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天圣山 > 第十九章 父辈的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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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是三毛子,是张野果的毛根朋友,现在成了有些人眼目中的混蛋记者。关于张野果以上所讲的故事,我再熟悉不过了,很多事情我比他还要清楚些。

    就从私分公粮那件事说起吧。那天晚上队里要分粮食,母亲叫我拿着箩筐早点去排轮子,我带着五弟早早来到了队里的晒坝,把箩筐排在了最前面。那时我们还喊他小瞎子的张野狗比我后到,拿着箩筐硬要排在我的前面。我怎么会让他?别看他是队长的孩子,将来谁当生产队长还说不准呢!就和他争来抢去,最后干起仗来。小瞎子张野狗很快把我压在了身下,十分得意地扬起拳头,准备给我致命一击。没想到五弟迅猛地扑到小瞎子身上,狠狠地咬住小瞎子不放,小瞎子张野狗鬼哭狼嚎般地恸叫起来。

    “他妈的,队长家的人也敢打”,正在晒场一边忙活的张瞎子见状大骂起来,“狗日的,你这家吃冤枉的,竟打起干活的来了!生产队的粮食全拿给你这些吃冤枉的糟蹋了!”

    教书回家的父亲在晒场对面听得清清楚楚,不甘示弱地回道:“张瞎子,你他妈说哪个是吃冤枉的?你家才是吃冤枉的!”

    张瞎子神气活现地回道:“老子家四个全劳力,你家就一个拖娃带崽的妇女,出工也不出力,你家的粮食哪来的?还不是我们种出来分给你的?你全家人都是我们生产队养活的!”

    “滚你妈的蛋!老子屋二十多亩田地入的合作社,你屋里入了几分田?几分地?不是老子屋的田地,你种锤子个粮食!”

    “弹花匠,你这是在攻击合作社!”

    父亲已经走拢晒场,手指着张瞎子问:“老子攻击了合作社又怎样?”

    “弄到公社斗争你!石山多,把弹花匠刚才的话记起!”张瞎子边说边招呼着石山多。

    队里的人一般情况下都喊父亲“老师”,由于父亲爱高谈阔论,又爱调侃讽刺人,大家背地里送他个绰号“弹花匠”——只会谈(弹),不会纺。

    “张瞎子,你当个队长莫神气,你整天就晓得把人斗来斗去,就不晓得把生产搞上去,合作社在你手头早晚要垮杆的!”

    父亲话音未落,张瞎子牙齿都气黄了:“全队的人都听到了的哈,弹花匠说生产队要垮杆的,简直是现行反革命,石山多都记起!连夜送到公社去。”

    石山多拿起他的本子就记——这个本子是张瞎子权力的象征,里面不知隐藏着多少秘密,石山多就是这些秘密的守护神,一般的人是不能随便碰的。见石山多正在记,父亲赶过去想制止。张瞎子一把抓住父亲,多吃了几年国家粮的父亲毕竟强壮些,一把推开了喂养城里人强壮成长的农民伯伯张瞎子。

    张瞎子一个趔趄,大声呼叫:“弹花匠!你做啥子!要打人啦!”

    石山多收起本子,摆开架势站在张瞎子身边要和父亲干起。母亲不知从哪里突然冲了过来,挡在了父亲和石山多、张瞎子之间。

    母亲先喝住父亲:“老头子,你教你的书,管队上的事情做啥子?”然后转过身来对张瞎子说道:“队长,你千万不要生气,今天的事都是因为小娃儿起,我一定回家好生管教我的孩子,我老头他不知底细,得罪了你,我这里先给你赔不是。”

    强子妈也跑过来劝石山多息息气,别往心里去。全队的人都在看这场戏,平时在社员面前神气十足的张瞎子被父亲公然挑战,大家多少有些解气。父亲公开攻击合作社,犯了路线错误,面临着被斗争的厄运,不敢再神气。石山多还指望着讨媳妇,也不敢惹火上身,自坏名声,趁此放下了要打斗的架势。在母亲不卑不亢的话语中,在强子妈的劝解下,一触即发的打斗戛然而止。戏看完了,大家才想起分粮食。

    晒场里有两大堆稻谷,看着很多,可一堆是留给交国家的公粮,另一堆可供分配的粮食显得太少。晒场周围逐渐模糊起来,暗黑快要吞没两堆稻谷的生机。

    “今年遭了灾,粮食减了产,合作社要垮杆,还留什么公粮哟,干脆全部分了!”好像是摇叫花的声音,他前年死了父亲,去年又死了母亲,年纪轻轻到了冬春时节,经常摇晃着身体到处讨口要饭,看了让人分外可怜伤心。

    大家异口同声,跟着喊了起来:“不留公粮,全部分光!”

