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天圣山 > 第七章 逆风中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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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是张野果的毛根朋友,为了避免被抓进去,我先得隐藏一下自己的名字,让我先捋一捋与张野果的关系吧。小时候,我和张野果都是生产队的孩子,一起成长嬉戏,一起割草锄地,一起盼望着生产队的美好日子。那时,我们一起吃着生产队的粮食,一起趟进庄稼地,一起守护着松林湾那块给予我们生命的土地。那时,我们打着火把,忍饥挨饿,一起熬更守夜,一起赌咒发誓,一起异想天开,让饥饿的土地长出丰收的粮食和大米。我们一起读过书,一起偷过李,一起演过戏,一起种过地。我师范毕业后,又分了回去,和张野果既是酒肉朋友又是难兄难弟,不过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目前我与他分开二十多年了,但一直还保持着联系。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边教书边读书,一路穷得叮当响,张野果给了我很多接济,支持我从乡上考进县城,然后又跳到市上。到了市上,我被教学压得喘不过气来,厌烦了还想写书去。书写不出来,又教不下去,就冒险去投奔媒体,终于从地市杀进了省城,狐假虎威了好一阵子,与野果就逐渐疏远了开来。几年下来,以张野果为代表的老家兄弟一直认为我在省城当喉舌,可以仗义执言,也可以呼风唤雨,更可以耍大牌不回去,平常已经很少联系。真实的原因是我在媒体内早已混得朝不保夕,况且当前媒体也已风声鹤唳,甚至想冒险去开诊所当医生卖药品,只是还没有弄到医师证,我要治病救人赚黑心钱的阴谋目前并未得逞。当前,社会对教育、媒体和医疗普遍持怀疑和贬损态度的情况下,教师、记者和医生已经被妖魔化,我为啥还想当医生呢?前段时间,看了一篇报道,将医生、记者、教师等职业列为“中国十大黑心企业”前列,医生排名黑心企业(职业?)第一名,吃瓜群众怎么看得下去?你看我教书教师被污名化,奔媒体记者被整趴下,我就喜欢这样乘风破浪,逆风奔跑,以毒攻毒,用臭老九死不悔改的精神、记者这个黑老二的勇气去搞垮医生这个黑老大,还医疗、教育和新闻舆论一个风清气正的环境,让全天下的人都从事和选择一个无比光辉的职业,躲过一不小心就横冲直撞扫过来的黑风恶浪,让每个职业都变得无比神圣和荣光。

    说实在的,一直以来我都是天圣山的信徒和探索者,刚发现神勘洞的时候就应该回去好好探究一番,至今未回深感内疚和不安。听见张野果在电话中的呐喊,听说神勘洞和天圣神母快要完蛋,我忧心如焚,带着一种负罪感立即驱车往老家赶。都这个时候了,无论如何我也要赶回第一线,冲在最前沿!

    当我回到老家时,记者已经离场,曾经热闹的松林湾分外冷清和凄凉,几百亩田地一片狼藉,大型机械设备碾压的车辙印痕清晰可见,一些瓜果蔬菜还未来得及采摘,就砸烂在地里。听说沈癫子和好些村民都被抓进去了,孙书记正在接受组织调查,张野果跑了……

    我追问自己,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回来呢?其实,我师范毕业后回到老家工作那一阵,教书还是很有激情的,还教过大红兄弟,遗憾的是大红兄弟中途辍学,我也因缺乏激情而日趋慵懒,但内心深处还是很有家国意识和教育情怀。从上世纪八十年中期坚持到九十年代中期,我最初也是不想走的,但随着城市化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感觉日甚一日,到了后来不得不走。走出来后,就没有退路,只能继续往前蹚,这样越蹚越远就没有再回来。

    大浪冲击,奔走无力,穿云避雨,迂回曲折,在张野果的召唤下,我终于回到松林湾来了。时光荏苒,不知不觉中二十多年就过去了。看见好几百亩田地和山林一片狼藉,一些正在生长成粮食的庄稼被无情碾压,一些还未来得及采摘的蔬果被掩埋在地里。这些烂地背后隐藏着多少利益和故事,如果深挖下去,也许最后要被抓进去的就是我自己。我很想就此离开,在故纸堆和虚幻的泡沫里麻醉自己,不要陷在这些利益纠葛与权力倾轧的烂事中。我在老家既有随时暴露身份的风险又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作为一个媒体人对这样的事总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敏感,目前我还没暴露自己的行踪和身份,况且上司也希望我挖点干货回去,看来要把这件事深挖到底我责无旁贷。

