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凹凸的时间 >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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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依旧是十分简单的布置,一个书柜上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从关于战争的到前天巷尾刚买的杂志,五层的书柜看得出不是什么精制品,上面还斜挂着几根歪歪扭扭的钉子,像是黄昏失恋的恋人一样垂头丧气地挂在几个关节处,书却是整整齐齐地进去了,散发着跟秋天不知名的山中的桂花一样诱人的香味。而后是一个大大的书桌,普遍的长方形的结构,上面散落着几本打开着的书籍,老怪人从裤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钢笔郑重其事地使他安眠于书籍的中央,而后自己拉出一把大大的躺椅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两手合十轻轻搭在膝盖上,若有所思。我也不客气地从门后取出两把小小的折叠椅,打开邀请玲尔一同坐下,我们像是在鸟窝里的雏鹰一样望着眼前的男人,苍白的脸庞上刻满了沟壑仿佛下一秒就会流血一般的凌厉,眼神望着我们却是出奇的温柔,像是看着天鹅的姑娘,想用手触碰同自己一样的美却始终保持着作为对象的距离一样,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老怪物,你门口那个向日葵要死了吧?要不要去山上给你拿一把来?”我主动打开话匣子,两只手满不在意地背在脑后,手心上全是汗,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我的请求,如果答应了的话那就意味着下次还可以来,那玲尔也可以再跟着一起来了。

    “你对于生死怎样理解的?”像是流沙一样握不住的声音划过耳旁。

    “哈?就是不会呼吸了呗,能怎么样?”年仅十一二的我哪里亲眼见过什么死亡,不就是一种长眠吗?玲尔踢了踢我,我扭头看她,她摇了摇头,像是责怪我不够认真似的。

    “额,对于我来说,应该就是再也见不到讨厌的人,或者说再也没有什么烦心事了吧!”我对我的回答似乎很满意,于是像感恩节的火鸡一样既自豪又蠢笨地看向屋子的主人。

    “如果我要死,我一定要死于一场火灾里,我要看熊熊的火舌贪婪地爬进我的身体,我要千百只乌鸦从我体内破体而出,我要在死之前听他们嘶哑的声音割裂我的皮肉,带给我永恒的寒意。”老怪人平静地说出他对于死亡的理解——一种永恒的慰藉。

    “你们想知道门口照片的秘密吗?”我来的次数虽然不多,可我也一次都没听老怪人主动提起过那张老式的黑白照片。

    “那张照片是我和我的父亲。”老怪人自顾自地说到,浓厚的酒气似乎随着话语的增多慢慢消散了一些,可我仍能闻出他跟马戏团小丑一样摇摇晃晃的味道。他说照片里的小男孩是自己,自己是地主的儿子,他的父亲是这座院子的主人,他从小接受着自己是长工儿子的概念,因为父亲的保护,他被送往北边寒冷的国家进行学习,父亲说现在的时代容不下他了,在被抛弃之前要给自己的儿子做最后一点贡献。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地主的儿子,他以为自己是被这座偌大的院子抛弃了,因为拍完以后他就被送往了未知的国度。

    “这里的酒没有那个地方的那么浓厚呢哈哈,需要稍微淡一点才能喝下口。”我很欣慰老怪人认识杯子这个物件,他拿起桌上的酒杯咕噜灌了下去,我则看着他手在轻微地发抖。

    “父亲要我做一个有贡献的好人。”老怪人说他学的是土木设计,我问他土木设计具体指的是什么,因为这四个字对于我而言像镰刀锤子一样陌生。他笑了笑摸摸我的头,说就是帮助周围的人盖房子。

    “那我家那片的楼都是你盖的吗!”我兴奋地问道。眼里像是看超级英雄一样看着老怪人,要知道,鸟儿想盖房子都要花很久很久,我观察过我家屋檐下的鸽子盖了很久才有了一个小小的窝,但是爸爸一小时就给他们搬走了,人类的家只会更难才对吧。

