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青青志 > 四十七、沙滩悯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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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星闪烁在黑漆漆天穹,把无际无涯的苍穹拉回旷野,不再让人觉得辽远得无法企及。

    受到多日的挨饿后气息奄奄的妯娌们再睁开眼时,惊讶的发现李家全副武装的军人站得里里外外,当女人们看见段玫时,都眼泪盈眶了。

    段玫一身戎装,面庞还是那么坚毅,但是面色消瘦苍老了许多,不再是当年印象中那位意气风发的形容俊朗的小伙子了。

    段玫看见李家妯娌们被折腾面色灰白人命危浅的形容,心里悲戚酸楚,他命令随来的手下煮了些稀粥,喂给她们吃。妯娌们的胃都饿得萎缩了,吃什么都没了感觉。吃了东西后,韩章姁、梅爵渐渐好转,而另外妯娌几个就怎么也不见好转,日渐衰弱的神态,让人很是担忧。

    段玫想到铭卿等李家的男人们陡然离去的惨淡,不得不佩服李家妯娌们这些年不卑不亢支撑李家的气节。他不顾村民们的起哄阻碍,命令手下人把妯娌们接到部队医院里疗养。

    在部队医院里,妯娌们如愿见到了日思夜想的李民源。段玫让人把李民源接过来。他知道,见了这个孩子,就等于给李家妯娌们吃了一剂最好的药。

    妯娌们看见李民源,都欣慰的笑了: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他长高了,人也硬朗了,不像以前那样显得单薄,穿着军装,很是利落帅气的仪容。但是李民源却哭了,拉着母亲的手,再看看众位伯母的神情,完全不知所措的哭了。看见儿子只会伤心的痛哭,梅爵觉得这个孩子太柔弱了。这个感觉让她心里直打颤。

    李民源见过家人,又匆匆按时返回部队去了。

    妯娌们仍然不放心李民源。在她们都觉得还可以支撑的时候,决定去民源所在的部队看看,她们要去看看他现在生活的情形,安定他离开以来日夜悬心的惦念,以后即使不见,挂念不已的心也可以放下了。

    妯娌们来到部队里在门口,要求进去看望李民源。执勤的哨兵看着一群瘦弱的女人挤在门口自行要求进去,不肯放行。

    韩章姁见哨兵不放她们进去,就失控般的大声叫嚷。以致梅爵等人都有些惊慌,赶紧拉着她,走到门侧的大树下,妯娌们都过来了。梅爵让她们安心等着,自己过去试试。她过去跟哨兵说了几句什么。哨兵背对着李家的妯娌们,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妯娌们见梅爵的脸转回来朝她们招手,就知道被应允了。

    她们参观了李民源住的地方、吃饭地方、锻炼的地方、学习的地方……转了一圈,明了李民源安定安全有序的生活锻炼日程,众人总算如愿,也放下心了。

    出了军营,梅爵劝嫂子们赶快回医院去歇着。但是她们还是不肯走,站在门外不断的张望,向部队大院里寻找那个依依不舍的熟悉的身影……

    虽然在部队医院治疗后妯娌们的病情都有所好转,但是她们中有的人身体已经熬得即将灯枯油尽了,再好的治疗也只能是暂时延缓灯灭的时间。不久后,任淑贤就撑不住了。她走前,要求再见一见侄子。

    梅爵点头答应,把儿子找到医院来。李民源急慌慌的来到大伯母床前,看见她焦枯的样子,心里恐惧,不知该说什么。

    任淑贤伸出枯瘦的手,拉着侄子的手叮嘱道:

    “孩子,千万记着,等到你再回李家庄子时,一定要把水流再引回家里,那是延续我们家的命脉,不能断在我们这一辈人的手里……你大姐在你走后出嫁了,我们家处境不好,她嫁得很不如意,以后你回去,要挺硬李家的脊梁,才能让她在婆家抬得起头……”

    李民源含泪点头答应,感觉双手被大伯母硬硬的骨头硌得疼。

    梅爵见大嫂精神状态不佳,趁着她和儿子说话的空档和三嫂商量是不是告诉大侄女一声,让她们母女见见。韩章姁也觉得应该如此。她们的话被任淑贤听见了。她朝她们招招手。二人过近前来,就听大嫂有气无力道:

    “你们不要让大丫头来了,孩子们都不要来了。我能在这里见到侄子,就心满意足了!她来了不知道要带顶什么帽子回去,罢了……”

    梅爵和韩章姁听了含泪点头,又听任淑贤继续道:

