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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也没想到,黑风暴会来得这么快。

    就在于海他们赶到二组的当天下午,大约五点多钟,天地间忽然响过一阵轰鸣,紧跟着一股黑浪腾起。那轰鸣犹如一颗巨大的***炸响,旋即腾起滚滚浓烟。当时于海跟副团长刘威刚刚见面,刘威拉着于海上了沙梁子,指着前面一片开阔地说:“我把这儿测了两遍,资料搞得非常翔实。”

    “为啥要测两遍?”于海不解。

    “我感觉这下面有东西。”

    “工作可不是感觉出的,有没有东西,你我测了不算,得等地质专家来。”

    “我也是这么想,尽可能把第一手资料搞翔实点,将来对专家也有帮助。”

    两个人正谈着,猛就见天地黑压压的,紧跟着就有坦克般的声音响过来。

    “不好,黑风暴来了!”于海惊叫了一声。刘威还在愣怔,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天地还一片晴朗,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挂在空中,眨眼风卷着沙尘,就把世界弄暗了。

    “还愣着做什么,快回营地!”于海的声音传过来,就这一闪身的空,两个人便看不清对方。隐隐约约,刘威看见前面有个影子在跑,他拔腿追上去,一个风浪打来,他被重重地击倒。

    风扯着沙,沙扯着大地,整个世界在摇晃。

    临时宿营地里,此刻乱成一团,帐篷被掀起,风筝一样卷上了天,战士们的行李、衣物,全都像树叶一样被轻飘飘掠走。提前赶到的于海正指挥几名炊事员往地窝子里抢放仪器,没想刘威他们临时挖的地窝子根本不叫地窝子,只能算个大一点的坑。于海还在叫唤,风已把那个小小的坑给填平了。没办法,于海只好招呼着让炊事员把锅掀翻,将几架没带出去的仪器还有资料扣在了锅下。等刘威跌跌撞撞摸回来时,宿营地早没了影,要不是五峰驼围成一个圈,替人遮挡出一片儿藏身的地方,怕是人都全给卷走了。

    “怎么办,战士们都在测量点上。”刘威是第一次领教黑风暴,这阵儿他心虚了,对着于海耳朵喊。

    “还能怎么办,这阵是风头,等风头过去,我们再想办法。”

    每喊一句话,嘴里就要灌进一大把沙子,于海强行将刘威压在身底下,示意他别急,看情况风头不会持续太久,这是黑风暴的规律,来得越猛,风头就越短。只要不彻夜地刮,战士们还不会有生命危险。

    果然风暴持续了半个小时,人还处在惊魂未定中,风势便弱了下来。于海努力睁开眼瞅了瞅四周,妈哟,四周全变了样,就算战士们全活着,怕也没谁能找到这个地方。

    不能等,得抢在第二次风头到来之前,把队伍集中好!

    于海站起身,命令炊事班马上点火,这个时候,只有火才能告诉远处的人,营地在这儿。两个随行人员加上三个炊事员,分五个方向顶着狂风恶沙,想在高地上把火点起来。可这太难,风势虽是弱了,但残风足以把人的脚步阻挡住,加上五个人怀里又抱着柴火,没走几步就都被风浪打了回来。只好先集中放一堆火。

    费半天劲,终于将火点起,于海的心才稍稍趋于平静。火借着风势,很快向四周蔓延,沙漠里这时节多的是干柴干草,只要控制着不让火势蔓延得太开,这股火就成了灯塔。趁别人四处拾柴往高里堆火的空,于海跟刘威说:“我估摸着今夜不会有太大的风,我们得做好连夜返回的准备。”

    “就怕……”刘威想说什么,说了半句吭住了。于海明白,刘威是怕战士们不能全部回来,这也是他最最担心的。但眼下除了等,别无他法。两个人沉默着,直到风一步步减弱,沙漠渐渐归于平静,两人谁也没再开口。

    但心一个提得比一个紧。

    到晚上九点多,营地外面传来声音,于海喊了声:“来了!”就往沙梁子那边跑,刘威跟过去,就看见有战士朝这边走来。

    一个,两个,全都土头土脸,好像刚从土里面扒出来,问及刚刚过去的黑风暴,一个个摇头,那脸色,那神情,就像刚从战场上下来,心还沉浸在惨烈中,不敢回味。于海示意刘威,甭再问了,赶快清点人数,看到齐了没?一清点,才到了一半。炊事员早就准备好了饭,馕就酸菜,一人一勺粥。吃饭的时候,又有人陆续赶回来,样子更惨,有人被卷出五六里地,有人掉进窟井,有位小战士摔坏了腿,是两位战友轮流着背回来的。到半夜时分,还差四个人没回来,张笑天、杜丽丽,还有胖子张双羊跟秀才吴一鹏。

