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俺男人 > 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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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七二年,俺怀孕了。开始闹小病,还能吃点儿东西;后来越闹越厉害,啥也不能吃,水也不能喝,连着三天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

    俺跟丈夫说:“这孩子得做掉。”

    丈夫说:“现在这山沟里,生孩子没谁管,咱多生几个孩子多好啊。”

    俺说:“俺三天水饭没打牙了,说不上来的难受。等不到俺生,俺就得死了。怀那几个孩子,哪个也不这样。”

    丈夫说:“那就做掉吧。”

    去医院头天夜里,俺做了个梦,梦见洗衣盆里有三个小孩,有人叫俺用开水烫,俺害怕,不敢。俺公公往盆里倒了一舀子开水,盆里三个小孩拨楞一会儿,不动了。

    早晨起来,他们都吃饭,俺还是一口水都没喝。

    丈夫用自行车带上俺,骑了十五里地,去建兴医院。到了建兴医院,不大会儿做完“电流”。

    大夫说:“做掉的是双胞胎。”

    俺说:“跟俺昨天夜里做的梦对上号了,俺做梦是三个小孩。”

    丈夫给俺找了个旅店,叫俺躺一会儿。他给俺提来一暖壶水,给俺倒了三大杯,俺一杯一杯地都喝完了。他又提来一壶水,俺喝了半壶。俺三天多都没大小便了,水喝下去,感觉得劲点儿了。

    待了一会儿,丈夫到饭店买回来两个菜,还有馒头。俺吃了两个馒头一个菜,感觉身上有点儿劲了。

    看俺这样,他买了一袋白面,放在自行车后座,俺俩走了十五里路,走回来的。

    做完流产七天,俺去厂子上班。这天,厂子里制砖机停了,队长叫俺们回家拿镰刀带午饭,上山干活儿。俺赶紧回家拿镰刀,兜子里装上饭盒,跟着他们上山了。

    俺们干的活儿叫打带,就是把林子里的小草和小树割倒,好叫大树通风。山里人说,打完带,大树不生病,长得快。

    吃午饭的时候,天下大雨了。队长叫俺们离树远点儿,怕雷电伤人。从西北角来的风雨,连打雷带下雨轰隆隆好一阵子。

    刚吃完凉饭凉菜,喝完凉水,又挨了一顿浇,俺们一个个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俺看不见自己,看得见他们,一个个脸是白的,嘴唇是紫的,冻得哆嗦。

    他们都说俺:“你不该来,坐下病,后悔就晚了。”

    雨过天晴,俺这帮人接着干活儿,两点多钟就把活儿干完了。

    有几个人说:“咱去采山茄子(注:蓝靛果)呗。”

    大家同意,去采山茄子。

    找山茄子得散开了,还不能走太远。

    山茄子跟枸杞子那么大,和紫茄子一样色,吃到嘴里酸甜。山茄子棵二尺高,小叶,树杈硬,碰见一棵就够摘一阵子。

    采满一饭盒,队长把俺们喊到一起,看一个人都没少,说:“回家吧。”

    想回家,俺十几个人谁也不记得路了。

    俺们都知道有条羊肠小道,上山干活儿走出来的。先顾着干活儿,后顾着采山茄子,谁都没记道。

    有的说往左走对,有的说往右走对,队长说:“我也没好主意了,说往左走对的往左走,说往右走对的往右走。”

    往左走的俺们八个人,往右走的七个,分开走了。

    往左走不大会儿,找到那条羊肠小道。

    队长说:“咱别走了,我爬上山喊他们。”

    队长领着两个人爬上山,放开嗓子喊:“找着道了——!道在这里——!”

    喊了一阵子,没有回音,知道他们走远了。

    俺们八个顺道走,不大会儿就到家了。

    天要黑了,那伙人还没回来,厂里人都很惦记。

    厂长说:“把拖拉机发动,叫它响着。发电机也打开,响着。二百度的灯泡找出来,扯上电线,挂高点儿,让他们离老远能看见。”

    天黑透了,那伙人才回来。

    俺到关嫂家看她,她说:“我们知道回家的方向,也听见拖拉机、发电机响声了,就是隔着一道河,没桥。一转桥,就走远了,累得我脚脖子疼。”

    第二天俺去厂子,姐妹都问:“你昨天冻那样,没坐啥病吧?”

    俺说:“下完雨,干活儿的时候俺使劲干,出了一身汗,这样就不坐病了。”

    她们都说,俺这样做有道理。

    队长来了,大家说起昨天迷山的事。有的说,今后可得细心点儿,迷路真难受,不知往哪儿走。

    有个人说:“我要是想记路,就能记住。”

    这些人都说:“昨天你咋不记路呢?”

    她说:“这不有队长吗?有队长,就用不着我了。”

    还有人说:“今后咱都想着记路,别依靠队长,迷山可了不得。咱要是越走离家越远,一夜不回来,家里人都得惦记死。”

    俺三哥家住通北林业局前锋林场。林场几个人上山采蘑菇,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没回来,全场工人上山去找,找了三天没找着。

    两年以后,上山干活儿的人在一棵大树下看见一堆骨头,长头发,还有一条腰带。腰带扎得年头多了,有一处坏了,有个布补丁。

    老太太的儿子说,这腰带是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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