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俺男人 > 光腚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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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秀凡是俺现在的邻居,比俺小一岁,也快八十了。她是绥化人,本来住在林家围子,有个闺女很有本事,给她在城里买了房子。

    拉起家常话,秀凡跟俺说,从前她妈受婆家的气,奶奶和五个姑姑都欺负她。

    妈把饭做好了,就有人支使她干活儿。把活儿干完回来,饭都凉了,碗筷堆在桌上。有的时候,饭都吃完了,就剩下米汤。饭做多了,奶奶不愿意,说不爱吃剩饭;饭做少了,妈连剩饭都吃不着。

    妈长得好,老实,能干。刚结婚的时候,奶奶和爸都对她好。怀孕以后闹小病,这不能吃,那不能闻,几个姑姑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要是生个儿子,还能好点儿。妈生的是丫头片子,这一家人都烦她了。

    爸吃完饭就走,不知道疼妈。家里洗洗涮涮的活儿都是妈的,大姐还在吃奶,天天都有人说妈这做得不好,那做得不对。

    这样过了一年多,妈想:这些人都欺负我,我啥时候能熬出个头来?

    看见妈哭,邻居知道咋回事,都说:“这么好的人,摊上这个家,白瞎了。”

    妈实在活不下去了,先把大姐摔死在猪圈,自己跳井了。

    打水的人看见井里有人,就喊:“救人呀!救人呀!”

    来了好多人,把妈救上来,救活了。大姐醒过来,头上摔出个大包,在猪圈里哇哇哭,有人给妈抱过来。妈接过大姐,哭了,说:“你们不该救我,早死早享福。”

    打那以后,妈病了,长了一身疮,没钱治,只能挺着。姥姥去世早,妈娘家一个近亲也没有。

    看妈不能干活儿了,奶奶把他们分出来。妈病成那样,又生了一儿一女,闺女是秀凡,儿子是秀凡的弟弟。

    不知道从啥时候,爸跳起大神来,一天天不在家。妈身上、手上全是疮,大姐六岁就学做饭。

    以前,得外病的人很多,都来请爸跳大神,治外病。人家跳大神,挣很多钱,爸跳大神不要钱,他说他的神不叫他收钱,要是收钱就不灵了。他自己在外边挣吃喝,老婆孩子他都不管。

    秀凡六岁,弟弟四岁了,姐俩身上连个布丝都没有。黑天睡觉,妈跟姐姐、弟弟一个人盖一个草帘子。她盖个小狗皮,一夜一夜蜷着腿睡觉,不敢伸腿,腿伸直就冻醒了。黑天盖狗皮,白天扎腰里。

    东北的火盆是泥做的,冬天搁在炕上,秀凡整天待在火盆跟前,冷了就趴在火盆上烤烤,前边的胸脯都让烟给熏黄了。白天出去拉屎,他们没有鞋,光脚跑出去,光脚跑回来,不敢在外面多待。她弟弟在院里看见猪狗拉屎,赶快跑过去,用小脚丫踩上,暖和一会儿。

    弟弟小,受不住冻,一拉屎大肠头就掉下来,没钱治病,没吃过药,大肠头越掉越长。后来血糊糊的,掉下来二寸多长,上不去,六岁的弟弟死了。

    听说弟弟死了,爸回家了。天黑透了,爸把弟弟用谷草包上,放到院子里。怕家里的狗祸害弟弟,爸把狗圈起来。没想到,猪把弟弟的脸啃了。

    秀凡七岁那年,爷爷、奶奶和妈都死了。爸爸就像精神病,还是跳大神,不管家,好在有个叔管管姐俩。

    土地改革时,家里分到一匹马、一床被,还分给一件大人的旧衣裳。秀凡把两条腿伸到衣服袖子里,右大襟往左盖,左大襟往右拉,腰里扎股绳子。秀凡说,这是她第一次穿上裤子,八岁,身上第一次有布丝了。

    那匹马卖了,卖马的钱,叔给婶家过彩礼用了。

    屯子里批斗地主,天天都有会。人家都去看热闹,秀凡也想去,想想还是不敢。破衣裳当裤子穿,上边光着膀子,下边光着脚丫,她怕人家笑话。

    婶结婚以后,秀凡有自己的衣裳了。夏天,叔选最便宜的白华奇布,买回来用高粱棵子煮,煮完了,白布变成高粱米汤色。婶用这样的布给她做单裤、褂子。虽说没有人家的衣裳好看,也比她夏天围的麻袋片强多了。以前,她夏天在腰里扎块麻袋片,围不上一圈,盖上前边,盖不上后边。就是这样的麻袋片,她在腰里扎了三个夏天。

    天快冷了,婶买回关里人的家织粗白布,用锅底灰染,染完了,说黑不黑,灰不溜秋的。婶用这布给她做棉袄棉裤,还给她做了一双棉鞋。那年,秀凡九岁,第一次穿棉衣,也是第一次穿棉鞋。

    后来姐姐会做鞋了,才学做鞋,做得不好,那也比光脚好呀。

    秀凡一点儿不恨爸。前后屯家里穷的,有家卖了闺女,给人家当童养媳,闺女长大了,嫁给那家的傻儿子。还有个抽大烟的,想多卖几个钱,把闺女卖到妓院。爸没有。

    秀凡现在身体很好,就是有时候腿疼。有一天她回林家围子,还有人说:“那个老太太,好像是光腚娃。”

    (注:刘秀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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