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呆坐在水里，后背紧紧贴着池壁，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身体。

    水温不算太高，但雾气还是迷蒙了我的双眼，我看不见对面的L的表情了。

    池壁是冷的。

    直到他慢慢划过来，他坏笑着的表情又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我无处可逃了。我伸出手想推开他，他抓住我的手。

    两个成年人心照不宣地彼此相对，事已至此，接下来的发展也就是顺理成章的男欢女爱了。他没有给我任何记忆停留的时间，一切都是很快地发生。他驾轻就熟，手指灵巧，但没有前戏。和男人做爱，大同小异。但是和喜欢的人做爱，会记得更多有趣的事情。

    “不戴T不给进！”

    “在水里怎么戴？”

    “反正就是不行！”

    “这么热的水戴个T，会让我联想到蒸香肠啊！”

    “那我回家了！”

    他只好很郁闷地爬上岸回房间拿TT。我看着他的背影笑起来。脱光了衣服走路，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想起了第一次见他时他的模样，行李箱丢在角落，凌乱的头发，憔悴的面颊，闪闪发亮的眼神。现在他留给我一个倒三角的背影，还有一个结实的臀部。

    L再次回到水中，不打算放过我了。

    “你放开我……”

    “你看那边有个虫子！”

    “不要……”

    “你看那个虫子好像在笑啊！我真的没有骗你，你自己看！”

    我刚扭过头去，他就顺势把我整个人翻过去。

    然而他还是不肯做一点前戏。我却一直在期待他的亲吻。

    “我还没准备好……”我说。

    “我准备好就行了。”

    我埋怨道：“拜托！你是不是从来也不会做前戏啊？一点也不考虑别人感受，难怪你一直泡不到妞！”

    最后这个结论是之前以为他是铁公鸡而得出的。我也不知道为何在此时说出来，显然他觉得是一种挑衅。

    其实我知道他从来不缺情人。

    只看他这个阶段想不想找。

    “我不会做前戏。”他一句句重复着我的话，“我泡不到妞。”一面狠狠地教训我，说实话他的技术比我的历任前任都要好，关键是，从温泉到卧室，整整三个小时，这对一个奔四的男人来说，是个不小的体力活。

    作为一个大龄单身女人，我能把喜欢一个人和ML满意度指标区分得很清楚。其实我之前没有期待L会给我很大的惊喜，我只是因为喜欢他才愿意把身体给他，这样对我自己也没有遗憾了，并未想过要从他那儿索取什么感官上的享乐。但事后我感觉到自己真的很久没有如此酣畅淋漓了，从对象到过程，如此完美，非常难得。

    “猴屁股……”他忽然哈哈地乐。

    那是我GC时他狠狠抽巴掌的结果。

    “叫得真陶醉啊……”

    我脸红于他的取笑，不发一言地用被子蒙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

    “你之前有过几个男朋友？”

    这是L第一次问起我的私生活。

    我觉得很感慨。

    第一次想了解我的过去，L其实真的一点也不了解我。同样我也不了解他的一切。我们就是床伴关系，我终于妥协了。不管是为了逃避相亲的猪头，还是为了给自己一场了无遗憾的欢宴。我终于按照他的要求驯服了。

    我反问道：“你之前有过几个女人？”

    他说：“一个。”

    我狡黠地笑道：“我也是。”

    他捏了我的腰一把，说：“两个。”

    我说：“我也是。”

    他说：“十个！”

    我说：“那我还是两个。”

    我没有骗他。

    L又问：“我们之中谁的技术最好？”

    听见他如此自负而臭屁的问题，我不想满足他的虚荣心和征服欲，虽然他确实是最好的。我想了想，问道：“我和你老婆，谁更性感？”

    他想也不想就说：“你。”

    我抱着被子翻身起来盯着他的眼睛，他摸了摸我额上的头发：

    “我见你的第一面时，我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我忽然被莫名感动了。

    自那天之后，我和L的关系没有负担了，双方都不用前思后想、猜测徘徊了。我不需要再回避和隐忍自己的情感，而他似乎也不需要大费脑筋。我们约好几条“规定”：不能在晚上下班后和周末给L打电话或发信息；大概每个月见面两到三次等等这样。

    想来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尤其在他一本正经地谈到“不能影响双方家庭”的时候，我心里想：只是你有家庭好吧！听到男人说这样的话，理应感到气恼，但我竟然默认了，本来我也没想过要嫁给他——在我的观念里，婚后出轨的男人，就算是离了婚要娶我，我也不会愿意的，因为你保不准他会不会再出轨。

