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俺男人 > 山啸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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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辽宁以前有个建康县,建康县有个二道沟子,二道沟子有家姓邓的。他家两个儿子五个闺女,穷得一床被都没有,冬天都穿带补丁的棉袄。

    邓家的棉袄里都钉四个扣,棉裤腰上有四个鼻儿。冬天的晚上扣上扣子,棉袄和棉裤连在一起,棉裤腿往下拽拽,能盖住脚,晚上就这样熬,一年又一年。

    打仗的时候,年轻人都往外逃,二闺女叫日本鬼子看见了,一枪打在腿上,她忍着疼往高粱地里跑,日本鬼子没追上。那年二闺女十八岁,没钱买药,也没发炎,枪子儿留在腿里一辈子,她瘸了一辈子。

    二闺女十五岁就订婚了,婆家是本村的,姓霍,对方叫霍玉宽,家里排行老大。

    过彩礼的时候,霍家给了半个家织粗白布(注:半个布是现在的三十尺),五斤扒桃子的棉花,两盒粉。好棉花是自己裂开的,不好的棉花自己裂不开,硬扒出来的棉花毛短。就是这样的棉花,也没弹。订了婚,她就是老霍家的人了,家里外边都叫她“老霍”。

    老霍十八岁,霍家要娶,听说男人家穷,老霍不愿意结婚。

    老霍想看看霍玉宽长啥样,她家有个叔伯三姑跟婆家是邻居,就隔一道矮墙。叔伯三姑把老霍接到家,中午吃饭的时候,老霍隔着墙偷看,霍玉宽大个子,不丑,就是黑,铲地刚回来,在院子里洗脸呢。

    二十二岁那年,霍家要娶亲,老霍管她哥借钱,想染染半匹白布。她哥也穷,娶的媳妇瘸,啥也不能干,哥有时候做点儿小买卖。哥说:“把你的布给我一半,我就给你钱。”

    她一生气,没染布,做了一床被就结婚了。婆家给她买了一个大柜,还有一个柜跑。柜跑像现在的梳妆台似的,上面有个小镜子,有抽匣,里面能放梳子、篦子、香粉啥的。

    婆婆有五个孩子,婶婆也有一帮孩子。结婚以后,老霍嫌婆家人多,不愿意待,回娘家住。

    有一天,玉宽来接老霍,说:“分家了,你回来吧。”

    婆婆和婶婆分了家,家里还有九口人。

    过了几年,老霍生了三个孩子,家里人多,又把老霍五口人分出来,自己过。

    玉宽给财主家做长工,一个月回家两回三回的,阴历九月九才给工钱。老霍白天给财主家刮大烟膏,晚上给财主家搓麻绳,她舍不得点麻油灯,在月亮地里搓。挣到两个铜钱,她买回十斤八斤高粱,用个小石头磨放在炕上拉。

    连着下了几天雨,没活儿干,家里眼看要断顿了,她对六岁和四岁的小姐俩说:“我去你舅家借点儿钱买点儿粮,你们看好小弟,我走快点儿,用不多大会儿就回来了。”

    她家到哥家有五里路,隔条小河沟。哥没在家,去赶集卖绿豆粉条了,她在门口看见妈。

    妈问:“你咋来了?”

    老霍说:“俺家没粮了,跟俺哥借点儿钱买粮,到九月九俺还给俺哥。”

    妈说:“来家吧,你嫂子在家里哩。”

    老霍说:“俺哥不在家,俺不上家去了,孩子还在家饿着呢。”

    妈不当家,家里有米有面,她不敢给闺女,就会哭。

    老霍是小脚,妈到园子里拽了一根毛磕秸,叫闺女拄着。

    刚走不远,大雨来了,她顶雨往家走,毛磕秸一会儿就不能用了。往远处看,山上白花花的,那也得往前走啊,三个孩子还在家饿着呢。

    走着走着,山上忽地往下喷水,石头也往下骨碌,水和石头劈头盖脸下来,把老霍推到河沟里。老霍在水里漂,一会儿上来一会儿下去,鼻子眼睛里全是水。裹脚布、裤腰带、头绳都给冲走了,她使劲抓住裤腰,怕裤子冲走了没法见人。

    从上午十点漂到太阳快落山,老霍想:“八成没救了,俺妈一辈子吃斋念佛,她闺女快淹死了,咋没人救呢?”