    “人生是什么,是一场大梦,梦醒了,一切都不在了……”

    她的话让所有人为之一惊:是啊,人生如梦,梦中拼命努力,百般挣扎,最后醒来,一切皆空。

    任淑贤要走了,季元英的精神也时好时坏。她拉着侄子的手,一再嘱咐:

    “孩子,把你爷爷、叔伯、父亲等人的墓迁回来后,年节千万别忘了给你二伯父和你的兄弟民拯、民哲、民纲也烧张纸,清明节,给他们坟添添土……他们没见过你,可是二伯母什么时候都感激你。”

    面对二伯母郑重的嘱托,李民源不知所措,见母亲提醒他答应,就泣涕涟涟的点头。

    季元英又拉着梅爵的手道:

    “以前,我对你态度不好,都是我糊涂。希望在我走后你真的能忘了……”

    “二嫂,过去的事了!我早就说过,不会放在心上!真的!你放心吧!”

    让梅爵等人神经紧绷的是,四嫂的精神迹象也很不乐观。韩章姁好多了,起来坐在景沁然床边,就见她目光呆滞,朝着蹲在二嫂床前的李民源微微招手。李民源哭得泪眼模糊,并没有看见,韩章姁拉拉他,让他赶紧过来。

    景沁然说话仍然淡淡的:

    “孩子,你把你兄弟的墓迁回去,别忘了告诉我一声,我见了你四伯父,你父亲,你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兄弟……会告诉他们是你把他们接回家的……”

    李民源伤心的哭着使劲点头。

    见四嫂朝自己招手,梅爵快步过去。见四嫂又朝三嫂招手,她忙喊三嫂也过来。

    看见人都在床前了,景沁然道:

    “我也要走了,其实我本就不该是李家媳妇,我也识些字儿,在家娘时跟着兄长学的。后来知道李家的规矩,就强作不识,这是早年。后来还是一直不敢露拙,为的是能挽留住你——六兄弟媳妇。让你觉得我们没有你不行!我本不想说此事的,现在告诉你们,请你们原谅我,请李家列祖列宗原谅!”

    所有听见她的话的人都愣住了,想不到景沁然竟然也识字。梅爵缓过神来道:

    “没人会怪四嫂的!这些年,你坚守在这个家里,对得起李家的列祖列宗!”

    景沁然竟然识字,她破坏了李家的家规,妯娌们都没想到。可是今天,她们,谁能说她不是李家的儿媳妇?谁能说她不该进李家的门?

    几位感觉不佳的妯娌还商定,她们走后,不许李民源回家庄子给她们送行,且一再嘱咐梅爵和韩章姁,时时处处要以侄子为重,她们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他。

    梅爵感慨妯娌们这些年竭尽所能的爱护儿子,就只是为临终那几句话的嘱托罢了。她看见儿子只是伤心哭泣,知道他暂时并不能领会几位长辈所言的负担有多么深重。她正愁虑着,就见大嫂欲言又止的神态,连忙走过去,说道:

    “大嫂,还有什么吩咐就说!”

    “翡翠李子……”

    “翡翠李子?哦哦,我明白……我们回去就把你们的翡翠李子给你佩挂好……放心!”

    李家妯娌们又都一起回到了李家庄子,不论活着的,还是去世了的。跨进院子里,梅爵眼前是一片更加凄惶的景象:有些时日家中人没活动了,院子里不但莺飞草长,到处扔着破瓷碎瓦,窗户也被拆了,门也被卸掉了,铺在地上。门窗俱损的房屋里面是一片碎烂无序的狼藉。屋顶上的瓦也被揭的揭,被砸的被砸,裸露的地方青草悠然摇曳。院子里只有大树没有被破坏,也许是这一物太高了吧,也许是这东西不稀奇吧。风飒飒吹来,叶子间的回响如泣如咽。树枝间站立了一群喜鹊,看见人来了,扇起翅膀,悠悠的飞走了……

    看见李家而今这样场景,梅爵的心里说不出难过。她看见残破的窗格上,依稀透出繁华的气息,似乎昨天的一切,都在那一面,一窗之隔,从没离去……李家男人傲视四野,老太爷在窗内大声训斥子孙,痛斥他们不处处考虑家业隆盛……众位嫂子各着鲜衣,腰间佩挂着绿莹莹的翡翠李子,气度雍容,缓缓走过窗下。她们经过窗前,侧面冲她淡淡一笑……

    对于去世的妯娌们的后事,梅爵和三嫂商量,决定还是让大侄女回来给她的母亲送行,否则彼此日后都有遗憾。韩章姁觉得不仅应该让大侄女回来,自己的女儿也应该回来,为大嫂、二嫂、四兄弟媳妇送行。她觉得不应该让她们走得何其凄冷,应该尽可能让家里人都回来送送她们。

    商量完侄女的事,梅爵欲言又止。三嫂看看她,道:

    “你是想让侄子也回来吧?”