    老怪人苦涩地摇了摇头,像是没有青草的山羊一样垂头丧气。“我学成归来以后,家里的人都搬走了,周围的人说他们搬去了很远的地方,留给了我这座房子,一棵枫树,还有一张背面写着我身世的照片。”老怪人咽了下口水。

    “但是向日葵是我自己带来的,我也积极地想帮周围的人盖房子。”老怪人像小孩子一样抓着头发埋着头说道。

    “他们说我是地主的儿子,只会给他们盖差的房子,等风一吹雨一淋便垮了,然后收取他们第二次的费用,可我没有!我是用我手里的镰刀和锤子站在他们中间实打实地盖出了这个县城的房子!”老怪人激动得唾沫横飞,手指剧烈地颤动着。

    “你不是说不是你造的吗?”我不解地问着他。

    “啊?我,我不知道。”他像是一个掉进酒缸里爬出来的小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地直搓着双手。后来我问了学校最年轻的老师,老师说全部都是老怪人盖的,人们还给了他一笔钱存在银行,所以每个月初老怪人都能从信封里拿到崭新的纸币,只是老一辈的人不肯承认是地主儿子盖的房,还扬言要是老怪人敢这么宣传自己的话便告到省里去,让领导知道他是地主的儿子。

    “我是地主的儿子,可我也是长工的儿子啊!”老怪人看着窗外暗沉下去的光芒,摆摆手示意出去,就这样我跟玲尔度过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下午,我在铁门外面也能隐隐听见他啜泣的声音,跟我印象里的他完全不一样,准确是后来印象里的他。

    “还好火灾的时候你不在不是么?”玲尔像是河水拥抱小鱼一样轻轻环绕着我,我默然的神情让她有点难过,水泥地上凹凸不平的痕迹都是烧焦的气味,我不知道是否会有我父母最后的痕迹。

    我是一个十分懂得享受的人,但我想大多数动物都会享受,毕竟仓鼠都知道鼓起脸颊放下更多世界里的美好。那天我中午买的面包没来得及吃,因为一直在想着前不久老怪人的古怪发言,玲尔也没跟我计较什么,他说老怪物是有自己故事的人,我们应该尊重每一个人,我跟他的孤独像是装满气的气球,我想一定都是打满了补丁了的,不然怎么会飞上天了都没人发现我们呢,是因为我们太丑了的缘故吧。但是我更乐意接受另一个说法,我的孤独应该是山里长着獠牙的野猪一样丰腴且横冲直撞,就算是碰见了老虎也要玩命似地冲过去。

    放学后我忙着回家洗澡,却在老怪人家对面的小商店里停下了脚步,这里除了酒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吃,我打算挑选一样以作为我洗完澡出来的奖励。看来看去以后发现都没什么好吃的,我像是五星级大厨一样对小店里的各种各样的东西打着评分,最后走到门口,看着那个柜台上的面包,得意洋洋地捏了捏我裤子里的面包,我当然知道什么是最好吃的,就躺在我的裤兜里,我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得意地捏它,尽管我是一个小孩子。

    一双跟冬天树木一样枯瘦的手抓住我右手的手腕,像毒蛇一样冰冷又难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不知道是从哪里蹿出来的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老妇人,眼窝凹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一样的骇人,花白的头发草草地束在脑后,直不起来的腰部却能发出我无法挣脱的力量。

    “干嘛!”

    “你偷了我家东西!”我是无法忍受这种像是把玻璃珠子踩在水泥地上滑行出的声音的,可现在我没有能挣脱的力气。

    “那你说证据呢?”我脸一定是涨红的,因为我看见这些茶余饭后的本来像死尸一样游荡在巷中的人都缓缓聚了过来。

    “这就是证据!”老妇人突然发力拉出我在裤兜里的右手,“啪!”的一声面包像个早产儿一样无力地摔在了地上,她松开我带着血痕的手腕指着地上的面包,说这不是证据又是什么呢?

