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俺男人 > 风雨隆盛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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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祖上在河北乐亭大王庄,在乐亭也是大户人家。以后人越来越多,分了家,地不够种,祖太爷王永庆到外面帮人家办事。

    一百二十年前,他到齐齐哈尔办事,看见这边人烟少,荒地多,没人种。回家以后,他跟祖太奶说:“咱去关外吧。”

    祖太奶说:“咱过得好好的,去关外干啥?”

    他说:“那边地多,没人种。”

    祖太奶同意了。

    他们把家里的房子和地都卖了,来到现在的黑龙江省兰西县。隆盛河那时候没名,就是呼兰河一个河汊,野草长得比人都高。

    祖太爷看好这地方,给官府交钱买荒,搭起窝棚,支锅做饭。当初买的荒地,往南十里,往北十里,往东十里,往西十里。

    跟祖太爷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王彬,二儿子叫王恺。祖太爷买了车马,爷儿仨起早贪黑挖井盖房,开荒种地。

    李小群屯有个八旗人,北边十里荒地让他给霸去了。那时候买荒有文书,也叫地契。祖太爷感觉自家有理,去官府告状,他上一回堂挨一回板子,打得好几天都不敢坐。

    祖太爷不服气,挨打也告状。

    官司打了两年,打赢了,官府判八旗人让出一节地。祖太爷套上犁杖,一节地趟出去九里。种上庄稼以后,隔三里地搭一个窝棚,看青用。现在,头窝棚、二窝棚、三窝棚都成屯子名了。

    过去有句老话:“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还说:“一状三不亲。”打赢官司,祖太爷也不想跟八旗人整得太僵,把闺女嫁过去,给他家当媳妇。这样的媳妇不好当,才二三年,姑太奶就憋屈死了。

    有一年,祖太爷领人去小兴安岭买木头,买妥了,把木头绑在一起,从河上往下放排木。眼看快到地方了,排木不走了,咋整也不动。祖太爷让人下到河里看看,一摸是块石头。捞出那石头来用水洗洗,是龙王爷石像。

    祖太爷说:“咱把龙王爷整回去。”

    到了地方,他们把龙王爷石像放到爬犁上往回拉。拉到隆盛河西边,拉不动了。

    祖太爷在这地方盖了座龙王庙,初一、十五都给它烧香摆供。那些年种地,年年风调雨顺。

    粮食吃不了,咋办?祖太爷他们商量了一下,开烧锅,就是现在的酒坊。烧锅的字号叫隆盛河,以后隆盛河的字号响了,成了屯子名。酒糟喂猪,猪长得都壮。

    祖辈开酒坊挣了钱,又在绥化和海伦买地、开酒坊。东边到绥化永安,北边到青冈的三窝棚,老王家有三千多垧地。

    楚花有个地主,家里有三百垧地,一百多个长工。这个地主在屯子里很牛,谁也没他的地多。

    有个人跟他说:“你们家长工使的筷子,没有隆盛河老王家的大柁多。”

    这个人说完了,特意去隆盛河数了数大柁。一溜九间的房子,有十根大柁,老王家的房子,光大柁就有二百多根。

    到我太爷这辈儿,一共哥们六个,都抽大烟。六太爷叫王世哲,结婚才一个多月就死了。老太奶在王家守寡,家里人处处高看她一眼。几个太爷商量以后,还把四爷王赠禄过继给她。

    老太奶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当闺女的时候念过书,说道不少。她屋里吃水,光吃前面那桶水,不吃后面那桶,说伙计挑水放屁,后面那桶水有味。无冬历夏(注:一年四季),她不吃过宿的猪肉,说不能吃了。

    老太奶屋里的地面都是木板的。四奶结婚以后,早起做饭路过老太奶那屋,穿木头底鞋走过去,老太奶不愿意了,说:“你这么大动静,我能睡好觉吗?你能不能让我再睡会儿?”

    以后,四奶从她屋里过,爬着过去,爬过她的屋再走道。

    以后,老太奶有了孙媳妇,她说:“三辈人得梳三样头,让外人一看就看出辈分来。”老太奶梳疙瘩鬏,她让儿媳妇梳簪子头,孙媳妇梳京头。

    孙媳妇的京头简单,把头发在后面盘好,装到网子里,外面用插针插上,省事又好看。四奶的簪子头又难梳又难看,簪子戴在头上沉,不得劲。她把簪子撅折,拿着撅折的簪子给老太奶看。

    老太奶心里明白咋回事,问:“你想梳京头呀?”