    张瞎子慌了,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哪个提出要私分公粮,今天这些人真是喝了迷魂汤吃了豹子胆,居然跟着一个叫花子起哄吆喝,但要斗争摇叫花其心又何忍。张瞎子干咳几声,稳了稳神赶忙说:“私分公粮那是犯罪,何况我们还是交公粮的先进呢!”

    比我们稍长的二驼子说:“饭都吃不饱,要什么先进哟?干脆全部分了哦!”

    大家群情激奋,相互喊着:“干脆分了哦!一颗不留,分光分尽!”

    “社员同志们,大家不要吵,不要闹,今天是哪个说的合作社要垮杆,我们都清楚,那是要追究责任的。再有哪个说分光分尽,我们弄到公社去一起斗争。”

    “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去斗争?”晒场闹哄哄的,大家根本不听张瞎子的,吵着闹着要“分光分尽,一颗不剩。”

    作为队长的张瞎子眼看控制不了局势,马上吆喝人高马大的石山多把闹事的名字记起。石山多掏出他的本子边念边记:弹花匠,摇叫花,二驼子……。见石山多当真要记上去,很多人围上去要抢他的本子。这个本子可是生产队的神器,只能在张瞎子和石山多手中传来传去,普通社员要查要看,只有在张瞎子的监督下翻给你看,一般没有资格单独翻看。现在大家都要抢这个本子,秘密很快就要曝光,神器眼看就要失灵。不过,一向敢作敢为的父亲,一直躲在旁边没有吭声。

    别看石山多人高马大、劳动力强,由于母亲残弱有病、自己饭量又大,一年也有几个月饿肚子,况且他也奈何不了社员百姓,看见摇叫花、二驼子等忍饥挨饿的身影,一时也动了恻隐之心。只见石山多收起了本子对大家说:“要不,我们再和队长商量一下。”

    “商量个屁,分公粮是犯法的!”张瞎子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展示出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石山多压低声音对张瞎子说道:“张队长,事情来得比较急,我建议你和副队长开个会研究研究,再做决定吧?”

    张瞎子看了大家很久,又看了石山多很久,说:“不是我张瞎子没有良心,其实我也吃不饱饭啊,我也想多分点粮啊,可这是要坐班房的啊?我不敢啦!”

    听了张瞎子的话,大家不断交头接耳,嘈杂的低语一阵盖过一阵,人群中突然冒出摇叫花的声音:“队长,分吧,真的要饿死人啦,否则我明天就得出去讨口要饭了……”

    张瞎子正准备回应,这时,在晒场一边安静了许久的父亲终于说话了:“张队长,分吧,你不晓得我们两家的老人都是饿死的呀?”不知怎么搞的,从来直呼队长为张瞎子的父亲竟然喊了一声“张队长”。

    大家看见,张瞎子睁着的左眼湿了,瞎了的右眼也湿了,不知是因为父亲喊他“张队长”受到了感动,还是回想起老人遭饿死而产生了伤感?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紧接着,很多声音都响了起来,又突然停顿在半空中。石山多的眼睛湿了,副队长山耗子的眼睛也湿了,一场传染病迅速扩散开来,社员同志们的眼睛都湿了。我偷偷藐了藐对面的张野狗,连他也在眨巴着模糊的眼睛,我的鼻子一阵酸涩,紧跟着,也滚出几颗不争气的眼泪……

    嘈杂的晒场突然静默了,没有一丝亮光,四周山坡的黑影压过来,静默的人群要么被压趴,要么被压燃,只要有一点火星、或者一声恸哭,这波传染病就可能引发一场剧烈的爆炸。

    在静默和不安的等待中,只见一弯月牙正从不远处的天圣山边爬出来,生产队的大沟小塆依稀可辨,晒场旁边的堰塘还透射出微弱的波光,偶尔还有一星点波光投射在张瞎子的脸上,也投射在社员同志们的背上。静默了许久,张瞎子终于说话了:“社员同志们,我不怪你们,生活很艰苦,但一定要同心,请耐心等一等,我和副队长、会计、记分员先开个会商量一下。”

    看见月牙正在爬上天圣山,大家擦抹着潮润的眼睛吸呼着酸冷的鼻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围坐在一起耐心地等待。生产队的首脑会议,石山多一般只有列席的义务,没有指手画脚的权力。尽管如此,石山多也乐此不疲,赶忙点亮火把,为张瞎子引路。在晒场一边,几个人也没避开大家就商量了起来。黯淡的晒场,摇曳着火光,也摇曳着忽明忽暗的希望。

    张瞎子问副队长山耗子:“副队长,你看怎么办?”