    “是的!你们都比我还疼他。他回来给她们送行是理所当然!”

    “你可不要这样说了,她们,尤其是大嫂,嘱咐过我,如果这时候你让民源回去,让我一定要阻止你。”

    “她们这样说过?”

    “是的!她们说,留得青山在,这个家才会在,以后才会有人为她们、为他们添土扫墓。”韩章姁点点头道。

    就在段玫送李家妯娌回去的第二天,部队上下来命令,通知他去开紧急会议。他接到命令,传令让暂时停留李家庄的全部人员都回去。

    段玫派来的护送人员走后,李家与村民的冲突成就前所未有恶遇,先是村民门前通知:李家逝去的女人不准葬在李家祖坟地儿。

    梅爵通过自己的学生得知,对于李家的祖坟地,李家庄子村民不知谁说风水好。他们提出李家祖坟既然是风水之地,风水轮流转,早就应该让给李家庄子其他门户了。

    不葬祖坟那里,梅爵和韩章姁都不能接受。妯娌们坚守在李家这么多年,默对黑灯孤月,不就是为了最后入归李家祖坟的夙愿吗?梅爵心中好笑:这些村民,目光短浅,听风就是雨,也不想想逻辑,若是李家祖坟风水绝佳,保佑着一家老小,就算没有加官进爵,也不该家破人亡的……转而又觉得妯娌们也可笑,她们苦苦煎熬不过为老有所归的理想。现在,她们葬在何处对她们而言不过是别人口中传言的故事,于理想何足轻重。理想是什么?是个探索发现的过程,过程最重要,结果只是给别人看的灿烂花朵,于自己轻如云烟。人生是什么,对个人而言也不过是一个过程,至于最后盖棺的定论,又何尝不是由他人言说的故事呢?故事在岁月的剥蚀中渐渐模糊,最后可能言说的人都不能叫出故事主角的名字。

    韩章姁提议:

    “既然段司令他们已经帮忙挖好墓穴,那我们就悄悄下葬。”

    “好吧,那就赶快!”梅爵也没有别的办法,就表示同意。

    第二天清晨,天尚未亮,梅爵按照大嫂生前所嘱,悄悄的从后花园的一株高大的桂花树下挖出一个小包,从里面取出她们的翡翠李子。然后拿到前院,给几位嫂子每人一枚,挂在腰间,掖进衣服里。妯娌二人趁着外面街巷没有人把去世的妯娌悄悄运到李家祖坟地。然而到了墓地她们发现,墓地里一片凌乱,到处是断瓦残砖,已挖好的墓穴也被填平了……

    一个人匆匆回来奔丧的李姝妍见母亲无法葬入祖坟,跪在母亲旁边痛苦不已。她原本就一肚子苦水,再也无法跟母亲哭诉。她一个人回来送母亲,不肯让丈夫来,觉得他一瘸一拐的来了,也只有碍手碍脚且丢人现眼。李姝婷、李姝娴也被接回来了,见疼爱自己的大伯母、二伯母和四婶都不动了,不和她们说话了,不给她们做吃的了……就忍不住哭泣。但是她们姐妹们除了哭,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梅爵和韩章姁一气之下,找到村办公室,质问他们的不仁不义。没有人把她们两人放在眼里。他们斜眼瞅瞅这两个势单力薄的女人,一句话都懒得跟她们说。

    看见他们如此神情,梅爵审度一番后说道:

    “人就是被你们折腾死的,你们还把墓坑填平了,不让下葬是不是?那好,我们就把死人全都抬到你们家里去!反正这些无处可去的冤魂正想找你们呢!”

    梅爵的话果然有效,她和韩章姁回去没多时,几名村里干部派来的人员趁着白天到李家门口趾高气昂而又色厉内荏的宣告:死人不准葬在李家祖坟那里,只许葬在村边的河岸沙滩那里。宣布完,人就赶紧逃跑了。李家活人没几个了,但是死人多了去。他们不愿招惹这家的死人,只敢欺负活人。

    梅爵和韩章姁一听,气的发抖。

    李姝妍听了,看看两位婶婶,跪在母亲旁边哭道:

    “娘,你命怎么这么苦!入土也不为安……”

    梅爵一言不发,眼泪滚落。

    韩章姁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娘的,河岸的沙滩就像戏台上的戏角,随着雨季的河水来去,沙子起落散聚不定。这些下流的贱辈,不是让我们水葬吗?”