    我跟L的关系，我只想现在不想未来。这也是他放心让我做他情人的理由之一，不需要你负责的女人，真是太美好了。另外就是我很懂事，因为体谅他，很少无理取闹，会严格遵守约定。最后因为我莫名其妙的自尊，我从不打听他家里的事，也从来不对他妻子的一切感兴趣。

    有时候我也想起小M的话来：“搞不懂你究竟图他什么？”

    我正式跟L走到一起后，就没有再跟小M提及过我和L的事情了，她似乎也心照不宣地从不过问了。

    此外，我跟其他单身男人的关系，也忽然更自然率性了，仿佛我变成了一个已婚妇女，在他们面前一副名花有主的自信和平和，再也不需要装腔作势地讨好了。和S再次吃饭的时候，从他的眼神里似乎也发现了我的转变。

    第一次之后，虽然约好是至少每个月能见一面，但L忽然被外派出长差了。不过这也让我有机会每天晚上给他打电话诉说想念，有了一段很甜腻的时间，但是打电话的时候，往往是说了五分钟就没话题了。双方都说“我想你”，但最后的结果竟然常常是无语和发闷。

    他不了解我的生活，我也不想了解他的生活。以前是上下级关系不能交流太多，现在为了掩人耳目就更不敢相约活动了。我们的兴趣爱好和价值观虽然相近，但共同的体验却太少，甚至赶不上随便哪个狐朋狗友。于是床伴关系暂时就只能单纯地维持在床上，等待时间的缓慢研磨发酵。

    L即将结束出差的最后一周，我在书店看到一本关于佛学的书，随手翻了一下，没有买，但是其中一句话死死印在我脑子里：“这世的因果，死后自会有报应。”我忽然一怵：我似乎正做着万人唾弃的小三这样的角色。

    以前我看这样的书，总是觉得无聊，不知有谁会去相信那个。现如今看来，真正的宗教，果然是给有罪孽的人准备的樊笼。我那夜辗转反侧，心想如果我知错能改，是不是可以得到未来的宽恕。

    L曾经笑话我：“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在意这件事的所谓道德问题。”

    在激情燃烧的时候我是可以忘记它，但我在深夜的梦魇中，还是不能够踏实安心。我想一旦我的父母亲人知道了这件事，该多么悲哀于这二三十年对我的教养。

    退去了盲目的炽热，我像个发烧刚醒的孩子一般，似乎看到了事物的另一面：L是一个不怎么负责人的人。他的道德底线甚至没有我的一半。

    我买了串昂贵的佛珠，准备送给L，作为我退出这段关系的最后的礼物。

    他回来的那天，我悄无声息。

    第二天上班时，他给我来了个电话。

    “一个月的时间你就把我忘了？”他埋怨道，“那你去忙吧，我也不想给你打电话了。”

    L就是这样，永远不会主动诉说想念，要等着别人来哄。小M说他有时候跟个女人似的，不对，是怨妇。她说这样的男人简直太奇葩了，你爱他是用来锻炼你的忍耐力的么？

    我拿着手机支支吾吾，无法直接说出分手的话来，我还是不忍心让他生气或者不悦。

    L挂了电话，过了一会还是发了短信过来：“今晚见面吧。”

    这是工作日的晚上，他算是顶风作案，而且不能夜不归宿。

    我拒绝了：“最近不方便见面了。”

    他以为我生理期到了。

    我一直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将注意力转移到工作或其他方面。每当我想起两人情欲交织时热吻的欲望时，我就立即去追忆书里的那句话：因果报应。让自己瞬间冷却下来。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后来的几天晚上，L罕见地主动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我看见是他的号码就心里一惊，都没敢接。他在线上给我留言我也都不答复。

    这个时候我完全惊慌失措，连小M也不能成为倾诉对象。我知道她给我的意见一定是我做不到的：一刀两断啊你还犹豫什么！所以问了也是白问。

    我明白哪怕再跟他见一次面，我都会继续沦陷下去。看着盒中的佛珠，我在公司通讯录上查到了他办公室的地址，打算用快递寄去。本想附带一封分手信，结果想了半天觉得太矫情。于是我打算坐等他收货后的询问电话。可是很快我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万一搞乌龙了他没收到或者不知道是我寄的……毕竟这个礼物价值不菲，我觉得还是要找个合适的无风险（不见面）的机会放在他办公室桌上。很快我就有这个机会了，下个月我有一项去他们那儿的出差任务，当天去当天回，出差事由跟L所管辖的业务无关，也不用提前通知L。

