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清明院 > 第十章 接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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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别后,忆之令杏儿去采买七彩绦线,彻夜赶工,赶在殿试前,打出配色不一的小鹿,分赠给诸位兄长。也就迎来了寒食节,万家万户禁火,女子不得净面梳妆,又只能吃子推燕、麦糕、酪乳饼等冷食。

    忆之全副身心投入去打小鹿,无暇忧虑,忙活数日后,那挠心的事情也就淡忘了许多。

    又想到,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入世也好,婚姻也罢,都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与其殚精竭虑自寻苦恼,不如做个闲云野鹤,无为顺势,倒还能落得个好心情。

    这样想来,便每日读书写字,或做些针黹绣工,或与杏儿打马取乐,实在觉得郁闷,也不出院,只在中庭投壶玩。

    忆之秉性坦率,最不喜忧思忧虑,又有一痴处,只要能吃到喜欢的,饶是再难的心结也能缓解,因此,与她熟稔的人都不怕得罪她。

    这三日,府中活计少,杏儿成日傻呵呵地乐着,连带忆之的心情更好了几分。又因为文延博送来了好些汤茶盒子与茶坊后厨拿手的豉汤,忆之的一日两餐在加上点心,泛索便总能吃上温吞吞的汤、粥,寒食三日也就很快捱了过去。

    待到寒食节后第四日,晏府迎来御赐新火,火禁才真正结束。忆之早早命杏儿替她包好一套春衣,只等着宫内的送新火的内侍官离开,便亟不可待使李平套马车,往浴堂巷去。

    寒食禁火三日,人人不得沐浴,解禁后的第一日,通常是各大小浴堂生意最为兴隆的日子。每一年的寒食前夕,晏府都能收到许多浴堂商户送来的雅阁券,忆之畏冷,在自家洗沐总觉得寒冷,因此在冬季,几乎都在浴堂洗沐,雅阁券对她来说尤其受用。

    待她的马车达至浴堂巷,刘秀瑛已经在一间名为百家香水行的浴堂前等候,见忆之才赶过来,迎上去将她数落了一阵,忆之惯知道她有口无心,也不睬她,二人携手往百家香水行里走,刚踏入大堂,只觉一股热浪裹了来,不一会,背上已经汗津津。

    一名招待迎了上来,忆之出示了雅阁券,招待见过券上的特殊标记,加倍殷勤,让二位略等,便去往账柜咕唧了一阵,取了一寸长的雅阁门木牌笑容满面地将二人往堂后引。

    忆之与刘秀瑛随着招待穿过大堂,只见整个中庭薄雾笼罩,仿佛置于太虚仙境,雕梁绣柱在雾霭中若隐若现,两条抄手游廊各自通往不同的去处,招待引了二人走向左侧的游廊,二人沿着游廊逶迤走了一阵,便进了一座大屋,中堂陈设典雅,有男女揩背人身着凉衫或坐或站着等待,左右两侧的过道通往间间独立的阁子。

    二人随着招待往右侧过道走去,又走了一阵,便在一间门前站定,招待取了木牌将二位迎进门,便退了出去。杏儿与二花服侍两位姐儿脱下衣裳,退去隔壁洗沐。

    忆之与秀瑛你咯吱我,我推搡你,嬉闹了一阵,各自洗沐过后,将整个身子都泡入浴汤。

    刘秀瑛双手拨弄着碧色的浴汤,忽然提起近日听来的传闻,说道市井里有一小户人家,家中略有些田产,铺席,虽不大富,日子却颇过得。那户人家的女儿几年前带着大半的家业嫁给了一名夷陵来的穷举子,原本听说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相处甚好,却在前些日子合离。忆之好奇,便问究竟。

    刘秀瑛道:“听说是那举子吃多了酒,醉醺醺地,满口胡沁,遭到岳丈呵止,非但没听,还反过来指着丈人的鼻子,将他骂了一通。”

    忆之颦笑道:“我倒是好奇,是那女子要同他合离,还是那女子的父亲逼地女子合离。”

    刘秀瑛撇了撇嘴,说道:“这我可没打听。”

    忆之在浴汤中翻转过身子,她抬起白嫩嫩的两只胳膊,架在浴池边上,说道:“这可是事情的关键,你怎么就没打听。”刘秀瑛纳闷道:“这怎么是事情的关键呢?”

    忆之笑道:“倘若是你,你的夫君指骂你的爹爹,你怎么想?”

    刘秀瑛怒目圆睁,断喝道:“他敢!”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忆之的深意,不由缩了缩肩膀,说道:“我竟没想到这处呢。”又一转念,反过来考问忆之:“若是你,你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忆之极严正道:“我绝不能接受,在这世上,绝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爱我之心胜过我爹爹,也就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值得我为他与爹爹决裂。我的夫君若真心爱我,自然知晓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分量,即便有什么不满,也不能如此。他若执意如此,必定是存了试探的意思,那我怎么能退让?”