    韩章姁究竟性情豁达,她虽然很生气,不过她并不纠结起来没完,转而平息了怒气,反而又劝慰梅爵和侄女道:

    “罢了,人都死了,还是先入土吧!先别追究地方是不是祖坟了。否则葬到祖坟,也不知会怎样。只求她们得安生。”

    “也是——!”梅爵长叹一气,无奈的应声。

    梅爵再次确认三位嫂子的翡翠李子已给她们佩戴掖藏稳妥,她知道,也许日后她们的尸骨再也难以找到,但是,翡翠李子找到了,也就代表找到了她们。个家不会总这样背运,若是李家再次荣盛,就把女人们再葬回祖坟,男人们的坟墓也该迁回来。只是这个任务都该由李民源来做了。

    梅爵望着李家满目疮痍的四处,不禁惆怅:儿子什么时候能独立支撑自己的天地,那时也就可以把李家的祖坟打理整修,也许李家就从此再兴旺,从新傲立在李家庄子……可是,他什么时候能独立支撑呢?他什么时候可以再兴李家天地呢?我们这一代人怕是很难等到那一刻了。纵然风雨飘摇的日子里看不到那一天,但是每个人都应该相信会有那么一天,李家怎么可能就这样结束!李家应该依然是薪火相传,不会磨灭的吧?可是,她又希望儿子背负少点儿,人生轻松些……

    梅爵站在堆起的土坟前,不禁感慨道:

    “人生真是难以预料!想想当年,几位嫂子哪个不是荣华富贵,却到头来,夫去子走,最后的归宿竟然是连祖坟都不得葬入!”

    “你们识字的人,就是想法多。无怪乎李家不娶识字的女人当媳妇。你说你们这样想来思去的,多累!反正我是过一日是一日,有的吃就开心吃,没得吃就喝凉水!还管他死后是怎么样呢!”

    “是啊!你是这个家里我所见到的活得最自在的那个人。你看你虽然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以前,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大院里,一般女人的心态是过不下去的。再看看大嫂、二嫂她们,上半辈子,若没儿子,也许一天都不安生。即便是如此还不是照旧争来斗去,一天想着这个多了、那个少了。下半辈子,丈夫没了,儿子没了,万贯家财也没了,生活才成了生活,但是生活也没了生活,没了希望。与人斗,累得死去活来,与天斗,瞬息倾覆……”

    “这就是命!”

    “命?!”

    “是啊,命!有就有,没有也别求!”

    “求也不见得如愿。四嫂当年没有跟着娘家人走,为的是有朝一日,落叶归根,可以葬归李家祖坟。可是现在,她们只能屈身沙滩。何其的凄凉。命,真不是人可以按意愿把握的。”

    “可是她们临死前不知道自己进不了家里的祖坟。所以是心安的走的。不知道身后的事了,她们也就不必为自己坚守的念想失落难过了!你也不用为她们忧心!”

    “呵呵,三嫂,就算天塌了,你也照样睡得着、吃得香、想得开。我们都缺少你这份豁达!”

    “什么豁达不豁达的。愁一过天,笑也一过天,为什么还要愁,跟自己过不去呢!又不傻……”

    “呵,就这一点,她们是傻,我也傻……不过她们经历风风雨雨,总算没白活这一场!”

    “风风雨雨才没白活?”

    “经历风风雨雨,让生命多份色彩,让生命历程多了份真实的感受,比起早年虚晃的太太身份要有价值吧!”

    妯娌二人边说,边扶起侄女李姝妍。她跪在母亲的坟前,一直抹眼泪,始终不言语,被两位婶婶扶起来,踉跄离开墓地。梅爵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孩子,但是她感受到,大嫂的离开,会让她对李家更加疏远……这孩子也在风雨剧变的环境里长大,脆弱而敏感,不过总算还有母亲倾心的庇护。而今以后,她只有靠自己为排忧解难了……尽管如此,她也比儿子幸运!

    回到家院里,面对空荡寂寥,梅爵忽然想劝二嫂离开这个家,自己也终于可以无牵无挂的离开了。可是离开,二嫂去哪里能安心呢?自己又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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