    我的心像是跳崖的羚羊知道差了一截一样慢慢坠落到谷底,我还未成熟的处事逻辑本能地告诉我我已经陷入了一场死局。周围的人也开始对我指指点点,我像历史书上割须断袍的曹操一定也跟我一样的狼狈,虽然我只是掉了一个几块钱的面包。

    突然,谷底长出了跳床!我的羚羊没有死,他乘着跳床又快速地上升!我看到了下班回家的父亲,是的,我的父亲很忙经常加班,我时常抱怨他从来都不陪伴我一回家要么就大摇大摆地打开报纸要么就吃了饭看电视,可现在不一样!他是唯一能拯救我的了,我激动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父亲看着人群就要走过去了,我的羚羊又好像要掉下去了。

    “父亲!”我必须抓住这根绳索往上爬。

    我的父亲转过头来,看向了这边,像是上行刑台的死囚犯一样提着公文包走了过来,听完了事情始末之后,我始终没想到我的父亲会这样做。

    他不急不慢地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陈旧的十块钱,这张风尘仆仆的纸张让人感觉十分陌生,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自上而下地看着我道:“儿子你知道吗?人们不会在乎你对你错的,那个老人只是守在那里等着你上钩,然后你上钩了,仅此而已,你越是挣脱整个嘴巴也是要给这些人扯下来,十块钱能解决的事情不要这样意气用事。”我的羚羊学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同悬崖对面差的不仅是高度,更重要的是距离,可惜,他摔死了,骨头混着血沫在崖底的石头上四处横飞。

    没有人会意气用事,理性也永远比不过自尊,我们都是被薄薄一层皮囊包裹着的人,丢掉自尊以后,同那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又有什么区别!

    我像狮子一样夺过十块钱,在父亲惊讶的眼神里撕成了一块块的碎片。

    “看来你好像很宠你的宝贝儿子啊,连基本的道德廉耻都不懂了?”难听的声音穿过我和父亲进入到人群里。

    “是啊,他好歹还是个会计呢,怎么连孩子都教不好。”“啧啧,这就是现在的高知识分子呢。”一句又一句的话语像凌冽的寒风打在父亲下班后疲惫的身体上。

    “我还差一点工作,先回去忙了。”父亲丢下这句话以后便朝家里走去,走了几步之后停了下来又往反方向走去。老妇人似乎也没想到父亲的果断,就这样放他走了,我呢?我自然是了解他不会喜欢这样尴尬的境地的。

    我不知道是一开始就在的还是刚刚来的,他就这样来了。

    一道健壮的黑色身影来到我的身前,我看到这是老怪人。

    “你说是他偷的?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个小孩子堪堪能伸手够到柜台顶部的同时不拿最前面的?要知道,你柜台上最前面的面包可是一个没少呢?”我很怀念吃完面以后碗底的汤料,是面的精华所在,暖得能够让人开心一整天,就和此时的声音一样。

    “这,这。”老妇人支支吾吾的,像是被推了一把一样,嘴巴里本来没剩几颗的牙齿在此时显得十分滑稽。

    “是啊是啊,这老婆子老眼昏花的,这肯定是错怪人家好孩子了。”

    “我们走吧。”老怪人伸出温暖的大手,我第一次如此喜欢这些茧子,我的一切都被这些粗糙紧紧包裹着。

    “慢着!你这样说也不对啊,这面包就是从他裤子里拿出来的,又不是我放进去的,这是铁证你怎么抵赖,是要赖我老婆子不成?”她眼睛眯得像是月亮一样弯,缝里精明的光芒打量着老怪人的胸口,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是啊是啊,这面包是从这小偷身上掉下来的,老奶奶是为民除害呢,谁知道今天放走以后谁家会不会掉点啥啊。”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那个地主的种!你心里跟他一样坏,就盘算着怎么从我们身上榨油水呢!我老太婆今天就把你这地主儿子和这小偷一同送去给省里说说,让人家青天大老爷给咱小老百姓做主!”老妇人穷追不舍抛出一颗又一颗炮弹。

    “是啊是啊,他就是那个地主儿子,大家都不知道被他压迫成啥样了,我们就该打地主才对!”