    继续等下去,还是先行撤走?政委于海跟副团长刘威意见出现了分歧,于海主张先撤,不能再等了,再拖下去,如果第二次风头再来,整个二组都回不到营地。刘威坚决不同意。“不能丢下他们不管,这不是我们的作风。”

    “现在不是讲作风的时候,我们得顾全大局。”于海说。

    “这时候不讲作风啥时讲?啥叫顾全大局,难道置自己战友的死活不管,自己逃命就是顾全大局?”刘威说话有点冲,这也是免不了的,毕竟张笑天他们不回来,他比于海更为焦急。

    争来争去,还是达不成一致。这时向导铁木尔大叔说话了,他的意思也是不能再等,现在出发,赶在第二次风头到来之前,队伍应该能平安到达营地。不过,铁木尔大叔说出了一个令于海和刘威都没想到的建议,他留下来,在临时宿营地等二营长他们。

    “这……”于海有点难为情,让向导留下来他们安全撤走,似乎不是一个军人的作风。“要不你带大家先走,我跟铁木尔大叔留下。”他转向刘威说。

    “要走你走,我不走!”刘威怒狠狠道。他虽是领教了黑风暴的厉害,但要他把战友弃下,自己安全撤走,他做不到。记得在当营长时,他的步兵营跟国民党一个团干了一天一夜,最后只剩了三个人,受伤的副营长要他撤退,自己掩护,他怒笑着说,你把我当谁了,就是死,我也要先你一步去见阎王!结果,他们又硬拼了三个小时,最后二排长壮烈牺牲,万般无奈中他还是背着副营长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

    “刘威同志,我并不是贪生怕死,我是奉团长命令,要安全带同志们回营地。”

    “安全?在我刘威的脑子里,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这就是安全!”

    “刘威同志,我现在是传达团长的命令,立刻集合第二组,撤回营地!”

    “你——”

    “你们两个不要再争了,就按我说的办。快撤,要不然,黑风来了谁也走不了。”向导铁木尔大叔也急了,他是真担心,在撤回的路上遇到风暴,后果比留在临时宿营地还糟糕。

    “我也不回去,我要留下来陪我阿大。”阿哈尔古丽突然说。几个人尽顾着争了,居然把这位向导姑娘给忘了。

    “不行,你得跟我们一起走。”于海转向阿哈尔古丽说。

    “我不会走的,我要等杜丽丽和张双羊回来。”阿哈尔古丽说着一头钻进黑夜,朝测点方向走去。于海再叫,风把他的话转瞬吞没了。

    又起风了,刚刚平静下来的沙漠,转眼又能听到风的吼叫声。

    “不能再耽搁了,刘威同志,不为大家的安全着想,你也得替这些资料想想,如果在风中把资料丢失,这一个多月的辛苦就白费了。”这话一出,刘威沉默了,是啊,资料,这一个多月的努力,不就换来这两箱资料么,如果途中真遇上黑风暴,谁也保证不了资料的安全。

    “全体集合!”他终于吼出了一声。

    在向导铁木尔大叔的再三恳求下,于海最终还是同意将父女俩留下,其余人全部撤走,这样做一方面是替二组着想,另外他也坚信铁木尔大叔有对付黑风暴的经验。

    谁知好不容易回到营地,一听他将铁木尔大叔和阿哈尔古丽留在了临时宿营地,罗正雄立刻火了,当着全组人的面,大发脾气道:“你这是严重失职,目前形势有多复杂,难道你不明白?!”政委于海顿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是后悔已晚,就在他们踏进营地的那一刻,第二次黑风已经卷了过来。

    黑风一点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一连三天,罗正雄他们都被狂野的黑风暴逼在地窝子里,想巴一眼外面的世界都不行。听着外面排山倒海的气势,没有哪张脸不染上沉重。一想二营长他们还在数十公里之外,地窝子里发出的就不只是叹息了。生和死,有时候竟是这样的纠缠一起,刘威已经发了无数次脾气,政委于海连日来比哑巴还沉默,他圪蹴在地窝子里挠头,心情比死了爹娘还沮丧。罗正雄更像是一头疯了的骆驼,三天里没看见他老老实实坐上一刻钟。

    一切都是无济于事,这场黑风暴,注定要成为特二团的一次大考验,也是这支队伍走向成熟的一次大洗礼。

    黑风中发生的一切,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改写着这支队伍的命运,使它最终在兵团建设史上,竖起了一座丰碑。

