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凡王们的浩歌 > 四 金天煜: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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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时,李煜已躺卧在宽广的寝殿里。

    他缓慢地坐起身,模糊的视线里金漆殿门处挽起的纱帘随风轻摆,他隐约感到有风像无形的手拂到身上,却毫无本应有的清凉之感,混沌的意识让他怀疑自己仍在梦中。但他知道这是每次泡完药池后的反应。

    他觉得口干晕眩,低头看自己的手臂,又敞开衣襟看身上,用手触摸胸膛和肚腹,恍惚间可怖的伤口已然消失,他的皮肉重又结实紧致。晕眩感加剧,他闭上眼晃了晃头,再睁大双目看,敞开的殿门忽然被关上,视线里一高一低、着白袍与白色纱裙的两个身影匆匆向他走来。

    “吾皇,”男子唤他的声音在耳边层层回荡,“吾皇……”

    他听不清,又晃了晃头,伸出手想去扶眼前的身影,身体险些倾倒。

    那人伸手搀住了他,俯身张嘴唤他:“吾皇,玄殊……时间不多……”声音断断续续。

    那人扶住他的肩膀,在他对面盘坐下来,可李煜的昏沉感如磐石般凝重,他将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浑身无力地瘫软下来。

    有人在他身后用双手穿过他的腋下用力怀抱住他,让他保持住坐姿。那被他依靠着的身体十分柔软却有力地撑着他,揽在他小腹上的手竟让他感到了一丝清凉,他的鼻腔里还传入了身后隐隐的清淡芳香。

    但即使如此也无济于事,李煜终究放弃了对昏沉感的抵抗,任由身体瘫软下去,双眼沉重地合了起来。

    一股浓烈的如帝台上云龙炉鼎中燃烧檀木般的香味忽然涌进他的鼻腔,直冲进肺腑,陡然提了提他的神,令他重又睁开迷滞的双眼。

    他看见玄殊举着一个正燃着香的形态异样难辨的青乌器皿探到他的鼻下,刺鼻的气味正是从这器皿的孔洞中袅绕而出。

    “吾皇,快请跟我一同盘坐,随我吟念。”玄殊的声音稍清。

    “朕好累……让朕睡吧……”李煜说,但他不确定他是从嘴中说出了这话,还是只是在心里说了。他困顿得不行,即使浓烈的檀木香也起不了更多作用,他只想彻底沉入到黑暗中,什么也不用管。

    青乌熏炉一晃而过,玄殊口中轻轻吟念,他听不清楚是什么,随后他隐约看到玄殊抬起手掌伸向他,手指按住他身上的某处,一种强烈的灼烫感随之而来。

    李煜不禁喊叫出来,困顿感立即消去了一半,但玄殊的手并未停下,接连按他身上不同的几处,他的手指每到一处,那一处便像用燃着的熏香用力地点按,灼烫得他哀叫出来,张大的嘴却立刻被一只清凉芬香的手掌捂上。

    “吾皇,想要灼痛好些就不要喊叫,请随我盘坐吟念!”玄殊命令他。

    恼怒从李煜心中腾腾升起,他张口狠狠咬住捂住他嘴的手掌,用力地咬紧,直到口中有暖腥的味道,随后松口,那手也抽了回去,他大声地喊道:“什么都要听你们的吗?朕都要称他人为父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朕?朕这个傀儡究竟要做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他说着挣扎着身躯,可他此时使不上劲,而从身后环抱住他的手臂也加大了力气,继续将他紧紧箍住。

    “吾皇,想要不做傀儡,请务必按照我说的做!抱歉了!”玄殊说完,不顾他的挣扎,拉起他的一条手臂,手指自上而下划过,很快,李煜觉得两条手臂都灼伤般得痛。

    “吾皇,还不照做吗?”玄殊语气严厉地喝道。

    李煜害怕了,妥协了,他万分无奈地勉力支撑起来,看清玄殊的样子,盘坐着将双手搁在腿上,双掌叠起、拇指环抵在身前。

    “天地混沌,神帝创世,日月山河,风雨星辰……”

    “天地混沌,神帝创世,日月山河,风雨星辰……”李煜闭上眼睛跟着念。

    “吾皇,请摒除杂想,全心贯注于此刻你身上运转的气息。”玄殊引导着他。

    “……瞻昂昊天,倬彼云汉,昊天上帝,则不我遗。瞻昂昊天,有嚖其星,昊天上帝,汝之子民,昭假无赢。大命近止,无弃尔成!瞻昂昊天,曷惠其宁!……”

    李煜跟着吟念,感知集中到自己身上,果然适才被点按的各处在灼痛之余,间隙中似有一股微妙的气流缓慢运转着。

    只是那气流运转得十分滞缓,仿佛被什么堵塞住了,一寸一寸前进一点,又堵滞一会。李煜觉得气闷,注意力集中在气流上,气流越是堵滞,他越是感到急切难耐,苍白的面色憋出绯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沁出,流淌下来。

    随后他感到晕眩得厉害,腹中先是胀气,随后一股恶心伴着绞痛翻涌起来。

    他即刻停下,睁开眼睛。

    “吾皇,不要停!”