    “打地主!打地主!”人群间此起彼伏地响着慷慨激昂的口号。

    老怪人像是被闪电打中一样轻轻颤抖着,我感觉他牵我的手不再那么有力。他抬起头来缓缓看了下周围的人,眼神中并没有困惑和不解,而是充满了斗志的眼神,他用力捏了捏我的手,用仅我能听到的声音告诉我说没事的他能保护我。

    “打地主!打地主!”

    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老怪人抽出胸口别着的钢笔,放在手里看了看又摸了摸以后递给了老妇人。

    “哟!你这地主儿子还以为自己是领导呢用这么好的钢笔,怎么?这会儿知道认错了?你以为我们老百姓跟你们地主一样见钱眼开呢?”老妇人不慌不忙地拉过旁边的小椅子坐了下来,熟练地从裤子里拿出不知道受潮了多久的瓜子津津有味地嗑了起来。

    “一支钢笔换一个面包和这孩子的名声,够了吧?”老怪人压低着声音对老妇人说道,我从手里传过来的力道感觉到这句话隐藏的悲伤和愤怒。

    “哎呀哎呀!我老婆子真是糊涂,这孩子中午买的面包我都给忘记了!真是的真是的!”老妇人突然拍起来了大腿,弹簧似地跳起来。“各位父老乡亲谢谢你们嘞,是我老婆子糊涂了!”我能清楚地看见还挂在她薄薄嘴唇上的瓜子壳。

    “哎呀你这不是冤枉好人么!”人们眼见没趣,便又回到了行尸走肉的状态让出我们仨人的空间来。

    老怪人没说什么,捡起来地上的面包,牵着我就往外走,后头传来老妇人的声音“啧啧多好的派克呀!给那小子真是可惜了,卖到省里又是一个好价钱哩!”

    是老怪人先说话的。“你跟我认识的人不一样。”

    “嗯?”我头脑像刚刮过龙卷风一样还不能正常处理声音。

    “我的人际关系就像是一个罐头工厂,每一个人送进来都会被我的脑子压成一个又一个的罐头,再丢进去那些贴好了标签的竹筐里去。”老怪人松开我的手,蹲下来看着我问我:“是你拿的吗?”

    我突然哭了起来,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从来没有人问我这一句简单的疑问句,我年幼的自尊在残酷的社会油锅里来回翻滚,是老怪人用钢笔把我挑了出来。

    老怪人弯了弯嘴角,我才发现他能够微笑,而且跟三月的太阳一样照进我的心里。他伸出手擦了擦我的眼泪,说知道不是我拿的。

    “你在我家院子里的时候就可以拿那支钢笔了,可是你没有不是么?你没有带走的喜爱在今天以另外一种形式保护了你,不哭了好吗?”老怪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嗯!”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吸了吸气收回闯出来的眼泪。

    “你不是罐头。你身上有着我难以言说的精神,这会成为你未来仰仗的力量的,在这样没人相信你的情况下,你也要相信你自己走下去知道吗?不管会不会让自己受伤,也要认真地相信你自己。”老怪人说完便站了起来,摆了摆手示意我回去。

    羚羊是死了,阳光照射下的血肉滋润了谷底的植物,他们长得又粗又壮,总会有一天来到熠熠生辉的彼岸。

    我在那一天确定地摸到了人生光明的表面,我的心单纯坚韧,建立起独立于这个世界体系的行动规则,得益于以那支钢笔为支撑的纯粹和偏激,我必须不停地在世界上奔跑,不然的话,我怎么把这股力量传达到更多晦涩灰暗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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