    那是六月,大地的高粱还没出穗,老霍看见河沿上有棵粗高粱,已经有大红穗子了。老霍用力往高粱棵那儿去,抓住高粱用力往上爬,爬到岸上,喝水喝得饱饱的。

    走出喷水的地方,老霍看见有个石板,四周没人,她坐在石板上,把裤子褂子都脱下来,拧拧水再穿上,撸了撸长头发上的水,光着小脚强打精神往前走。

    她大脑还清醒,知道回家的路。

    走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说:“你们看看,那是人,还是鬼呀?”

    问话的是邻村的王家大小姐,她和很多人站在高处看水哩。

    老霍说:“我是人,不是鬼,我叫水淹了。”

    她再往前走走,有人认出她来了,说:“这不是邓连弟的妹妹吗?”

    王家大小姐心眼好,把老霍领到家,送给老霍一双鞋一副裹脚布,找了条绳扎腰,找根柳木棍子给她拄着。她让老霍从上边走,上边水浅。

    这会儿天晴了,老霍从坡上边走了三里多路,水还到肚脐子呢。

    老霍走到家,小姑子看着三个孩子哩。三个孩子看见妈进屋,哇哇哭,老霍也哭。早上走的时候,锅里留了一碗粥,三个孩子光哭了,谁也没吃。

    小姑子问:“嫂子,你咋了?脸咋这么黄?”

    老霍说:“赶上山喷水,石头也往下滚,差点儿没淹死。”

    事后才知道,那是山啸。

    三天以后,山啸过去,老妈蹚着水送来几个铜钱。老霍买了几斤高粱,把小磨搬到炕上,磨成高粱粕子(注:高粱不去皮,磨成的高粱渣子)。

    老霍背着一个孩子,领着两个孩子,上山采野鸡膀子。把野菜洗干净,放上两团子菜,再放上半碗高粱粕子,煮粥吃。

    这天老霍家来了个亲戚,这人是贩大烟的。他说,黑龙江地多,粮食家家有的是,家家过年杀猪,蒸黏豆包,蒸馒头。

    老霍听说黑龙江这么好,想去黑龙江。

    玉宽从地里回来,她对丈夫说:“咱去黑龙江呗。”

    玉宽说:“去黑龙江不像你说得这么容易,我不去。”

    老霍生气,说:“你不去我去,我领孩子去。”

    她去跟妈说:“我想去黑龙江。”

    妈说:“老霍,你走了,我想你咋办?你还有两个闺女,给闺女订婚,要二斗粮食吧。”

    老霍说:“妈,不行,俩闺女换来四斗粮,吃完了还是挨饿,我得走。”

    妈咋说,也留不住闺女,哭了。

    老霍哄妈:“你别哭,我不去了。”

    回到家,她把结婚时婆家给的大柜、柜跑和幔子杆全卖了。

    玉宽看媳妇真要走,没办法,跟东家说:“我要去黑龙江,把我的工钱算了吧。”东家把工钱给了。

    姐姐妹妹听说老霍要去黑龙江,都来看看。

    老霍磨了点儿高粱面,用开水烫烫,放上野菜放点儿咸盐,没放油,包了一锅菜团子。

    姐妹吃完,走的时候,老霍跟她们说:“你们千万别告诉妈,等我走了再告诉她。”

    第二天走的时候,哥和二小叔子来送,哥家条件好点儿,买来一斤光头,说走路喂孩子。二小叔子牵来一头毛驴,车上就一床被,里面卷着几个饭碗、几双筷子。

    送到换车的地方,老霍跟那哥俩说:“我家有一小堆柴火棒,给孩子姥。还有一堆树叶,给孩子奶。这些都是我背着孩子捡的。”

    去火车站的车还得等会儿走,老霍想再看看家里人,哥和小叔子不见了。

    老霍想:“他俩咋走了?”