    四奶说:“我梳那头,人家笑话,我也梳疙瘩鬏吧?”

    老太奶撇撇嘴,算是同意了。

    在隆盛河落脚以后,老王家像棵树似的,慢慢分叉,一股变成两股,两股变成六股。我太爷那辈,两股没后代,都有过继的儿子。开始在一起过,以后有的吃喝嫖赌,有的好吃懒做,正经干活儿的心里憋气。分家的时候分了六股,一股一份,老太奶那股特意多分了点儿。

    土改的时候,老太奶那股成分是地主,老太奶和四爷都挨斗。土改二三年后,老太奶死了,她活了七十多岁。

    四爷四奶都怕老太奶,谁都不敢气她。孙子辈里有个王赐福,我得叫他二大爷,他敢气老太奶。

    二大爷脑瓜好使。念私塾得背书,老师用针往书上扎,扎几页得背几页。二大爷看一遍就记住了,背得呱呱的。背完书,他到一边耍皮影,别的学生都没心背书了。

    老师告状,二大爷挨板子。有一回二大爷害怕了,跑到我家,我奶奶给他在屁股上缠了好几层布。回去再挨打,怎么也差点儿。

    有一回,四爷打儿子,无论怎么打,老太奶脸也不开晴。

    逼得四爷没办法,掏出匣子枪要崩儿子。

    老太奶这才放话:“中了,就这样吧。”

    后来,二大爷也抽大烟,多了抽,少了扎,血管都硬了,一个疙瘩一个疙瘩的。家里啥事他都不管,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别人给他起外号叫“大不管”。

    有一回,共产党的队伍从隆盛河路过,有人说他是胡子,他说不是。

    人家再问:“你是不是胡子?”

    他说:“是。”

    “使啥枪?”

    他说:“大炮。”

    “在哪儿呢?”

    他说:“在我家洋火匣里装着呢。”

    “你报啥号?”

    他说:“德元。”

    实际上他小名叫德元。他这么瞎说一通,人家知道他不是胡子,是胡说。

    二娘不到四十岁先死了,二大爷死的时候不到五十岁。

    五太爷叫王世珍。分家以后,十间房那儿有个烧锅,绥化跟前还有一百垧地。他自己在家抽大烟,让管家薛老勇给他经管烧锅。

    第一年,薛老勇说买卖不好,赔钱,五太爷卖了四十头牛。

    第二年,薛老勇还说买卖不好,赔钱,五太爷卖了四十垧地。

    第三年,薛老勇还说赔钱,五太爷说:“中了,烧锅和那些地我都不要了。”

    五太爷不剩啥了,薛老勇在十间房那儿越过越有,还找了个小老婆。

    后来听说,薛老勇得病了,想死死不了,浑身疼得难受。他跟小老婆说:“你赶紧到隆盛河找王老五,把家产还给人家,我的病就好了。”

    小老婆哪舍得呀,没捎这个信,薛老勇生生疼死了。

    土改的时候,五太爷家的成分是贫农,薛老勇家是大地主,薛家后辈人没少受罪。

    我太爷叫王世臣,排行老二,爱养鹰,经常骑着马,架着鹰,领着狗,上甸子撵兔子和野鸡,回来不空手。

    他临死抽了三年大烟,第一年,他卖了七匹马的一挂车,连车带马加上鞭子都卖给人家了;第二年,他卖了四十垧地;第三年,他卖了一百垧地。

    发送太爷的时候,四爷回来主事,夏天在家搁二十一天,来的人多,一天杀一头猪。发送完太爷,我家还剩一百多垧地。

    我爷爷叫王云禄,他们这辈就他能干,日子过得很好。

    五爷、六爷、七爷、八爷那几股,一样分的酒坊、房子和地,没几年都败光了。没地方住,都住到我爷爷家,赖着不走。奶奶没办法,给他们在外面盖了几间房子。

    他们啥都不干,庄稼好了,都到我爷爷家地里整,不让整就到家里作。奶奶生气,把他们送到乡公所。在那里待几天,还得花钱往外抽,家里都有老婆孩子呢。把人抽回来,套上车,人和粮食一起送回去。打那以后,也不往乡公所送了。