    “说到不满。”刘秀瑛道:“我恍惚想起来闲嘴的仆妇提到,那举子过了省试之后屡试不中,日费用度全凭卖些字画,写些词曲,戏文勉强支撑。可他好面子,并不同家里说,家中有所求又是必应的。卖字能挣几个钱,少不得要妻子与岳丈家帮补,兴许听了不少怨怼之言,借着酒劲泄愤也未可知。”

    忆之笑道:“是了呀,你并不知事情详细原委,那女子的态度可不就成了线索。若是女子要合离,她夫妻二人的日子大约龃龉多过甜蜜,再加上他对父亲不敬,便绝不能忍。倘若是她父亲强逼女子合离,那女子若觉得这婚姻还可挽回,自然从中斡旋,如此也能缓和。”

    “或许那女子是个没主见的,并不敢违抗父亲呢。”

    忆之摇头道:“如今的世风,有几个女子不敢违抗父命,又有几个父亲会不顾全女儿的。”说到这处又笑了起来,接着说道:“曾大学士不就以文抒情,感慨道‘古者女子皆安分守己,近代不然,夫人自居室家,已相与矜车服,耀首饰,辈聚欢言以侈靡,悍妒大故,负力阀贵者,未成人而嫁娶,既嫁则悖于行而胜于色,使男事女,夫屈于妇,不顾舅姑之养,不相悦则犯而相直,其良人未尝能以责妇,又不能不反望其亲者,几少矣!’。”

    刘秀瑛摇头晃脑道:“我不大明白,总之有谁敢骂我父亲,看我怎么收拾他,凭谁也不成!”

    忆之垂眸浅笑,说道:“我却觉得,凡事都要方方面面去考虑,只一点,绝不能让爹爹为我受委屈。”

    二人相视一笑,便往别处聊开。她们在浴汤中又泡上了一阵,便各自擦干身子,换上香水行备下的桃红色斜襟式大袖浴衣,去茶厅吃茶,二人略坐了片刻,杏儿与二花也洗沐完,连新衣裳也已换好,忆之与刘秀瑛吃些果子,又吃了两盏茶,方才起身去换衣裳,待换过衣裳,说说笑笑着,回到中庭,往右侧的抄手游廊走去,并不上台叽,而从台叽下的游廊过,通往梳室,梳髻妇人这一会正得空,见了二人进来,便有两名妇人起身伺候。

    再出百家香水行时,日头正盛,一股春风扑面,令忆之觉得神清气爽,不由想到了父亲——他这几日忙于古籍校理,几乎吃住在秘阁。便扳了扳手指,估算大约七八日未见了。又觉得日光射着,感觉有些温热,便使李平驾车先去往龙津桥,买下凉浆水饭,再往大内的方向行去。

    车舆摇摇晃晃到了左掖门,门口的禁军侍卫步军总领认得晏忆之,道明来意后,遂放她与杏儿入宫,忆之又上轿辇,乃至崇文院,主仆二人穿廊过桥,时不时遇见熟稔的大人便停下道万福,略微寒暄后继续前行。

    待走入秘阁藏书楼时,晏纾正席地而坐,身旁的书一摞接一摞,围着堆起了半身高,他的官帽歪歪丢在一旁,斜阳透过高墙的窗牗射在他微乱的高髻上,他高高执着一卷书册,全副精神都贯注在其中,读着如痴如醉,眉眼鼻嘴全皱在一起。

    忆之这才发觉,不知何时,父亲的脸上又多了几道沟壑,头发迎着日光微微发白,不由心里一酸,娇滴滴喊了一声爹。

    晏纾闻讯抬了抬眉毛,脸微微侧了过来,目光却还停留在书册上,过了半晌,才朝忆之看来,问道:“你怎么来了?”忆之甜笑道:“可不是想你了嘛。”

    晏纾笑了一声,便伸起一只手,朝忆之招了招。

    杏儿将食盒递给忆之,欠了欠身退了出去。

    忆之向着晏纾走去,先将食盒放下,在目光所及处寻来一张软垫坐在他身旁,再将食盒打开,取出瓷壶,又取了木碗,倒入凉浆水饭,用双手呈上。晏纾笑了一声,一只手接过木碗,先吃一口,只觉冰爽酸甜,于是又吃了两口。

    忆之双手环抱着膝盖,歪着头望着父亲,见他眉开眼笑,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倏忽,只觉有什么东西点点她的左肩,她便往左手边看了过去,又觉有什么东西点了点她的右肩,她又往右手边看了过去,此时,左肩又有了触碰的感觉,她便明白了怎么回事,索性转过身来,对逗弄她的人道:“我看你往哪里逃。”回头见果然是富良弼,心头也暖了几分。