    “好难受啊……”李煜表情痛苦,呼吸急促。

    “继续!”玄殊喝道,又伸出手,按在李煜的腹上。

    李煜大叫一声,腹上灼痛,腹中的绞痛倒好像缓了缓,再次闭上眼睛,急念起来。

    “天地混沌,神帝创世,日月山河,风雨星辰……”

    天旋地转,李煜到了极限,颤抖着扭头大呕,墨绿色的腥臭液体从嘴中喷出,随后身体歪倒在了一直抱着他的人怀里。

    过了会,他虚弱地撑开眼睛,竟觉得身体松了一些,神智也比先前清醒起来。他看到北冥凌冰清秀妍的脸庞,她的一双眼眸如同不曾沾染一分杂质的雪地般干净通透,而那粗看下黑色晶莹的眸子里分明透出了掩藏下幽幽的红光。

    他侧头看到已站起身的玄殊。“吾皇”,玄殊又回复到一向平静的语气说,“巫毒深入你的经络骨髓,与你的体魄相辅相成,亏损任何一方,另一方也会随之衰竭,因此一旦发作,玄殊也毫无办法,所以你只得延续以毒养身。目前只得请你平日里多静坐禅定,用我教你的方法调理经络,养息、凝神、修气,以期慢慢排除巫毒,净化血脉。我将以国师开释的名义,每日来助你修习,但愿能助你脱难。”

    李煜不知昏睡了多久才醒来。他环顾围着他侍奉他穿上玄金衮冕的侍女们,怀疑是经历了又一场噩梦。

    “吾皇稍候,龙辇就快到了。”侍女最后整理了冕服上的龙纹金玉佩绶,随后都退了下去。

    李煜极轻地嗯了一声,怔怔立在原地。

    门外进来一个聘婷轻盈的身影,他看到了,眼神里才有了些光亮。

    “吾皇。”北冥凌在他的身前行了王朝女子通用的万福礼。这礼源于帝俊、淳越等中土之地,边缘外族除了来到这里未必常用,但李煜这次看得仔细些,少女轻灵飘逸的身形,竟一时让他想到了皇宫中最美丽的女子——他的母亲羽夙璟瑶行礼时温婉优雅的身姿,两者显然不同,但都让他觉得好看。

    “你……”李煜想说什么,但怔在原地没说出来。

    北冥凌已立起身,身材比小她两岁的李煜还要高出半个头,她伸出手拉起李煜的手,往他的手掌里放了什么后,又合上了他的手掌。

    李煜忽然一颤,手心中一股清冽的触感迅速透出,穿过他的手臂,直入他的心胸和头脑,令他整个人在一瞬间清醒了许多。

    他看到女孩白皙修长的手掌上,虎口的位置有一个突兀的褐红色结了痂的咬印,他本是想向她道歉。

    李煜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枚鹅卵大小的极匀润晶莹的圆形玉石,乳白色毫无杂质又无比光滑的玉石表面,分明散发着一圈淡淡蓝色的光芒。

    “这是?”李煜低头看着掌中的玉石吃惊地问。

    “吾皇,这是我们雪域的冰灵玉。”

    “好清凉啊。”

    “嗯,这种玉石是从结了万年冰层,屹立了千万年的巍峨冰山的中心开采出来的,又经过最精良的工匠将玉石无数次地打磨成型、最高深的长老日日夜夜向雪神祷诵加持,才有了这样一颗。传说它是一座冰山的灵魂。它可以让人保持清醒,而在极寒中,又能给予人和暖。我就是靠着它,才从暴风雪中翻越过天山的。我把它送给你,我想它对你有用。”

    “这样珍贵,朕怎么能收。”李煜说着将玉石伸回女孩身前。

    北冥凌平淡而坚定地伸手再次合上他的手掌,有些凉意的细腻的肌肤触感伴着手心中的清冽再次传来。

    “你……为什么对朕这么好?”

    “我觉得,吾皇很可怜。你年纪还小,却要独自面对这么多凶狠奸诈的虎狼。可是你又很勇敢,象我们雪民,敢于抵抗深重的苦难。”

    李煜苦苦地牵嘴笑了笑,说:“我哪里对抗得了……你看出来他们都是各有图谋的虎狼了?”

    北冥凌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吾皇可以相信圣使,天神的使者品行高尚,他是真的为你好的。”

    “他是救过我,黥敛也是,可是你又怎么能知道呢?”

