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缘来苦 > 第一卷 月下昏黄灯如昼 第一百零四章 前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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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和尚生怕得罪满室的佛陀菩萨,言语未尽便又跪在佛像前恭敬行礼作揖磕头。惹得被撩起兴致的少年也不好再次言语打探。不过既然已经醒来,所处情况自然也要探查一方。

    少年一向不信山泽精怪之说,可一路艰辛经历也让他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这世间到底是未知的多,已知的少。唯恐惊扰此间神奇精怪,少年也学着蕴色小和尚的模样跪在佛前,持香跪拜,以表心诚。

    毕竟,不管世间是否真有佛陀菩萨,可弯弯身子,添添香火,举手之劳的事情也是大多数人愿意干的。

    等到少年添完香火已毕,屡屡青烟随着少年那浅浅的心愿蔓过屋顶,心中杂念一扫而空之后,满脸唏嘘的少年才抬起头来,看着那个起身直立的身影有些不明究竟的诧异。

    “觉得奇怪?”少年轻声一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蕴色不言不语,依旧愣愣的看着少年。

    少年也不故作高明,他转过身子轻声道:“先生常说不语怪力乱神,可俗世之中也有人在做,天在看之说。如今我穷愁潦倒,不知归处。权当积下了善业功果,也好冲一冲身上沾染的邪魅之气。”

    少年一板一眼,拿着手中点燃的香烛逐渐接近正中的香案,插在了烛台之上。

    小和尚闻言一愣,只觉歪理。

    “我幼时出家,供奉香火诚心无数,每次上香,都是空明一片,不求佛祖释法,只求能赎往世罪孽。似施主这般,来此只为福气功德,那纵使佛法无量,这世间众生云云,如恒沙数,佛祖如何能全部解救过来。”

    少年心中苦闷,也不退让,他轻声道:“可若是求神拜佛不求功果,不求荣华,那求什么。世人所求无外乎名利二字,所求之事也是自己不能办妥之事。”

    “那自己办不到,佛祖就能办到不成。”蕴色抬头怒视。

    少年温和一笑,重新走到那个皱成一团的蒲团边伸手捋顺蒲团,边说道:“先生说有心则灵。”

    小和尚无奈扶额,有些无语凝噎。此时倒是有些想言而不能言。

    赵晴柔跨在美人马上,一路驰骋。碰着寻常的土丘川泽少女也不躲让回避,而是任凭身下骏马直接跨过。以至于扯着少女衣领的矮小老头时而咋咋呼呼,遮住双眼,生怕一不小心便撞上了沿途的山石树木。

    “怎么样?本姑娘的马术是不是极为精湛。”少女自得催马,颇为纵横驰骋天地的姿态。老头并不出言回答,而是冷眼旁观,一路仔细的察看着身边的风吹草动。

    眼见老头并不回答,纵马正是得意的小姑娘愈发得意。她拉住缰绳,笼住马头,直接跃过了身前一片不大不小的浅浅坑洼。

    修行百年的精怪早已深知水泽低洼之处有精魅居其间的道理。看着少女纵马狂奔也并不出言阻拦。而是任由风声吹过,索性来了个不管不问。至于他心中所想。自然也只有自己知晓。

    小姑娘正在兴头,对老头反常的安静也未曾多加理会。而是想着露出自己非凡的马术让平素一向喋喋不休的鲤鱼能在心中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印象,好为找到少年留下一个铺垫。

    老头自然不知少女心中所想,也未曾打着花花肠子别有所图。在他心中确实想着帮助这个让他吃尽苦头的小姑娘。说来似乎让人颇为匪夷所思,不过尝过世间百般孤苦的鲤鱼对于这个见面就欺负自己的小姑娘真是颇为喜欢。