    富良弼见躲不过,笑着作揖道:“妹妹好久不见。”又瞧见了食盒里的凉浆水饭,说道:“可见我是有口福的。”说罢也取了一只软垫,在忆之身旁盘膝坐下,方坐好,便闻到一股馥郁的芳香从她身上传来,不由侧望了她一眼。

    忆之正透过瓷壶的壶嘴看壶肚内的凉浆水饭还剩多少,一低头,后襟撅起,露出一片雪白的背脊,富良弼忙别过视线,这一转移,正对上了晏纾的目光,便扯了扯嘴角,低下了头。

    忆之一面望着壶肚,一面说道:“我竟不知你也在呢。倒还有富馀,不过没有碗了。”说着去看富良弼,只见他垂着头,低着眼,说道:“我去取我吃茶的盏来。”说罢,起身外去。

    忆之又望向晏纾,只见他的目光本跟随着富良弼,却又在片刻后,望了忆之一眼,继续看书。

    忆之有些纳闷,略等了一阵,觉得无趣,便从旁拣了本书来读,正读到第二页,有人又搬了一摞书来,放置在忆之的脚边,又听那人累得呼哧作响。忆之抬了头来看,正巧,与那人碰上了目光,这一眼,二人都怔上了一怔。

    忆之见他生的面色鲜嫩,一等风流俊俏的模样,只将清明院里的几位都比了下去,仿佛比自己还要小些,又隐隐觉得面善,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她不便盯着人家细看,却见那人两眼发直,痴望着自己,仿佛魂都少了一半,便笑着提醒道:“我可是在哪里见过这位小官人,觉得极面善呢。”

    那人回过神来,想要说话,却并没有想好该说什么,只是空张了嘴,支支吾吾了半晌,晏纾看不过,便替他圆道:“这一位,是当朝平章政事吕大官人家的三哥儿吕恭毕,文家大哥儿同他堂姐成婚那日,你俩在一张席面上,为了只螃蟹闹地要打起来……说来,也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

    忆之将那时的事情一点点想起,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不由乜斜了眼去看吕恭毕,说道:“我模糊记得,并不是为了螃蟹哭,是因为他拉了我的小辫,我才哭的。”吕恭毕仿佛也想了起来,又是好笑又是气馁,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又是向晏纾作揖,又是向晏忆之作揖,空张着嘴,竟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头了,憋地脸颊飞红,连声道,年幼无知,年幼无知。

    忆之与晏纾对望,一同笑了起来,笑了一阵,忆之对吕恭毕道:“罢了罢了,都是陈年旧账,还提起来做什么,你若真觉得内心愧疚,不如请我吃几只螃蟹,这一页就算揭过去了。”吕恭毕作着揖,连声应是。

    这时,富良弼从吕恭毕的身后绕了过来,将他吃茶的兔毫盏递给了忆之,又盘膝在她身旁坐下,忆之双手接过,只见兔毫盏内还留有茶沫,便道:“你怎么也不洗洗就拿来了,这样吃水饭,得吃出什么滋味来。”富良弼本已坐定,见忆之这样说,便哦了一声,取了碗又站起身往外去。

    忆之目送富良弼出去,余光看到吕恭毕也正歪着头在瞧富良弼,见他迈出了藏书阁的门槛,复又回过头来望向自己,嘴角蠕动了一番,仿佛有话要说,却又犹犹豫豫,并未出声。

    他即不说,忆之也就不在意,遂继续低头读书,却总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觉得不妥,便抬起头与他对望。

    她的目光落落大方,反倒叫吕恭毕羞赧了起来。

    晏纾将一切尽收眼底,觉得不像话,便提议家去。

    忆之忙伸手去搀扶,晏纾由忆之扶着颤巍巍站起身,对吕恭毕嘱咐了一番,便领着忆之往外走,吕恭毕将二人送至藏书楼外,三人正与端着茶盏的富良弼会面,晏纾便道了去向,又对他嘱咐了一番。富良弼将嘱咐谨记在心,又在原地作揖道别,他本没有相送的意思,却见吕恭毕十分殷勤,便对自己是否礼数不周有了怀疑,遂一路跟了出去,富、吕二人将晏纾与忆之送上马车,目送他们离去,富良弼又要回院,却见吕恭毕仍在痴望,口中吟哦道:“螺髻凝香晓黛浓,水精鸂鶒飐轻风。金钗斜戴宜春胜,万岁千秋绕鬓红。”当下明白了几分,笑着说道:“你这是又坠入情网了?”

    吕恭毕本怔怔地出神,蓦然之间双眼一亮,双手左右开弓,握住了富良弼双臂,轻轻摇晃道:“良弼哥,你与晏家是极亲密的关系,必定知道详细。”

    富良弼颦笑着将他两手拨开,整了整衣襟说道:“你想知道些什么?”吕恭毕压低了声音问道:“晏大姑娘,许人了没有?”

    富良弼想要回答,去不知如何回答,遂讪笑了一阵,又缄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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