    黑风起时,张双羊刚刚测完一个点。这些日子,张双羊的技术越来越熟练,读出的数越来越准确,测量的兴头也越来越高,恨不得整天抱着仪器,在沙漠里跑。唯一令她遗憾的就是搭档吴一鹏。张双羊发现吴一鹏其实是个绣花枕头,按她老家的话说,这种男人叫“中看儿”,空有一副外表,加上能言善道一张嘴,真要让他吃点苦干点事儿,就好像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张双羊最看不起这种男人,长得好看顶啥用,人能一辈子靠长相吃饭?再者,张双羊眼里是没有好看的男人,只有能干的男人。张双羊自小跟哥哥长大,爹死娘嫁人后,哥哥就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在她心目中,哥哥那样的男人才叫男人。张双羊本不想跟吴一鹏配对儿,但副团长刘威说:“这不是找对象,这是工作,挑什么挑!”张双羊想想也是,但她心里还是赌着气,刘威是把他们当做最次的一对搭配在一起的,按老家话说,叫破箩儿找个破对头。哼,我叫你小看人!张双羊发誓要赶上别人,她最眼热的是张笑天和杜丽丽。暗中,她将这一对当成了超越的目标。

    讨厌的是吴一鹏,你简直想象不出他有多讨厌,太热了不行,风大了不行,连续跑点也不行,总之他有太多理由,还有太多牢骚,张双羊简直想不通,这样的男人居然也能当兵,还在师部,笑话么。不过她也算狠,吴一鹏怕啥,她就专给他找啥,别的队员早早收工,她不,每天都要熬到天黑。别的队员测中间要休息,仪器手跟尺子手要交流一阵,她也不,从早到晚,不停地吼喊着让吴一鹏跑,不跑死你才怪!一段日子下来,吴一鹏乖了服了,在她面前老实了。

    啥人得啥法儿治!这是张双羊早在老家就学到的本事。

    张双羊最近心里烦,不是烦自己,还是烦吴一鹏。张双羊发现,秀才吴一鹏跟向导阿哈尔古丽,两人经常眉来眼去,收工的路上,别的队员都是仪器手跟尺子手走一起,边走边讨论明天怎么测。吴一鹏一收工,准是跟阿哈尔古丽结伴。阿哈尔古丽也真是,她咋就总能等到吴一鹏呢?还有好几个夜里,张双羊看见他们在一起,半夜半夜地坐在沙梁子那边,张双羊想把这些情况反映给副团长,又怕副团长骂她多事,不反映她心里又憋得慌。

    黑风来的这天,张双羊是成心想给吴一鹏制造些麻烦,她本来可以不往坎儿井那边测的,但一看坎儿井那边沟沟坎坎,地形十分复杂,尺子手得不停地跳上跳下,比沙漠中跑还费劲,她就指挥着往那边测了。

    张双羊一眼就看见了风,她本来是看张笑天的,张笑天测得真是太快了,她怎么努力也追赶不上。结果一抬头,她看见了风。

    黑风滚滚而来,仿佛千万驾战车,轰隆隆开过来,那阵势,真是吓死个人。张双羊有片刻的愣怔,但仅仅是片刻,她便马上明白,黑风暴来了!这些日子,副团长刘威一有空就跟他们讲黑风暴,教他们如何在黑风暴中求生,二营长张笑天也利用空闲,讲他亲身经历的几次黑风暴。对黑风暴,二组成员早已不陌生,甚至有份暗暗的期待。当兵是不能怕的,不管是风暴还是敌人,你只能抱一个念头:战胜它!过去的岁月里,张双羊遇到过太多过不去的坎,最后都被她战胜了。每到关键时候,她总是想起哥哥当兵前跟她说的话:干啥事都得豁出来,你豁出来,对方就怕了。这话千真万确,不论是对继父,还是对村里那些恶毒的人,张双羊就用一个法子:豁!不豁她活不到今天,不豁她走不出八百里秦川。