    这种喜欢无关风月,只有孤寂百年后第一次遇到不打自己主意的欢喜。

    赵晴柔纵马驰骋,对老头一反常态的举动也未多加注意。只是凭借着心中那股怒气与欢喜驰骋而来,希望看见那一袭白衣,希望看到那个羞涩怯弱又好心肠的少年。

    骏马驰骋,迅捷如风。一路跨过山水坑洼,一路向着少年而来。

    蕴色小师傅此时好生为难。既为少年的问题,又为他那一句轻飘飘却仿佛重若万钧的话语。

    “有心则灵。”小和尚嘀嘀咕咕,不断想着其中道理缘由。

    少年也不出声打扰,而是转身看着一尊尊威严又慈悲的佛像,深邃的眸子中让人看不清究竟。

    咚的一声,小和尚使劲拍了拍自己头顶,静谧的佛殿之中传出阵阵余音。

    少年闻声收回目光,重新打量着面前的蕴色。

    “小师傅这是怎么了?”少年轻声一笑,走到满脸苦涩的和尚身边,瞧着他悄然皱起的眉角。

    小和尚苦着小脸不答,等到少年转身之后,小和尚才抬起眼脸,笑着道:“施主所言无错。只是我是和尚,早已出家修行;而施主你却是尘缘未了,在俗世之中奔波劳累,所见所感自然与小僧大相径庭。不是施主说错了,也不是小和尚我说错了。而是你我之间,有道相隔,故而有些风马牛不相及。”

    小和尚轻声一笑,对着少年躬身行礼。

    少年不置可否,沉思片刻之后,那双清澈的眸子陡然变得无比的复杂。似乎心有所感触。

    蕴色久居山门,对山下事物仅有的了解也是听香客以及几个要好的师侄辈处听来。此时见着少年陡然转变无数情绪的脸庞,小和尚也不知该当做何解。他迟疑片刻,等到心中有所答之后才迈出那迟疑许久的步伐,站到了少年的身后。

    “师傅说,这世间千百尘缘千百法,千百种人千百声。施主你说有心则灵,大抵无碍。可佛门之中无外乎拿起放下四字。有许多人以为一刀断尽烦恼丝,便可安然物外。在此清修正果。可我认为,若是心有挂碍,不说剔成光头,就是削尽毫发,到头来也是门外的汉子,终究入不得正果。”蕴色侃侃而谈,再不见丝毫局促压抑。

    少年闻言一愣,也不做声。所谓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无外乎如此道理。

    寻常人见着佛陀菩萨显灵显圣,或是见着鬼火冷幽,山野寂寂。便会念着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若是春风得意,功名尽取,那心中唯一所念的弯弯道道也不过是抬头转身皆可抛弃之物。由此而看蕴色小和尚说的也并无大碍。可少年素来信奉心诚则灵,至于是一时还是一生到并未想过,此时听着他这么信誓旦旦的一片言语,少年也不知当如何决断。只是凭着心中的义气风流来等一个不大不小的道理。

    至于是对还是错,他到真没有想那么多。

    那条闻名州郡的大河之上,泛起无数水花。若不是刘增辉明白其中缘由,恐怕任谁都不敢相信,竟然还有人无法无天到了这个地步,胆敢以身犯险,来此不明之地,见此当死之人。

    “师父说,人间事,人间断,与鬼神无关。可你我之间恩恩怨怨,情情爱爱,委实太多。和尚我虽然早已六根清净,可和施主之间还有些许瓜葛纠缠。今天承蒙师父教诲,增辉去而复返,只请施主放下。”男人轻声言语,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黑色木匣。

    河水奔淌依旧,并无人声传来。只有时而掀起的水花似在述说着女子心中的愤恨与不平。

    男人脸色萧然,望着手中倒提的那只木匣,平静的脸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或是愧疚,亦或是愤恨与不平。

    他思虑良久,终于放下手中死死抓住的那只黑色木匣,放入了奔涌无尽的水波之中。

    平章经有节记,半缘修道,半生弥苦;月半阴晴,月半圆缺。有不少佛法高深诵无量的名寺宝刹结一寺之力而不得其说,苦研半生,青葱少年熬白了鬓角,满腹经纶熬成了古板佛陀,唯独对这一本名不见经传的经书不能释其意。也有文采风流的道德名宿每每提到这本经书便三缄其口,不得其说。而今天站在这的不显声名的和尚早在二十年前,便向名岳山川许了一个宏愿,向天地众生讲了一个道理。

    那时正是青春年少的俊逸书生,背着长匣饮着烈酒,踩着节拍遨游大楚南北三十州时,秀才的书匣里可没放着圣人之言,没放着君王孝悌,放着的只有那一袭红衣。

    江南好,最好是折柳;江北俏,最俏是佳人。

    “这些年,南南北北,也曾阅遍群书,也曾看过无数山河。唯有一句,增辉一直不解。金风玉露一相逢,如何便胜却人间无数。现在想来,心中终究还是明白了。”男人哈哈一笑,从腰间取过烈酒,倒在了江河之中。