    回头看,俩人蹲在树下放声哭哩。

    老霍也哭了。

    老霍说:“咱们都穷,谁也帮不了谁,这不都是穷给逼的吗?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要有一点儿办法,也舍不得离开你们,舍不得离开妈。”

    哥哥哭着问:“妹妹,咱还能再见面吗?”

    老霍说:“只要我死不了,还能见面。”

    老霍一家人到了火车站,买了去哈尔滨的车票。

    到了哈尔滨,下来车,谁也不知往哪儿走。看着几个下车的,穿戴很好,跟着他们走。

    他们进了一个门,老霍家也跟着进去了。

    这屋里有个走廊,走廊两边一个门一个门的。

    有人问:“你们住店呀?”

    玉宽说:“住店。”

    这人开了一个房门,说:“进去吧。”

    一家人进去了,这人在外面把门锁上了,一个空屋里啥也没有,第二天早晨才有人来。

    玉宽跟人家说了很多好话:“俺们是逃荒要饭的,你们行行好,放了俺们吧。”

    人家放了他们,一家人出去找郭瘸子屯。郭瘸子是霍玉宽的干舅,奶奶的干兄弟,他第一个在当地落脚,走路踮脚,那个屯子就叫郭瘸子屯。

    人生地不熟,他们费好大劲儿,才在青冈找着郭瘸子屯。

    这个郭瘸子是个财主,一家人都很好,过年的时候来了要饭的,他要留住三天才让走。看老霍两口子手脚勤快,干舅说:“你们哪里也别去,就在我家住吧。”

    听干舅说,他们第一天在哈尔滨住的地方是野鸡房子,就是窑子房。那些人下了火车,是去逛窑子,他们跟着去,容易出事,幸亏没事。

    霍家住下来,一天三顿饭吃得很饱。

    过了些天,郭家门口来了一辆马车。

    老霍有个三姑,也在黑龙江,辽宁的爷爷给三姑来信,说你侄女投奔你去了,得好好对待她。三姑接到信,打发家里的长工来接他们。

    老霍没见过这个三姑老,不想去。

    长工说:“东家说了,亲姑在这儿,不能住别人家。”

    亲姑来接人,郭瘸子不留了,那个屯子离郭瘸子屯二十多里,一家人都上了马车。

    三姑厉害,外号老母鸡,她给了他们一间屋,给了口锅、小米和玉米面,没事总数落老霍:“一样过日子,你们咋过的?咋能这么穷呢?”

    在三姑家住了五天,三姑说:“你老在俺家不行,得找房子搬家。”

    老霍说:“找房子得你找,我谁也不认得。”

    过了几天,三姑说:“给你找着房了,跟人家住对面炕。”

    玉宽给三姑家干了十八天活,三姑给了十斤白面一块肉。

    三姑说:“面和肉先别吃,得请人吃饭。”

    老霍问:“都请谁?”

    “请房东、我和俺家人。”

    老霍把白面放到炕头上,第二天,白面成了一个坨。她去找三姑,问咋回事,三姑说:“你咋啥也不懂呀?刚磨出来的面湿,你放炕头上不行。我给你个箩筛筛吧,好的明天请客吃,不好的你自己吃。”

    请完客,十斤面和那块肉没剩啥。

    知道三姑瞧不起他们,玉宽不在她家干了,到别人家当长工。

    没有烧的,他们全家出去捡柴火,老霍背着一个孩子,领着俩。

    看见黄豆地里有不少豆叉子,他们又捡黄豆,白天上地捡,夜里砸豆棵子,借房东的簸箕簸。

    捡到阴历十月,他们捡了一石多黄豆。

    三姑家磨豆腐,她来问:“听说你家捡了不少黄豆?”