    张双羊迅速从三脚架上撤下仪器,装箱封盖背身上,平时十几分钟才能完成的动作,她仅仅用了两分钟,就这还是慢了,等她抱三脚架时,劈面而来的风浪一下掀翻她,差点将她卷到空中,若不是趁机抓住一墩芨芨草,她是没有机会抢到三脚架的。等把三脚架抢到手,黑风已吞没了大半个沙漠。顶着狂风,她将三脚架牢牢捆身上,还摸了摸装资料的箱子。这得感谢张笑天,是他教会每个仪器手,资料一定要随时放箱里,遇到紧急情况,首先要保护箱子。做完这些,张双羊开始寻思求生的法儿。这时候她显得格外冷静,一点不像处在危险关头的人。这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越是危险,她越能冷静。她得感谢秀才吴一鹏,若不是他,这时候他们一定在沙梁子那边,那样她就没地儿藏身了。现在好,她处的位置正好是坎儿井,那被水冲灌了上百年的深穴足够她藏身,借着凶猛的风力,张双羊纵身一跃,跳进了前面一个穴。没想这是个死穴,有半间房子大,里面没别的洞。张双羊觉得这不保险,如果黑风暴真如张笑天说的那么可怕,这样一个死穴用不了几分钟,就能让风沙填满。这样想着,她又爬出来,借着风势,纵身又跃进前面一个穴。当她重重地摔到地上时,她知道,这个穴深,而且一定是进水穴,也就是坎儿井的入水口。这时天已彻底黑下来,尽管里面能睁开眼,但除了黑暗她啥也望不到。凭着双脚的感觉,她往里走了走,感觉里面有空气流动,就大着胆子又往里走。结果刚抬起脚,脸上便重重挨了一下,紧跟着洞穴里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千万只翅膀在扇动。她迅疾往后退了几步,那片乱响还在继续,但声音渐渐变弱。从声音判断,她是误闯进鸽子的世界了,沙漠里这种废弃的坎儿井,是鸽子和乌鸦最好的穴居地,一个穴里至少能藏数百只。张双羊倒吸一口冷气,幸亏是鸽子,如果换成乌鸦,这阵儿怕就没命了,成群的乌鸦扑过来,不出一分钟,就能将她啄成碎片。她俯下身子,地上摸了摸,抓起一把鸟屎,手指头捻捻,确信是鸽子屎,心里的恐惧才缓缓落下。

    后来她在离鸽子远一点的地方蹲下来,她必须驱赶掉身上的恐惧,让自己变得更加镇静,这时候只有镇静,才能救得了自己。外面的风声一浪猛过一浪,尽管在离地四五米深的穴里,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山摇地动的震颤。她开始担心吴一鹏,他会不会也能跟她一样跳进洞穴?抱起仪器离开测点的一瞬,两人还对视过,她冲他挥了下旗子,示意他继续往东走。随后她便顾不上他了,如果他往东走,相信能跳进洞穴,就算自己不跳,也会让狂风卷进去。这么想着,心里安定下来,毕竟他是男人,又是老兵,不会比她还缺少经验吧。

    谁想意外偏偏就发生在这位老兵身上,风头过去很久,张双羊确信外面不会有危险了,才从穴里爬出来。只一眼,张双羊就惊道,完了,啥也完了。测过的地儿哪还有原来的影子,除了坎儿井还依稀有个模样,其他的张双羊都分辨不出来。

    她开始找吴一鹏。这是一个相当艰难的过程,张双羊一开始估计得太乐观,所以她边走边喊,风掠着她的声音,飞得高高的,却不掉下来,让风给咬碎了。没喊上半小时,她就喊不动了。风势虽然减弱,但她走的方向是逆风,每喊一声,胸腔里就噎进一股子风,噎到后来,呼吸都很困难。她倒在地上,眼瞪着茫茫大漠,好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找不到回家的路。

    张双羊想哭,真的想哭,再坚强的人,一旦迷途在大沙漠,空前的绝望和孤独就会扑来。人能受得了恐怖,却受不了孤独,尤其张双羊这种人。况且她还担心着吴一鹏,这个可怜的秀才,不会真的被风卷走了吧?

    “吴一鹏——”张双羊又喊了一声。

    半夜时分,她找到水准尺,正是吴一鹏扛的那把,上面有标记写着她和吴一鹏的名字。尺子摔坏了,半截被黄沙埋着,半截露外头,张双羊用尽力气,将尺子从沙中抽出来。抚摸着这把不能再用的尺子,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很吓人的念头,吴一鹏一定出事了!

    如果不出事,他是没道理把尺子扔掉的。

    “你个破秀才,我回去咋个交代?”张双羊呜呜呜地发出了哭声。

    哭过,她还是不甘心,又接着寻找起来。这一次她找得细,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藏人的地儿。包括枯井,乱草滩,废弃的地窝子,甚至野猪打下的洞。可是直到第二次风头来临,还是一无所获,这时候张双羊已筋疲力尽,再也迈不动步子。望着滚滚而来的黑风暴,张双羊喃喃道,天呀,你有完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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