    与此同时,我仿佛看见大型机械设备正在轰鸣,肆无忌惮的施工队正在四处扫荡,天圣山和神勘洞正在遭受洗窃。我好像又听见了张野狗的呐喊,我一定要到天圣山上去看看,让我留下来深挖下去的绝不是我的顶头上司,而是这座危机四伏的大山以及大山周围我曾经熟悉的过往和乡亲。我给大红打了个电话,叫他不要告诉任何人,把我悄悄带到天圣山上去看看。

    当初我教大红兄弟的时候,尽管他俩不认生父田再生,但骨血里还是遗传着田老鼠强大的基因,兄弟俩学习很有定力和潜力,是我在松凤乡工作时着力培养的得意门生之二。后来虽因经济压力中途辍学,但大红带着二红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走得又正又顺,虽然在城里安了家,但还没有忘本,对松林湾和父老乡亲还很有感情。在以前的交往中,感觉大红对我这个半截子老师还很认可和尊敬,我对他也格外信任。

    这不,我的调查思路还没理清楚,大红开着车就接我来了。大红言语不多,简单的寒暄后,悄悄告诉我:“老师,天圣山被封起来了,我们开车从前面肯定上不去,我带你从后面走山那边的小路上去如何?”

    “这当然可以,只是为什么要封山呢?什么时候开始封的?”

    “就是前一天,皮大海带着人和张村长发生纠纷后封的。”大红边说边递给我一份资料,原来是县上下发的一个内部讲话材料,说最近有黑恶分子活动,想炸毁神勘洞,破坏旅游开发区建设,为了保护天圣山的文物和旅游资源,县上决定对天圣山和神勘洞进行封闭管理。“不是他们说的这样,真正的目的肯定不是这样,”大红补充道。看来,正如我预感的那样,这背后隐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真相,我必须爬上天圣山,钻进神勘洞去看看。

    上山的途中,风迎面吹来,沿着曲曲弯弯的小路穿行,不时能望见天圣坡果园若隐若现的大片果树。快到山顶的时候,风越刮越猛,山腰的一些灌丛和藤蔓植物匍匐着顺着风向不断摇摆,果园的大片果树被迎面而来的狂风吹打着。狂风恨不得吹折果树的腰身,掠夺挂在树上的青果。这些树不但没有顺着风向倒,反而逆着风向斜刺着,以坚韧顽强的身姿抵御着风暴看似凶猛的吹打和叫嚣。这些树都迎着风逆生长,斜刺进狂风的心脏,这些肆掠的狂风反而胆怯了,由狂妄的叫嚣变为扭曲的挣扎。很快风停了,很像是在这些果树坚强的抵抗下落荒而逃。狂风过后,这些果树又抖擞着精神挺直着腰身,护翼着青涩的果实慢慢生长。抗风耐霜、涩中带甜,回味悠长,听说这就是天圣果品味的奇特之处。我以前只知此果独有的味道,怎么没感受到他特有的品格与力量呢?我的思绪一下回到四十年前——

    那年冬天,大哥带着我们上山开垦果园,干得分外艰难。我们试着钻了两个炮眼,填雷埋药,两声炮响后,坚硬的坡地终于松开了几个口子。紧接着,山耗子家上来了,沈癫子上来了,陆续又上来了几家……大哥总是耐心地指导大家埋雷装药,教我们安全疏散,然后再精准点火放炮,大家你帮我来我帮你,每天在山坡上热火朝天地炸山开地,既抵寒扛饿又热闹快活。我们几家人悄悄合计,把这些地盘零星地开垦一些出来,各家各户栽上树苗,就可以建成一大片天圣果园。为了赶在过年之前,建立一些根据地,几个人一组,分工合作,相互支援。我们把生产队的牛也赶上了山,给牛套上拉犁的绳索,然后在前面拉的拉,在后面推的推,牛拉着犁缓慢前行,我们跟在后面艰难破土。细想起来,那时我们和牛一样,吃得最差,干得最累,活得最苦,耕种出来的粮食,既要上缴,还要被层层盘剥,吃进自己嘴里的还剩几颗?有时我们的命运比牛还可怜,因为我们既要服从老天的安排,还要面对人间难以预测的风云变幻,在前行的道路上既有无数运动的折磨与考验,还有政策陡然变向带来的彷徨困窘与无力挣扎感。那个冬天,我们身心遭受的打击和情感经受的踩踏远超耕牛肉身遭受的苦难!