    玉宽说:“是。”

    “我跟你换小米吧,一斤黄豆换一斤小米。”

    玉宽说:“行。”

    他们换来一石多小米,有吃的了。

    刚有了吃的,老霍病了。她想妈想得吃不下饭,后来转成伤寒病。伤寒病发烧,那时候也没退烧药,干烧,烧得人发傻。孩子小,老霍病得自己不能梳头,头发都梳不开了,头上身上虱子很多。

    没法整了,玉宽给她剪成秃子。东家心眼好,知道家里媳妇有病,常让玉宽回家看看。玉宽回家以后,把媳妇棉袄棉裤脱下来,翻过来用扫帚扫,虱子进了火盆,啪啪响,还起点儿烟。虱子多得治不了了,玉宽把褂子和单裤套到棉袄棉裤里,隔几天,抽出来,用开水烫,虱子慢慢少了。

    有天夜里,老霍梦见两个鬼,一个拿着铁链子,一个戴着高帽子。家里穷,没有门,门口吊着门帘子,那俩鬼掀开门帘进屋了,脸色黑青。

    他俩进屋说:“快快快,快起来,跟我走。”

    老霍说:“等我穿上衣裳,我还光腚哩。”老霍放声喊,“玉宽,快来给我穿衣裳,我跟他们走。”喊了半天,没喊来人。

    戴高帽子的鬼拿出来一块白布,上边都是字,他说:“错了,不是她。”

    两个鬼掀开门帘,走了。

    从那以后,老霍身体一天比一天好。

    老霍有四个孩子,大闺女叫叶,二闺女叫白,儿子叫成子,最小的闺女叫淑华。

    大闺女有病了,身上没劲,不想睁眼,看了很多大夫,都说没病。没办法了,找跳大神的看。

    跳大神的说:“这是外病。给叶找婆家得找十里以外的,结了婚就好了。结婚不过百天,不能回娘家。叶的病是阴间小伙子看她长得好,要跟她结婚,闹她呢。”

    老霍按大神说的做,给叶找了个婆家,离家十五里路。

    结婚以后,叶的病真好了。就是一百天不叫回家,她受不了。结婚两个多月的时候,叶想偷着回娘家,她是小脚,拄着棍子往前走。

    丈夫在地里赶着牲口趟地,离老远看见媳妇,他往马屁股上打了一鞭子,这垄地很快趟到地头。

    他问媳妇:“你干啥去?”

    叶说:“回家。”

    “大神不是说了吗?过百天才能回家哩,别回去了。过了百天,我赶车送你回家。”

    叶来了犟劲,咋劝也不行。丈夫气急了,抽她一鞭子。

    叶坐在地上哭,她哭的地方是个坟子,娘家没回去,病了。

    叶十七岁结婚,十八岁就死了。

    老霍的孩子长得都好看,白从小就白净,找的婆家是个财主,订婚过彩礼,婆家给了霍家一匹瞎马。

    丈夫长得难看,还缺心眼。有一次两个人吵架,白在炕里,丈夫拽她的脚,把她拽到炕边打。这下骨头错位了,找了几个大夫没看好,肿得穿不了自己的鞋。

    家里没啥给妈,自己种的园子里西红柿红了,白挎一篮子西红柿,拄着棍子回娘家。这五里地,她趿拉着男人鞋,一瘸一瘸的。

    后来,脚心烂了个窟窿。

    后来,烂到骨头。

    大夫说:“得把脚锯掉。”

    没钱去医院,找了个大夫,在婆家把脚锯了。

    锯掉脚第十天,白想干活儿。干活儿脚疼,不干活儿脚也疼,还是干活儿吧。她帮妈给弟弟做了双棉鞋,坐不起来,躺着做的。

    家里穷,丈夫又不懂事,自己就剩一只脚了,白心里难过,想想就哭。有病了,没钱治,二十四岁就死了,撇下六岁的男孩。

    白快不行的时候,老霍去看闺女,白说:“妈,我死了,你千万不要哭,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是要账鬼,是来管你要账哩。”

    老霍哭得满脸是泪。

    两个聪明漂亮的闺女死了,辽宁的老妈也没了,到黑龙江十几年,她买不起回辽宁的火车票。

    起初老霍哭,后来想开了。

    土改后,霍家有了地,还有那匹瞎马,日子有奔头了。

    老霍活到九十三岁。

    给俺讲故事的是霍家最小的闺女淑华,这个最小的闺女如今也七十多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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