    我还是一个过于注重仪式性的人，无药可救。分手其实可以一句话不说就走的，偏还要送什么礼物。明明L从来没送过我什么（承诺的LV包还没来得及买），可是我总觉得出点血心里才没那么愧疚，毕竟是我主动提出分手的——搞得好像是我占了他便宜似的——不过按世俗道德角度看来，确实是我占了他便宜，更确切地说，我占了他老婆的便宜。但当然我这个礼物不能直接送给他太太。

    我就是这样一个喜欢较真的人，仿佛只有东西送到了，才能标志着真正了断。

    就在我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L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某天我正在加班，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我抬起头来以为是哪个同事回来拿东西，结果一抬头看见是L。

    他直接走过来，好像他从未离开过这间办公室一样从容不迫，冲我得意地笑着。我还没有回过神，他就扳过我的头吻了我。

    “这是在办公室，”我轻声喊道，“没准有监控的！”

    他起身后抚摸着我的头，说：“我今晚约了客户，先走了。明天你们老大会安排你到我那里出个差，我跟他说好了。”

    第二天领导果然让我出差，我借口身体不适请假了，他换了另一个同事过去。

    我没有接到L的质问电话。

    我想他大概是生气了。

    但是没多久他就会卷土重来，我要做好一切心理准备。

    这是一场艰苦的拉锯战，我要为自己的尊严赢得胜利。

    小M这个时候跳出来，她伸出手想拉我一把。我会一辈子感激这个国民好闺蜜。

    她给我介绍了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子，名叫D。虽然是苦逼的IT男，但是已经做到中层管理，为人不算木讷清高，关键是人长得还算斯文顺眼，家里条件也不差，有车有房，可以跟我妈直接交差。

    小M偷偷对我说：“清货大甩卖，人家标准富二代出身，我多不容易才挖来的货源，你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D给我的感觉更像是普通朋友，但这也就很好了。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一直没问过他对我的看法，很自然地交往着。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周末相约打打球、吃吃火锅，他的出现让我的活动圈子渐渐地与正常同龄异性接轨，不用再栽在奇怪的办公室恋情里打圈圈了。

    我的生活和情绪，都日渐恢复正常了。我开始拿起书本学习，也开始规划职业发展。虽然我从未想过要跟D发展到什么程度，但我承认他是我这个阶段转移注意力的救命稻草。我把我无法排遣的剩余思念与精力，逐渐转移到我们新的关系上，每当我想要给L发短信的时候，我就把他的号码改成D的。

    起初L还是偶有电话和短信过来，我努力地视而不见。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自己的冷漠。只是有时候看见那串未能送出的佛珠，还是会觉得刺眼。

    也许是上天也想给我自决的机会，这段时间阴差阳错地隔绝了我和L因公见面的所有机会。我原定的出差计划也取消了，而L后来渐渐地也不再骚扰我。

    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三个多月。

    我觉得自己就快要解放了，直到某天我看到集团发文上赫然写着对L的任免：他离职了。

    得知他刚升职时的那种震惊、失落和怅然感再次填满了我的内心。

    我克制住给他打电话的冲动，通过旁人旁敲侧击地问之了内情：L被竞争对手的公司挖去当总经理了。在新的领导上任前，暂由S兼任管理者（S在L之前已被升任总监）。

    这样最好。

    结束了。

    S过去了几天，回来在微信里打趣我说：“你跟L关系很好啊？”

    我心里一惊，但完全不知道他所指是什么，也许只是道听途说的空穴来风。我只好笑笑，继续装傻。

    这句话十分耳熟。

    很久之前当S和L都还是部门经理的时候，为了我的缘故，L吃S的干醋，也曾在线上黑头黑面地问过我同样的话。

    我想起来L之前对我暗示过他有过很多个女人的事来，虽然后来他一直矢口否认。诺大的城市里，婚姻关系尚存悬疑，更何况萍水相逢的情人。露水情缘，不过如此，何必认真。因为工作之故，L驻扎过的地方太多了，他在外面的时间比在家要多几倍，这样的工作性质，难免会让人产生孤独感和寻求新的激情的条件。在他看来，他这个圈层几乎都是这样的生活状态，所以他心安理得。家庭是需要维护的，外面的情愫是用来遣散心中的抑郁和压力的，这是一个“成功男人”必备的硬件。