    王云禄六十多岁留影。王恩友提供。

    过了几年,这几股都走了,有的去了海伦,有的去了齐齐哈尔,有的去了新疆。一股扔下一个闺女,有的把闺女聘礼都带走了。这些姑都是我奶做主,买完陪送,再送到婆家。我家也成了她们的娘家,到了冬天,我爹经常套上爬犁,把她们接回来住娘家。

    我爹叫王赐学,亲哥四个,他是老二。到他们这辈,家里还有一百多垧地,一个烧锅。我大爷王赐安去世早,我爹主事,三叔王赐栋、老叔王赐俊都认干(注:能干)。

    我三叔从小稀罕马,为了马,差点儿把命搭上。有一年,一帮胡子从隆盛河过,有个胡子的马死了,牵走我家一匹马。我三叔那时候二十多岁,人家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跟胡子跟了七八天。到了(注:读liEo,到底),人家在别的屯子又整一匹马,把马给他,他才骑回来。

    王赐学五十九岁留影。1975年摄于兰西县照相馆。王恩富提供。

    还有一年,日本人让出劳工,出匹马跟个人就行了。三叔非去不可,他怕马死在那儿,跟马一块去了伊春山沟。

    他们住的是临时工棚,四下漏风。吃的是苞米粒,一天三顿。人在山里伐树,把马套到爬犁上,往外拉木头。马拉了一冬天木头,三叔吃了一冬天苞米粒,干活儿慢了还挨打,能活着回来都是命大。

    那年三叔三十岁左右,从伊春回到家,一口牙全掉了。身上的虱子往火盆里扫,啪啪响。

    不到五十,他双目失明,五十多岁动脉硬化,六十左右去世。这辈子,他一口牙没镶。

    一九四四年,日本拓荒团来到隆盛河。他们拓啥荒啊?我们家一百多垧地,好地都归他们了,就给几个钱。好好的酒坊,给了几个钱,也是他们的了。拓荒团也是一家一家的,刚来的时候,跟当地人住南北炕,也有的住东西屋。

    我爹一看在隆盛河没法待了,边边拉拉剩十多垧地,租给别人种。爹套上车马,带着一家老小去了青冈北边,给李文屯的地主王大骡子种四六地。家里有牛马羊,还有两挂车,收了粮食,地主和咱家四六分成。

    冬天没事了,我爹他们哥仨赶这两挂车去山里,拉小米进山,拉木材出来。山道难走,前面牵着马,后面赶着车,累的时候棉裤湿透。

    哥仨怕遇上胡子,半夜喂完马就走,起早贪黑,半个月一趟。他们一个冬天跑三趟,一趟能挣两匹好马。

    家里有钱了,我爹要买一百垧地,没买。真要买,就出事了。

    日本投降后,李文屯土改,地主王大骡子让人打得半死不活。

    我家属于雇工,开始划的成分是贫农。

    兰西有个人,外号刘大神,到青冈北串门。听说我家是贫农,他不干了,跟人家说:“谁不知道他家开过烧锅,地多的时候三千多垧?他家可是大地主。”

    别人说:“听说了,后来不是败了吗?他家的地跟酒坊,不是还让日本人抢走了吗?”

    刘大神说:“船破有帮,帮破有底,底破了,还得有三千六百个钉哩。”

    有了刘大神的话,我家的成分改成富农,后面好几辈都是富农成分。

    以前,我家常年有要饭的,场院里的粮食随便扛。不怕人家扛,就怕人家祸害咱。有个老谢头,是个跑腿子,山东人,在我家待着不走,帮着干活儿。

    土改的时候,我家常来飞爬犁,一爬犁穷人进屋,相中啥拿啥。人家上我家搬东西,老谢头说:“这玩意是我的,不能动。那玩意也是我的,不能搬。”

    他这么拦着,柜、箱、缸、坛子啥的,还给我家留下点儿。

    我叫王恩富,到我这辈,老王家人更多了。只为富农成分,年轻的时候耽误不少事,干得再好也是三等工分,不说了。

    隆盛河现在这几股,家家能干,过得都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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