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俺男人 > 咋吃发面窝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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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俺那里拉巴个闺女,干啥啥不行,再老实,结婚到婆家受气。爹娘去看闺女,走到婆家问个好,坐那里喝水的时候,婆婆数落,你闺女这不好那不对的。俺那儿不叫数落,叫“发”,爹娘听婆婆数落闺女叫“吃发面窝窝”。

    俺有个邻居兄弟五个,论辈分是俺侄子辈。老大结婚以后分家另过,二媳妇和三媳妇一人做一天饭。二媳妇干啥啥不中,三媳妇干啥啥中。

    俺听三媳妇说,二嫂的娘常来看闺女,来一趟,婆婆发一回:“你闺女蒸干粮都蒸不熟,炒萝卜菜啥味没有,锅里都是咸盐疙瘩。你闺女给俺儿做个褂子,针脚也大,缭的托肩针脚都露外面,像一圈大虱子趴着。”

    二嫂的娘净说好的:“俺闺女不会干活儿,叫你费心了,你多担待吧。”

    哪次来,她都是上午来,下午走,几天来一趟,就怕闺女受气,想不开了上吊。

    婆婆看不上儿媳妇,又对儿子说:“这样的媳妇,你要她啥用?不如休了她。”

    老二说:“俺媳妇没有错,俺看着挺好哩。你说人家,骂人家,人家不跟你犟嘴。人家娘来了,你不当客人对待,还发人家娘,人家啥都不说。俺媳妇哪天都不少干活儿,不会干活儿,这不整天学吗?俺不休她,俺舍不得休她。”

    有一天,二媳妇做十口人的面条,把面条煮成疙瘩了。到俺那儿,男人吃饭在外边,哥四个蹲在一块吃黑天饭。那哥仨吃出来大面疙瘩,都往老二碗里夹,老二的碗里一会儿就满了。老二跟他们说:“俺先吃一会儿,你们等会儿再夹。”

    邻居都说:“老二是好样的,不打媳妇。”

    老二从小聪明伶俐,十八九岁的时候跟日本鬼子做过事。日本鬼子投降了,他成了汉奸,好几年没谁给他说媒。后来娶了这个媳妇,长得不好看,啥都不会干,就是脾气好。

    没事了,老二常到俺家坐会儿,跟俺两个嫂说他家里事。他说:“俺这一家人都瞧不起俺媳妇,俺娘更是一点儿也看不上她。俺再不对她好,她就剩死路一条。俺媳妇为俺来到老姜家,俺不对她好,丧良心。”

    第二年,二媳妇生了个男孩,很好看,小脸又白又嫩。当奶奶的不喜欢他娘,孩子长得再好,她也不喜欢。中午的时候,俺常看见二媳妇拉过来一张小席,铺在树荫下,叫孩子坐小席上,她赶忙做饭去了。那孩子哇哇大哭,他娘都没回头看一眼。男人都去地里干活儿了,晚了饭可了不得。

    在这个家里,二媳妇很少说话,一天天闷头干活儿。到做饭的时候,问婆婆:“娘,咱做啥饭?”

    婆婆说做啥饭,她就去做。做好了,还好。做不好,婆婆连数落带骂:“你娘个屄!没吃过猪肉,你没见过猪走呀?就这点活儿,你娘都没教会你?”

    婆婆骂够了,二媳妇接着干她的活儿,一句话都不说。

    俺那里都盼麦子熟了,吃白面馍馍,吃白面单饼,喝白面条子,这是过了麦的家常饭,可二媳妇还得吃黑面干粮。这可不是婆婆不叫她吃,她吃了白面干粮肚子疼,疼得受不了。听说她也馋,肚子不叫她吃。

    收完麦,二媳妇的娘又来了。

    刚坐下不大会儿,婆婆又开始发了:“你闺女煮面条,都煮疙瘩了。切胡萝卜咸菜,切得像板凳腿。给俺儿做的鞋,缝鞋的针脚骑着驴戴着草帽子都能钻过去。”

    这回,来吃发面窝窝的二媳妇娘恼了,她拿出闺女做的鞋对亲家母说:“俺不叫你骑驴戴草帽子,你现在给俺钻过去看看!”

    婆婆发惯了,知道这娘儿俩都老实,亲家母忽地翻脸,她傻了,没话了。

    二媳妇娘说:“你说俺闺女切的胡萝卜咸菜像板凳腿,你家多大的胡萝卜,俺闺女能切出板凳腿来呀?俺知道俺是低头亲戚,光教闺女织布纺棉,没教她做饭炒菜,俺忍了再忍。俺忍了两年多,你得寸进尺,得尺进丈,俺来一趟,你发一趟,没叫俺心里好受过。”

    二媳妇娘哭了,她边哭边说:“一个月不来,俺在家就做噩梦。有一回梦见闺女上吊了,俺起来没吃饭,就往你家跑。到了你家,看见俺闺女还活着,出了你的门,俺就哭。要不是惦记闺女,俺到你这儿来干啥?”

    婆婆没啥说的,用鼻子哼哼了几声,进了屋。二媳妇娘在院里大声说:“你的孙子俺不要,俺把闺女领走了,啥时候她会做活儿了,俺再送来。”

    二媳妇舍不得扔下孩子,哭了,她娘说:“孩子死不了。”她扯着闺女的手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二抱着孩子来到岳母家,说孩子没奶吃,哭了一夜。那时候没有奶粉、饼干,喂孩子就喂白馍,孩子吃奶吃惯了,不吃别的。

    二媳妇接过孩子喂奶,岳母问老二:“你打算咋过呀?”

    老二说:“婶子,你叫她跟俺回去吧,俺分家。”

    岳母说:“你分完家,俺再叫她回去。”

    分完家,老二把娘儿俩接回家了。

    这么厉害的岳母没几个,赔不是赔笑脸的是大多数,老实听着亲家母数落闺女,这样的爹娘都说自己是“低头亲戚”。那时候有个唱:“发面窝窝不硌牙,撑得她娘往家爬。”

    有一回,俺到菊个家玩,看见菊个爹在那儿闷头吸烟,很生气的样子。俺偷着问:“你爹咋生气了?”

    菊个说:“姐姐的婆家在贾楼,姐夫在上海,婆婆和姐姐生气了,捎信叫俺爹娘去。”

    俺问:“他俩都得去啊?”

    菊个说:“不知道。”

    待了好长时间,菊个爹跟菊个娘说:“你别去了,你脾气不好,再跟人家干起来。俺知道,去了就得吃发面窝窝,没办法,谁让咱是低头亲戚?”

    百时屯到贾楼不到三里地,没吃中午饭,菊个爹就领着菊个姐姐回来了。回到家,菊个爹还是生气:“她那个婆婆可能说了,那嘴巴巴的,俺叫人家发个够。俺明白知道,闺女在婆家受了很大委屈,还得给人家赔礼,说俺没理料出好闺女,叫老嫂子生气了,俺把她接走,回家好好说说她。俺是怕孩子想不开,寻死。”

    过了一个多月,菊个的姐夫从上海回来,把姐姐接走了。

    二〇一三年秋天,俺回百时屯,跟俺年纪差不多的,好些人不在了,二媳妇还活着,八十八岁,牙都掉了。饭桌上,她吃了一个大白馍,看样肚子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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