    我当然也见过看似比较老实安分的成功男士，但自从经历过之后，我更加不敢信任男人了。十个男人里面有没有八个男人出轨？

    一下子就离开了，可能从此杳无音信，一段本以为刻骨铭心的缘分也就这么散了。

    小半年了，我还是没有跟D确定关系，在这段关系里，我不紧不慢，D显然也么有那么快要表白，我们觉得还是欠点火候。

    我也很少去了解D的内心以及过去，不感兴趣的样子，如果他诚心要说我也会听。D偶尔触及我的隐私，我讳莫如深。他笑我：“话说女人保持神秘感会更具魅力，但你这也太神秘了，你不会是FBI间谍吧？”我微笑着不语，觉得他还是挺幼稚的。L也幼稚，但完全不是一个类型。

    我不能说我单纯，但我也不是不清不白的女人。这样的一个状态，如果没有男人能直接看懂你，你解释起来是很费劲的。

    这半年时间我竟然考取了一个小资格证。稍微有点欣慰。

    我和小M的关系又恢复到以前的无话不谈。某天我俩正在逛商场，我接到一个猎头的电话，挺好的一个机会，让我管升一级直接做部门经理，待遇不差，只是我问知了这家公司的名字，就心里一凉。

    “是L现在的公司，要挖我去做经理。”挂了电话，我告诉小M。

    她抢过我的手机丢回我包里：“你当然不能卖身求荣。”

    我也同意她的观点。

    另外一个想法是，就算L想再续前缘，让猎头打我电话也太没诚意了。

    我在这家公司发展的人脉已经很优厚了，前途也不差。

    只是我好像很难再谈一次正经的恋爱，我终于理解相亲结合的人的心态了，我没法再对D燃起同样的热情，那种看见会紧张、看不见会纠结的心理，面对D我完全没有。我们如果结婚，会直接跨入亲情的阶段吧！我感觉他对我也是这样，并不存在十分的迷恋或者依赖。两个独立的个体因为各自的原因，需要对方与自己变为男女朋友关系，但这跟对方是谁关系并不大——这样的“爱情”似乎有点悲哀，但似乎也是常见的现实。至少，比我妈找来的那只猪头好。

    是个男人都会知道结束没那么容易，L又是个较真的小气的男人，近几个月他只是忙于跳槽和适应新职位没空理我，等他闲下来了，不当面问清楚是不可能会分手放过我的。我是他的猎物，才品尝过一次，新鲜劲儿还没过呢。

    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不充分，但是方向已经明确了。中间再有几次反复，最终也就那一个结局。就算我和D没有结果，就算我还没有遇到我爱的人，我和L也不会再纠缠下去了，我对自己这样说。

    时间越长，我对L的想念越淡薄，但对他的排斥，也没那么强了。我知道再见做朋友这简直是扯淡，但我不排斥再见。有很多事需要说清楚，这中途即便有危险和变数，也不能逃避，否则好像憋着一口气，双方都难以做到了无牵挂地散伙。我等着这一天，我现在终于能让自己做到不主动、不拒绝了，轮到安心地等待他上门。但我要对彼此负责，那就是要散伙。L并不知道这段时间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以为我只是一场单纯的怄气，等他得空哄我了，是可以分分钟搞定的事。

    然而我不再是原来对他唯唯诺诺、马首是瞻的我了。卑躬屈膝的爱情，一去不复返了。虽然始终我还是不忍心冷眼对待他，但我的心已经冰如铁。我等着他约我，等着我的摊牌日。

    在这段期间，小M在论坛上发现了一则帖子，转给我看：“这个女人也是跟已婚男纠缠不休，我怎么感觉她写的这人跟你的臭屁精特别像呢？”

    确实很像，我一度心惊胆寒，以为男主角就是L。正当我揣测这是公司里哪个mm的手笔时，发现有些细节对不上。

    原来世相众生，类我者多如牛毛。

    随即我又自嘲：L可能真的还同时有很多个情人吧。那么我真是自轻自贱、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了。少我一个不少。这是他的原话。

    此刻我忽然有了对他冷言相向的勇气。就算是自欺欺人，我也甘愿相信我并不是他不可或缺的唯一，即便是萍水相逢的情人，我也不是首选——这样的信念，有助于我更快速地忘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