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无疆 > 第64章 她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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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东湛去了一趟提督衙门,不过只是在墙外站了站,锦衣卫和东厂素来不睦,自己这样进去肯定得不了好脸色。

    “爷,您该不会想进去溜达吧?”周南仰头望着高墙,“这帮阉狗不好对付,您要是进去,怕是要……被轰出来!”

    这话还是过分了,沈指挥使的身份搁在这儿,谁敢轰他?

    沈东湛横了他一眼,“看着点,我马上回来。”

    “哎,爷……”周南压着嗓门低唤。

    可惜,拦不住。

    没法子,周南只好在外头候着。

    原以为自家指挥使进去之后,要很久才能出来,谁知道……

    “这么快?”沈东湛忽然从墙头蹿下的时候,周南差点把眼珠子抠出来,“爷,您真的是去溜一圈的?”

    沈东湛黑着脸,苏幕不在。

    “身为东厂二把手,按理说这个时辰应该是在提督衙门里当差,不可能出去瞎溜达,除非又被派出去办差了!可她肩头挨了一刀,这么重的伤,又能去办什么差?肯定是要先养伤。”周南嘀嘀咕咕,叨叨不休。

    沈东湛目色微沉,抬步就走。

    “爷,这是要去哪?”周南疾步跟上。

    沈东湛的目标很是明确,殷都长街上,穿过两条巷子,行至僻静处,有一处雅致的宅院,朱漆大门上的匾额,写着“苏宅”二字。

    这是苏幕在宫外的宅院,既不在衙门,想必是在这里没错。

    沈东湛窜上屋顶的时候,恰年修从正门入,疾步匆匆的跑向一个院子,手里似乎提着什么东西,极是轻车熟路。

    房门被推开,年修大步流星的进去,“爷,这是宫里最好的治伤药,督主所赐。”

    苏幕半倚在软榻上,面色惨白,连唇瓣都脱尽血色,整个人像是泡在水里一般,时不时的一身冷汗,额角、鬓发湿漉漉的,呼吸凌乱。

    听得动静,苏幕掀了眼帘,勉力撑起身子,“我没事。”

    “爷!”年修将膏药搁在桌案上,“奴才帮您……”

    苏幕推开了他的手,“不用,幺姑替我上过药了。”

    “爷……”年修满是担心的瞧着她,“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怎么好得了?您还是别硬撑着,万一伤势反复,那该如何是好?”

    苏幕没吭声。

    “都怪奴才没用。”年修恨恨的咬着牙,“让他们调换了账本,拿走了真的,否则……您也不必受这样的罪!”

    幺姑端着药进门,身后跟着一瘸一拐的舒云。

    “千户大人。”幺姑上前,哽咽了一声,“喝药吧!”

    苏幕没多说,端起碗便是一饮而尽。

    舒云眼眶红红的,“爷,我刚刚才知道,您可有好些?”

    若不是底下人议论,她还不知道,苏幕伤得这么严重,据说昨夜苏幕是被抬回来的,整个人血淋淋的,亏得幺姑照顾着。

    幺姑自小看着苏幕长大,苏幕的衣食住行,惯来都是她在打理,此番让她动手,是栾胜对她的惩罚,明知道幺姑会心疼,明知道苏幕最在意的便是这位、不是母亲却胜似母亲的嬷嬷。 “我这不是还没死吗?”苏幕沉着脸,“都出去吧!”

    年修将药递给幺姑,“嬷嬷,这……”

    “交给我!”幺姑低声说。

    年修点点头,行了礼便往外退,见着舒云拄着杖不肯走,当下扯了她一把,“爷不喜欢有外人在这屋子里,出去吧!”

    默默拭泪,舒云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屋子。

    “你都这样了,还跑来作甚?没得惹爷生气。”年修皱眉。

    舒云拄着杖,“我不放心。”

    “千户大人,是东厂的千户,你又有什么资格不放心?”年修反唇相讥,“在这里,你只能照规矩办事,不可越矩,否则不可留下。爷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莫要太把自己当回事!”