    “真的吃不饱啊,不过分不分还是你来决定吧。”情急之下,山耗子替老百姓说了句大实话。

    张瞎子又望着出纳,出纳沈点心说:“少分点,怕不会出啥事啰?”

    “分多少?”

    “不知道。”出纳沈点心说话的确比较省心。

    张瞎子破例望着会计石山多,想请他来决断。没想到,面对这么艰难的问题,石山多居然有了决定权。

    石山多横下胆子说:“分三分之一行不?”

    张瞎子听了,转来又转去,想了又想,往黑夜的深处看了又看,又往堰塘的方向走了又走,最后黑下脸说:“就分三分之一吧,出了事我负责!”

    几个人一起过来给大家宣布商量的结果,张瞎子叫山耗子宣布,山耗子说你是队长,还是你来说。张瞎子又望了望黑夜的深处,最后下定决心吼道:“我说就我说吧!”

    晒场上出奇的安静,只听见张瞎子的声音:“刚才我们商量过了,我张瞎子也豁出去了,要处分要斗争我都不怕,公粮就分三分之一吧。”

    怎么大家没反应,张瞎子以为他宣布了这个决定,大家要对他感恩戴德呢,他也作好了接受感恩的准备,正尴尬地等着大家谢恩。

    沉默的人群中,又传出了摇叫花的声音:“多分少分都是分,要分就要多分点啰!”

    大家齐声说:“对,要分就多分一点啰!”

    尴尬的张瞎子没回过神来,半张着的嘴不知是该关闭还是张开。晒场上的空气仿佛再次凝结。三耗子走过去用胳膊肘碰了碰张瞎子,张瞎子脸红心跳,瞪圆左眼,恨不能把瞎了的右眼也睁开。只见张瞎子叹了叹气,摇了摇头,摇了摇头,又叹了叹气,说:“我还有一家老小呢,你们不要逼我了,你们再这样,我只好跳堰塘了!”

    副队长山耗子赶忙拦住张瞎子说:“你这个队长跳了堰塘,我们咋个活?别说你一家老小,我们全队的人怕都活不下去了。”

    “队长,要不,就分一半吧?”出纳沈点心靠近张瞎子耳语道。

    张瞎子回过身来,看看大家,又看看堰塘。终于,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说:“分一半就一半!我张瞎子豁出去了,不过话我可说在前头,要是我死了,或者把我关进班房了,你们可要对我一家老小好一点哦?”

    大家终于对张瞎子感恩了:“要得,要得。”“张队长,你放心,我们记得到你的,要是你被关进去了,我们轮流给你送饭去,还要把你全家养好起。”

    石山多感动地走到张瞎子面前:“今晚的事,张队长可都是为了各家老小能活下去,哪个要是敢说出去,他全家死绝!”

    大家相互吼道:“哪个说出去,他全家死绝!”

    大家正想动手分粮食,张瞎子又走到大家面前说:“今晚的事非同小可,我看大家还是都签个字吧。”

    刚才要记今晚闹事人名字的时候,遭到了大家的抵制。现在像要计工分似的,大家主动在石山多的本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于是父亲、摇叫花、二驼子等等许多名字又被光明正大地记了上去,这个本子终于成了大家心目中公认的神器。

    一场风波平息下来,我和张野狗两个肇事者不好意思地相互靠拢,蹭着对方故意擦身而过,像亲兄弟一样既相互诿过又相当于握手言和,从此以后我基本不再称他为小瞎子了。

    踏着夜色,挑着两箩筐稻谷,父亲唉声叹气地问我:“三娃子,我看今年的粮食还是不够吃,你干脆去找生产队养活吧。”

    见我默不作声,父亲又问道:“你晓不晓得这些分来的粮食都是每年我补款买回来的?”

    我只有不好意思地低头走路。因为我经常说“是生产队养活我的”,一半是故意气父亲的,一半觉得粮食是生产队分的,自然有一半是生产队养活的。由于从小到大,不断从生产队分回粮食和蔬菜,助我们一次次度过饥荒,所以我们这些娃娃在骨子里认为离开了生产队是没法活命的。正是因为有了生产队,才有了我们自认为高贵的基因,爱队护地那可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何况那些田地还是来自我们各家各户的,尽管分了粮食回来父亲还要补点款出去,那也是为了体现按劳分配的原则。那时才知道光靠生产队是养活不了我们的,但没有生产队,我们又怎么活得下去?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谁在养活我,也不知道我在养活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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