,手忙脚乱,心里又气又急,泪水直流。

    枪声并没有打中狂奔中的三个混混,将混混吓得魂飞天外,原来这位真的敢开枪,跑得飞快,很快就无影无踪。枪声引来了远处的巡警,在巡警的帮助下,莫敌被送到了山下的诊所里,清洗眼睛,吸上氧气。莫敌躺在接诊床上,双目紧闭,一脸惨白,唯有剧烈的咳嗽带出丝丝血迹,更显耀眼狰狞。

    清洗完眼睛,莫敌充满红丝的眼又能看见面前的人,警察走了,他们带走了地上的枪,周氏夫人告诉他们,自己夫妻两人在散步,遇到了黑帮械斗,才遭受到池鱼之殃。有人证明莫敌的身份是国学校里的老师,不是坏人,巡警采用了这种说法,带走了枪,还连说莫敌夫妇俩运气好,能够在黑帮械斗中幸存,只是被撒了一脸石灰而已,至于那把枪,从头到尾巡警就没有想过主人是莫敌。

    回到家,莫敌的咳嗽仍然没有减轻,他记忆中,除了上次在石牌,就是这一次咳得厉害,如果说还有排行第三的,就是在桂林,1938年12月29日,在日军飞机对桂林的轰炸中,满天尘土,铺天盖地,五步之内,莫辨人马。扬起的灰尘让莫敌吃尽了苦头,用袖子蒙住口鼻也没有办法挡住大股大股的浓尘往肺里钻,引起的剧烈咳嗽让莫敌直不起腰来,一起坐在月牙楼上喝酒的张永发掌柜张香圃以为莫敌会不会就这样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接咳死过去。

    已是深秋,港九的秋色是最无趣的颜色,与盛夏无异,只是绿色更深一些,空气更干燥一些而已。莫敌躺在院子里,脸色蜡黄,不停的咳嗽如同抽气机一样,不停的抽着他的元气,几天下来,身体明显见差,五十岁的男人,竟然出现了深深的眼窝。

    “这都是托日本人毒气弹的福,我算了算,总共被日本人的毒气毒过三次,三次都没有死,算是命大,只是这张肺早就千疮百孔了。”莫敌对前来看望他的唐如儒说。

    唐如儒比莫敌大几岁,看上去却年轻许多。鼻子通红,布满了坑坑洼洼,在香港的十年,这家伙天天酒不离口,杯不离手,果然喝出了一个标准的酒糟鼻。

    “你这个肺算是让日本人的毒气给祸害了,总有一天,你会死在这个肺上。”唐如儒说。

    “死就死,无卵所谓!”莫敌笑着说:“死在我手里的日本人也不少,所谓一礼还一拜,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我在南岳游干班的时候,遇到第八十四军的凌云上,他也被日本人的毒气放倒过,咳嗽比我还要厉害,当时他还抽烟,越咳抽得越凶。”

    唐如儒点了点头,说:“日本人的毒气,对人的身体影响很大,只要挨过毒气弹的,身体或多或少总有一些不妥,我这些年,见的老弟兄比你多,但凡有些身体不好的,大多都是挨过毒气弹的缘故。你要多加调养,别他娘的英年早逝。”

    “呵呵呵呵!”伴着咳嗽,莫敌大笑起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比起在抗日战场上死去的弟兄们,我这二十年算是赚来的。起码我还娶了妻,活到知天命之年,知足了!”

    “宁可世上挨,不愿土里埋,我可还没有活够!”唐如儒说:“天纵你也不要太消极,你的情况我已经上报,弟兄们准备筹一笔钱,把你送到英国人开的伊利莎白医院系统的治疗一下,好孬让你多活几年。”

    “多谢弟兄们费心了,我一条烂命,多活一天,都是向老天偷来。老天给的已经足够多了,如果还能再活下去,那就是弟兄们的赐予了。”莫敌笑道:“不过能够多活一些日子,我还是愿意的。”

    唐如儒点点头,他很了解莫敌,死都不怕的人,还怕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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