    尽管活得艰难,但我们还是那样坚强,还是那样敢想敢闯,对生产队的变革充满希望。为了赶在开春后大队部来占领地盘,我们决定提前栽种树苗。群众智慧真的不简单,地无法按计划开垦出来,我们就在还没来得及啄开的石谷子上啄个窝,在里面撒点土,加一泡牛粪,然后把天圣果幼苗栽进石谷子窝窝,大家隔几天轮流去浇点水。没想到,开春后星星点点的果苗连成片,长绿了我们天圣山南坡,沉寂的荒原长出了充满希望的幼苗。

    没想到,惊蛰刚过,老瓜皮就带着大队人马上天圣山来规划梯田,听说方案已上报到县,这里将建成全县农业学大寨的梯田样板。春风扬起的细土吹打着我们的脸面和眼窝,我们真的无可奈何,谁让你是松林大队的社员呢?全大队的社员就得服从大队长的指挥,听从大队长的安排。哪怕你是生产队长,不听从大队长的指派马上就可以把你罢免,还可以罗列出一连串罪名来。在那个年代,老瓜皮就是我们全大队供养出来管理我们的官,反过来全大队的人员都得听他的安排、服从他的差遣,天圣坡该怎么改怎么管全由他老瓜皮一个人说了算。

    当个社员很凄凉,但就看你能不能挺起脊梁!面对老瓜皮的居高临下,我们几家人态度很坚决,这是我们开垦的满山青和自留地,这是我们正在嫁接的天圣果,这是我们冒着严寒用命换来的!

    “这块地,县上要给扶持的!开垦成梯田,会种出很多粮食和大米,到时我们会多分些给你们的,请你们相信我,有县上的支持,我们大队很快就会丰衣足食,只要你们把天圣坡交给大队上管理,我保证让你们过上幸福日子!大家一定要看长远些,不要只顾自己的眼前利益,不顾全大队的长远利益!”大队长瞬间为我们画出一个幸福的大饼充饥。在老瓜皮美好画饼的蛊惑下,大家觉得也有点道理,犹豫着是该坚持呢还是该放弃。

    看见石谷子窝窝里长出的幼苗,我们内心五味杂陈无比纠结。正在这时,大哥来到老瓜皮面前,给他讲起了大道理,“大队长嘞,三中全会都开那么久了,你思想咋个还没解放呢?现在不兴向大寨看齐,何苦劳民伤财在这里造梯田,看看我们果苗的长势,都绿了半边坡了,在这里种果种菜很快就可以见效益,何苦要去造梯田种稻子?”

    “原来是你小子在这里装怪嘞!大队上的决定还轮不上你来指手画脚呢,况且在这里建梯田还是县上同意了的,你不要因为没当上民办教师,就对大队部怀恨在心,恶毒攻击社会主义!”

    “老瓜皮,你懂个锤子!一点水平都没有,我们在这里就事论事,你怎么说我是攻击社会主义?”大哥继续说,“我们在这里自力更生,开荒种地,就是在建设社会主义噻!你跑起来横加干涉,无端指责,真他妈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老瓜皮气得脸青面黑:“几天不见,听说你出去跑了一圈,回来还长反肋了你!这片荒坡大队上早就要收回去的,现在大队部就来个现场落实,同志们,把那些树苗子马上去扯了!”老瓜皮示意他带来的民兵立即动手。

    可怜的幼苗啊,大家一把汗一捧水好不容易才把你喂活,就有人要夺去你幼小的生命,为何就不能让你们长大成林开花结果呢?我们心痛无比又无能为力,只能含着泪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横冲直撞……心爱的幼苗,难道你们就要离开这个荒凉无情的世界?你们的生命力是多么顽强啊,你们绿化荒山的热情正在爆发呀!你们开花结果的梦想还能实现吗?……不知大哥哪来的勇气,只见他登高疾呼,“乡亲们啦,果苗就是我们喂养的孩子,我们堰塘湾那块地还没收回来呢,他们还好意思来把这块荒坡也抢去?这是我们自己的地,我们怕他个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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