    那年,也曾一袭红衣霓裳舞,也曾水袖长衫歌离赋。

    明镜台上,一脸笑意的女子脱下长裙,换上了尘封许久的华美嫁衣。她笑着拈起额边垂下的青丝,喝下了这杯尘封了二十年的烈酒。

    ……

    赵晴柔催马直奔,只求快走。虽然一路劳累,腰背发苦,一路快行的小姑娘仍觉马势衰微,依旧使劲的催着那匹美人马。

    美人马本是赵恒通于北境所获,脚力与靠近边塞的南马自不可相提并论。不说脚力身材,仅凭马匹奔腾而起的力势就完全胜过了南马的一个层次。更遑论这匹美人马自小于草原生长,未被驯服,其中野性脚力更胜过北地寻常骑兵所属马匹许多。此时在小姑娘一再催马的情况之下,美人马所跨幅度自然较之平常更甚。

    一人一妖一马行走在苍茫之中,听着夜雨钟断,终于在苦行许久之后,望见了远处的灯火熹微,听到了远方的钟声停停。

    “小姑娘,快缓缓马势。”无比活跃的老翁此时有些无精打采。他低着脑袋,直伸手拍着犹然不停起伏的胸膛。

    赵晴柔置若罔闻,只是愣愣出神的瞧着远处依稀朦胧的光景。

    美人马已通人意,见小姑娘不曾裹夹马腹,也不奋蹄上前,只是围绕着方寸之抬蹄慢走,好似意犹未尽。

    一片肃穆的寺庙之中,少年与蕴色小和尚也停止了无休止的争论。两个相同年纪的少年互相瞧着彼此,抓耳挠腮,就是不曾想出一个说服对方的理由。

    “喂!小师父,你说这世间真有姻缘一说吗?”少年忽然抬起眼眸,故作平静的脸上有些难以掩饰的慌张。

    蕴色目瞪口呆,显然也未尝料到苦思许久的少年有此一问。他习惯的伸手抓头,不过片刻,又讪笑着放下了手来。

    “笑什么?”少年疑惑道。

    “没事,没事!只是学着施主抓耳挠腮,为求一解。可我早已剃度出家,三千烦恼丝已归尘土,这才觉得好笑。”小和尚红着小脸,又放下了悄然抬起的右手。

    少年轻声一笑“断尽烦恼丝,真能不再烦恼么?”他似在问着自己,又似在问着面前的和尚。

    蕴色秀眉稍蹙,并不作答。等到心中有着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之后,小和尚才抬起脑袋,平视着少年,正经道:“还是不能的。”

    少年轻笑点头。

    二人一问一答,所言都是些寻常话语,和之前的剑拔弩张自然是天壤之别。说道后来,百无聊赖的少年逐渐说起了自己堪称心酸艰难的往事,说起了那些难为常人语尽的坎坷波折。

    蕴色并不出声打扰,而是撑着脑袋仔细聆听,遇到少年不解之处时,小和尚便会用自己苦读许久的佛经道理以作解答,二人虽然南北有隔,然而世间道理大同小异,二人也时常会有相互印证之处。虽然浅陋易见,可于大道而言,也未尝不是好事。毕竟世间道理千千万,大抵也无外乎深思慎独。

    “施主,你我一见如故。只是可惜和尚我是出家人,不能学着江湖豪侠与你说些同生共死之类的话语。可在下学识虽陋,也有一言相赠。”蕴色悄然抬起头来,秀气的小脸上爬上了些许的红晕。

    少年浅浅一笑,摊开双手,示意但说无妨。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小和尚轻启唇角,脸上虽然仍旧残留着些许的绯红,可语气完全是一片不可置疑之意。

    少年莞尔一笑,打趣道:“佛家高僧所言谶语,大多都是含而不露,只有事情发生之时,才会心有所悟。如今大师你这浅白易懂,不知是否正确。”

    蕴色脸色稍怒,他靠近少年些许,再次一字一句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施主你切莫以为蕴色只是笑谈。寻常人求佛添香,都是为己为名。可我等出家人,有拈花拜佛,有只求破壁,参那枯禅天书。但小僧不同,小僧……”蕴色说道此处,不在往下继续言语。

    被撩起兴趣的少年接话道:“你又怎样?”