    舒云张了张嘴,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是了,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不过是千户大人,半道上捡回来的孤女,仅此而已!

    “话虽然重了点,但都是实话。”年修叹口气,“回去吧!”

    舒云点点头,再也没有逗留,拄着杖亦步亦趋的离开。

    目送舒云离开,年修转头望着虚掩的房门,只觉得幺姑下手……太狠了点!

    房内。

    幺姑瞧着苏幕的脊背,二十鞭,鞭鞭见肉,皮肉外翻,血色殷红,几乎将她整个脊背打得血肉模糊,连一块好地都没有,合着她肩头的伤,让人不敢直视。

    “你服个软,就那么难吗?”幺姑哽咽,重新给苏幕上了一遍药,年修说这是栾胜给的,想必是皇帝御赐之物,效用定比太医院那些要好上不少。

    栾胜应也明白,这二十鞭下来,身负重伤的苏幕,必定难以承受。

    “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幺姑默默拭泪,“你呀,就是太倔!从小就倔,一点都不肯低头。”

    苏幕静静的坐在那里,听得背后幺姑的絮叨,除了幺姑和年修,这辈子没人会这样絮叨她,被人关心的感觉,很好!

    幺姑上了药,仔细的将外衣与她覆回去,小心翼翼的帮她系好扣子,“上了药,好好的歇着,养好身子才是重中之重。”

    “嗯!”苏幕应声。

    终于得了她的反应,幺姑算是放了半颗心,“你身上还有些热,且不敢随便脱衣裳,免得受了风寒,更是雪上加霜。哦,若是出了汗就让人喊我一声,我替你擦一擦便罢了,切莫自己逞强,也不忍着。”

    “嬷嬷愈发的啰嗦。”苏幕虚弱的笑了一下。

    幺姑心疼的望着她,很难得,这样的状况下,还能笑的出来,且瞧她整个人病怏怏的,却还是挽了唇角。

    “人老了,难免啰嗦,还不知道能啰嗦几年呢!”幺姑叹口气,眼角微红,“乖乖的,不要逞强,好好睡一觉。”

    方才喝了药,如今药效上来了,苏幕有些昏昏欲睡,便闭上了眼睛。

    瞧着她如斯虚弱,幺姑伸手探了探她的额,还是有些温热,但是比起黎明时分的滚烫,确实好了很多。

    压着脚步,幺姑蹑手蹑脚的走出了房间。

    “嬷嬷?”年修低唤。

    幺姑合上门,“嘘,睡着了,守着点,别让人吵醒她。”

    “嗯!”年修点头。

    幺姑叹口气,“我不得不下死手,这是督主的命令,也是给皇上一个交代。如此一来,皇上念在救驾之功,功过相抵,方可留她一命。”

    “爷是为了咱们这帮弟兄……”年修抿唇,“否则她寻个替死鬼,就不必受这份罪。”

    幺姑搓揉着手,“你们都是跟着她出生入死多年的,她这人口硬心软,罢了,我去厨房盯着药,太医说每隔两个时辰吃一次,可不敢烧毁了。她喝了药,会睡得很熟,你得谨防有人不老实,明白吗?”

    “是!”年修心领神会。

    苏幕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若是被人知道她身负重伤,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许是悄悄的下毒手亦不好说。

    只是,二人不知。

    趁着他们在前门说话的时候,沈东湛已经悄然从后窗翻入。

    因着药效的缘故,苏幕睡得极沉,连带着呼吸都分外重,沈东湛知道,她若不是身负重伤,绝不会是这般模样。

    平日里的苏幕,防备心比谁都重,警惕性比谁都高。

    及至立在软榻钱,苏幕都没有醒转,沈东湛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微微眯起了眸子,瞧着她面色漾开异样的砣红,心下微震。

    伸手,触额。

    沈东湛指尖微颤,冷不丁撤手。

    烫!