    “吾皇,中土之地称我们雪域人是冰夷族,而我来自雪域的北冥氏族,我们北冥氏族是北原雪豹的化身,坚定敏锐和勇猛顽强使我们数百年来引领着雪域的子民抵御极寒困苦,免于各部落分崩离析的纷争。不过我们雪域除了北冥氏,还有许多其他的部落氏族。我的母亲,就来自甄炎部。甄炎部信奉雪原上的火狐是自己的祖先。赤红的火狐游荡在白色的雪原上,它有九尾,有透出红光的双眸,它们能看到鬼魂,看透人心。”

    “所以你能看得透他们吗?”

    北冥凌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我看不透。但从小我总能在人们身上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南宫大人的身上覆着怨恨,这怨恨深重地将他包裹起来,几乎像要吞噬了他,他暴戾得像红了眼的异兽。黥敛大人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我看到的只有深不可测的黑色阴霾,每次看到,我都身上发冷,觉得害怕。只有圣使,他的身上有清的光,我从来没有在别人那里见过,是天神给予了他宝贵的力量。”北冥凌的目光干净,清澈。

    朝阳之下,李煜身上的玄金衮冕熠熠生辉,他迈出脚步走上帝台的高阶。华丽深沉的“始平之章”如钧天广乐在他身后响起。他郑重地跪拜四方,进俎望燎,那分别代表向天神和日月山河风雨之神祝祷。

    他动作熟练,因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在别人的反复预演下做这等事,他甚至觉得,他作为皇帝,就是用来做这等事的。他甚至看着身前硕大的冒着缕缕香烟的云龙铜鼎,那鼎身上竟也是一张嘲讽的表情。

    做完这些,他反身面向高台下。十三岁的他,身材已明显地拔高,他俊秀的脸庞上虽稚气未脱,但棱线初显,竟也有了些剑眉星目的威仪。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惨烈纷争,此时的他应已是一个坚强独立的少年,每时每刻积聚着蜕变的力量。可如今他虽是少年皇帝,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弱傀儡。

    他凝视着阶下,一列列井然站着的文武诸臣皆默不作声,都看着他,毫无表情地漠然地看着他。他看到头戴通天冠,一袭玄青华服的南宫鸣以犀利冷峻的双眼牢牢盯着他,嘴角却始终象牵着阴冷笑意,随后那南宫鸣转过头审视黥敛,黑袍的黥敛竟笑着向他回递了一个眼神,像是许他说,一切棋子都已摆布妥当。

    南宫鸣跨步上来了,他玄青华服的胸前,展翅的青鸾随着他有力的步伐如翩翩而起,那青鸾的眼里也是满满的不屑和威慑。

    也许是一整天的祭拜让李煜疲累了,也许是眼前的人让他心中惧怕,也许是这一切让他屈辱绝望,他感到难以抵抗得气闷昏沉,呼吸急促,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他双脚酸软发颤,几乎要跌落高台。

    他从宽袖中取了东西握在手中,手心里清冽的触感立时穿过身体直到头脑,他轻微地一颤,眼中的南宫鸣再次清晰起来。他握紧了拳头。疲惫,惧怕,屈辱和绝望,这些重重压在少年的心头,再次生出了憎恨,他憎恨这压迫他的一切,憎恨自己的羸弱,于是少年的心燃烧起来,转念间,羸弱烧成了倔强。

    南宫鸣站定在李煜面前。长身而立的南宫鸣比李煜高出太多,他俯视着李煜,不动声色。

    “吾皇万岁!”高台下的众臣跪下山呼。

    “吾皇万岁。”南宫鸣拂袍向他跪下,声音依然平定得不由分说。

    李煜不为所动。他本应该扶他起来,尔后在天神和诸神的面前,向他躬身施礼,从此他不必叩拜皇帝,他成为皇帝的尚父。但此刻李煜低头注视着对方,一动未动。

    南宫鸣自己站了起来,冷峻的眼神逼视着他,嘴角的笑意似夸大了些。

    李煜侧头,高台下依旧跪着的众臣有些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们,有些不安地骚动起来,黥敛一动不动俯身叩头跪着。

    他回头,直迎着南宫鸣的眼睛,他微微颤抖,眼里燃着火。他抬手,缓缓解下头上旒冕。南宫鸣的眼里有些不解。

    李煜将手中的旒冕递向南宫鸣,旋即手上就被一股强力止住,南宫鸣无声地紧紧捏住他的手腕,捏得他生疼,他见到他的眼里寒光毕露,犹如两把利得放光的刀刃。

    李煜牵起了嘴角,笑得宛如南宫鸣,他沙哑的声音高高响起:“南宫!头可断,这个你可抢去!但休想辱没我族!”

    一切寂静无声,只有风将他的声音吹开去。他见南宫鸣眼里如刃的寒光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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