    蕴色静默的转过身子,学着做着各式法样的佛陀菩萨,静默不语。等到少年好奇的凑过身来,才发现蕴色早已闭着眼眸熟睡了过去。

    少年无语后退,却没发现蕴色小和尚悄然变化了手势,他双手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面色慈悲。

    佛家有印名与愿,与无畏印相辅相成,可持咒降妖镇魔。只是今天的小和尚不想持经掐咒,发下普度众生的大宏愿,只想这个一见如故的少年能顺风顺水,平平安安。

    屋外,雨势已减缓许多,如先前那般的秋风摧城可破庐的异常景象早已不见。只有时而吹刮起伏的清风缓缓吹来,多增了几分寒意。

    少年仍是一袭白色长衫,此时站在夜雨初过的台阶之上仍觉森寒。可不知为何,少年心中有一种直觉让他久展留驻,眺望远方。

    就像那个暖风晴朗的下午,不谙世事懵懵懂懂的少年上山摘桃一样。那时谁能知道回望便是黄衣单薄,回望便是此生沧海。

    由于前路泥泞湿滑,赵晴柔已跳下了马背,此时只将马缰抓在了手中,深一步浅一步的走在泥泞小道之上。

    “这路还有多远。”小姑娘劳累半晚,又是加之一路颠簸,已没有了出门的神采奕奕。

    漂浮在前方的老头不理不睬,只是闷声赶路。

    赵晴柔平素一向心态极佳,眼见前方仍不知归路何方,苦行许久的少女也逐渐压抑不住心中的火气。她低着眼睑,只在心中默默道:“李知宇,别让本姑娘找到了你。”

    可言语未完,小姑娘又摇了摇脑袋,只在心中安慰自己道:“先找到人一切都好说。”

    一行脚步悠悠,由远及近。

    这么一个转折被八面玲珑的老头看到眼中则完全又是另外一幅光景画面。他忍不住心中嘀咕犯难,这前方的路到底还要不要继续走下去。

    一行渐行渐近,带着热切,带着心底那浅浅的希望。

    少年站在外面无语凭栏,蕴色带着疑惑沉浸梦乡。两人互不干扰,又仿佛存在着千丝万缕的点滴关联。

    王家府邸,王知然站在长栏上半夜未眠,直等得天色微亮,意兴阑珊的老人才脱下了那身被风雨吹刮浸得半湿的长衫。

    “烨烨雷电,不宁不令”

    祈安县内,脸色黝黑的男人同样辗转难眠。他看着破晓的天光,有些激愤难眠。他再度从柔软的卧榻之上爬起,嘶哑着喉咙唱起了一首已经被他遗忘了许久的歌谣。

    “燕子绕梁,米酒留香。谁家黑锅留白底,谁家新燕啄春泥。”

    “关山零落,骤雨初荷。怎奈身如飘絮,荡无所依。”

    男人脸上由喜转悲,粗犷的声音蓦转苍凉萧瑟,他咽了口唾沫,继续唱道:“也曾夜半抒怀,为求雨打风吹。也曾手悬寇首,怎奈报图不兴……”

    男人引吭高歌,五味俱陈。

    灵明寺的山脚下,此时来了一伙不速之客。只见前方带路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身后跟着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若不是时而响起的马蹄悠悠,恐怕谁都不能看清身后那匹被压得半垮的毛驴原来是一匹神采奕奕的骏马。

    马蹄声脆,由远及近。

    寺庙昏沉,虽有灯火长亮,可夜半已过,漏室钟鸣的气派景象自然不复,除了独倚长栏的少年期期艾艾,目有所依,恐怕再无人声反复。

    “喂,你真没用骗我。他真在这。”赵晴柔压着声音,问着旁边的矮小的老人。

    老头儿也不搭理,而是挺直腰背,背着一支青翠欲滴的短节竹竿,哼着小曲,难得在小姑娘面前硬气了一回。

    “他真在这。”小姑娘再问。

    老头依旧不答。而是拿着那只竹竿东点西敲,念念有词。如同经文上绘着的画面,神奇古朴虔诚却又让人望而生畏。

    小姑娘见老头并不答话,也不在追问。难得老实的跟在后面,随着老头的脚步缓缓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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