    瞧着她伏在软榻上,素白的单衣覆身,脊背处隐隐透着斑驳的殷红,显然是血水浸染,但瞧着出血量,应不是刚刚受伤。

    这是……

    昨夜?

    伤得这么重,难怪今日没见着她进宫。

    莫非,是因为他偷换了账本的缘故?

    沈东湛静静的站在软榻边,瞧着双目紧闭的苏幕。

    蓦地,苏幕张了张嘴,“水……”

    不知是不是说的梦话?

    沈东湛倒了杯水,捏在掌心里有些发愣,长这么大还没伺候过人,这要……怎么喂水?想了想,他兀的弯腰,用力钳住她的下巴,快速将水灌了进去。

    哎,这法子……可行!

    温凉的水,润过她的唇,渐渐的润了她的嗓子,清凉的感觉让浑身的灼热稍减,她别开头,继续沉睡,从始至终都没睁开眼。

    门外。

    蕃子来报,年修面色铁青,转身就走。

    周南被团团包围,眉心皱得紧紧的,还以为人都在前院,谁知道这后院也屯着这么多的暗卫,算是意外之惊!

    “你来干什么?”年修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他们威逼,自家大人怎么会把账本交出去?若不是丢了账本,何至于受罚重伤。

    周南瞧了一眼周遭,好汉不吃眼前亏,“一不小心从墙头掉下来的,我又没求你们东厂收留,摆出这般欢迎的阵势作甚?我、我走就是。”

    “站住!”年修纵身而起。

    周南是真的想不到,年修居然发了这么大的火。

    二话不说,上来就动手??

    因为是东厂的地盘,周南也不敢出剑,只能与年修纠缠着,手脚功夫,一较高下。

    掌风相抵,分列两旁。

    周南忙道,“等会,我真不是来打架、找茬的。”

    东厂众人:信你个鬼!

    “我是从墙头掉下来的,真的真的!”周南解释,“看风景,不小心脚下打滑,真不是故意要进来的。”

    东厂众人:信你个邪!

    “我看你不是故意的,是有意的!”年修咬牙切齿,“周南,今日我定要与你……不对,你在这里?”

    这周南和沈东湛一直形影不离,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今儿周南在后院,那么问题来了,沈东湛呢?

    年修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撒腿就往回跑,“看好他,别让他跑了!”

    后窗开着?

    年修当即窜进去,正沈东湛打算离开。

    两个人面对面的撞在一起,可想而知这情形。

    一个眦目欲裂,一个神色微尬。

    好在,沈东湛惯来冷静自持,饶是心内有些虚,面上依旧从容不迫,饶是被当场抓包……你不尴尬,就是他尴尬。

    年修第一反应也是冲到软榻前,伸手去探苏幕的鼻息。

    沈东湛:“……”

    他像是这种,会趁人之危,暗下毒手的人?

    “出去说!”年修仔细的为苏幕掖好被子,转身窜出了窗户。

    幺姑交代过,喝了药会沉睡,要让苏幕好好休息,是以……年修不敢在屋内闹出动静,先把人带出去再说!

    沈东湛紧跟着跳出窗户,瞧着年修轻手轻脚的合上窗,一副小心至极的模样。

    行至回廊尽处,年修忽然出手。

    沈东湛是谁,岂能让你占了便宜,轻而易举的避开了年修。

    “若不是你们使阴招,我家爷怎么会受伤?”年修招招带风。

    奈何,沈东湛身形一转,只守不攻,亦应付得游刃有余,“你们自己使阴招在前,用假账本糊弄我,还敢强词夺理!”

    “若不是我家千户大人默许,你以为真的能换走账本?”年修咬牙切齿,“痴心妄想!得了便宜还卖乖!”

    沈东湛心内微震,忽的扣住了年修的拳,“把话说清楚!”

    “若不是因为你们,我家爷怎么会受罚,今日我便替她讨个公道!”年修一想起苏幕血淋淋被抬回来的样子,瞬时目色猩红,“锦衣卫,没一个好东西!”

    沈东湛脚尖轻点,当即纵身而去,毫不恋战。

    “你给我回来!”年修愤然。

    奈何……

    沈东湛落在了后院,挟住周南,“还不走!”

    二人旋即跃上墙头,消失在众人面前。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瞧见的是……

    锦衣卫都指挥使,沈东湛?

    没看错吧?

    他怎么来这?

    此处,可是苏千户的私宅。

    酒肆内。

    “爷,见着了吗?”周南问,随手将剑搁在桌案上。

    沈东湛点头,“见着了。”

    “很惨吧?”周南压低了嗓音,“卑职都打听了,说是挨了二十鞭子,昨天夜里血淋淋的抬回去,凌晨时高烧烧得滚烫,差点活不下来。”

    话,有些夸张成分,但也足以说明当时的境况危险。

    沈东湛喝了口水,苏幕的确挨了打,而且伤得不轻,以至虚弱得不省人事,他现在想的是年修说的那些话。

    偷换账本的事,苏幕是否知情?

    难道,真的是她让了他一局?

    若然是真的,那这感觉真是坏透了,他沈东湛何需一介阉人相让!若是传出去,岂非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要说这东厂就是狠,自己人都不放过。”周南啧啧啧的直摇头,“挨了定远侯一刀没死,差点死在自己人手里,这姓苏的真是冤!”

    沈东湛还是沉默。

    店小二上了小酒小菜,周遭略显嘈杂。

    隔壁桌,隐隐传来争议声,说的是定远侯府之事。

    今儿早朝,皇帝已经下令,追责定远侯府,且看是谁领兵定远州的问题,朝臣对尚远有所畏惧,哪怕武将亦是谈虎色变。

    “爷,您说皇上会让谁去定远州?”周南嚼着花生米,凑近了问。

    沈东湛示意他不要说话,仔细听着隔壁桌的动静,在这种地方最能听到一些底下的声音,高高在上瞧不见真相,低下头方能看到影子。

    “据说是急召睿王回殷都。”

    “让睿王去定远州?那太子,为何不让太子去立这功劳?”

    “谁知道呢?保不齐是想……”

    周南险些咬到舌头,皇帝这是想易储?

    东宫太子昏庸无能,若是再无功勋傍身,来日皇帝驾崩,这太子肯定坐不住皇位,难以服众,而睿王……

    其母柔妃,为皇帝宠妃,睿王又有功勋在身,又有国公府扶持,来日若是想要夺位,并不是什么难事。

    “怕是要变天。”周南低声说。

    沈东湛沉着脸不说话,听得这些纷乱之言,心里难免有些沉甸甸的。

    东宫太子虽然昏庸无能,但始终是皇帝选的储君人选,若是睿王夺位,那便是乱臣贼子,到时候整个朝廷都会乱作一团。

    这么一来,苦的还是底下的老百姓。

    若无安稳之日,何来幸福生活。

    自己和苏幕用命去换来的账本,最后成了诸皇子争夺权力的垫脚石,想想还真是讽刺,简直可笑至极!

    苏幕,至今还躺在那里……

    “爷?”周南诧异,“您这是怎么了?”

    方才在宫里神叨叨的,去了一趟苏宅回来,又变成这副沉默寡言的模样,这苏幕……怕不是给自家爷下了什么毒?

    要不然,怎么乱了自家爷的心智?

    “爷!”外头有人疾步进门,“总算找到您了!”

    锦衣躬身行礼,伏在沈东湛耳畔低语。

    “知道了!”沈东湛点头。

    锦衣快速退去,沈东湛旋即起身。

    “爷,发生何事?”周南忙问。

    沈东湛睨了他一眼,“皇上急召,让我进御书房,多半是有了决定。”

    “什么决定?”周南不太明白,紧跟着沈东湛走出了酒肆,“爷,该不会是让咱们去辅佐睿王,前往定远州吧?”

    好不容易跑出来,该不会又让他们跑回去吧?

    沈东湛立在街头,目色沉沉如刃。

    皇帝的心思,真是难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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