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清明院 > 第二十六章 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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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文延博得空来到茶坊看帐,听文海回报,又细品了半日,只觉十分妥帖,又一时,蹙着眉,手肘支着案,握起拳头,一下一下轻敲脑门。文海见了便问道:“哥儿可觉得还有哪儿不妥?”

    文延博不觉抬起头来,笑着说道:“海叔是外祖身边的老人,特意拨来为我分忧的,从来办事都事事周到,茶坊自打交给海叔,细微处只有更胜,哪里有什么不妥。左不过是为昨日的事还烦着呢。”文海听了,不好深劝,只是喑声不语。

    文延博静了半日,又说道:“说来,欧阳绪近日如何?”

    文海道:“前几日送了两篇来,写得倒着实不错,大官人都赞极好,只可惜产量太少,茶坊每日应接三四千人,从未时唱到次日子时,实在供不应求,不如先时那些词人,产量高不说,还能为茶坊新品写幡上的词来的更堪用。”

    文延博应了一声,靠着椅背,将身子往下蹉,说道:“本来招徕他也不是图他为乐坊写多少词的,先时那些词人照旧用着,他若送来就在簿上记下,他若不得空,也不要去打扰,终究,考科举才是他的正经事。”

    文海笑着应道:“是。”二人又说了几句话,蒋小六进来通报道:“哥儿,富大官人来了。”

    文延博纳罕,忙道:“快请进来。”

    倏忽,富良弼一袭便衣款款往房内走来,二人见过礼,文延博请他茶案就坐,又使文海下去煎茶上果子,文海应声要去,富良弼笑道:“承蒙文弟盛情,只是我此行是有事相求,不妨减免了礼数,我也好张嘴些。”

    文海识趣退下,文延博道:“不知富兄所为何事,但说无妨。”

    富良弼缄默了半日,却又道:“我这一路来,听了一些传闻,仿佛文弟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我虽不才,好歹也做了两年提刑官,或许能出出主意,为你解忧。”

    若是旁人,文延博自是但说无妨,只是面对富良弼,却存着三分提防,五分自持,又想到是这等糗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富良弼见他不愿开口,只得道:“范夫子黜降后,我挂心院里的三弟,曾私下找过他一回,文弟虽与他相约,不告你他以外之人,可他自幼与我无话不谈,实在难以瞒我。”文延博不解其意,只是不语,等待他再说。

    富良弼只得接着又道:“说来,夫子有意让我继承他的衣钵,故撮合我与忆之妹妹,我感念夫子知遇之恩,又与忆之妹妹亲厚非常,本也不曾有过他想,顺势而为,直到……说来难堪,我自认如此愧对夫子,愧对忆之,遂克己自持,不敢恣意妄为,却在前几日,妹妹发觉了此事,又鼓励我随心而至,才使我下定决心……我此番目的,便是为缈缈脱籍而来。”

    文延博不觉纳罕,说道:“原来为着这事,苏缈缈为乐籍,你若想纳她,你我同去户税案,签过承让书便可,何需脱籍如此繁琐。又说到,你尚未婚配,又不过八品,家中无长辈,却豢养家妓,可是不妥的。”

    富良弼直直望着文延博,说道:“若不为她脱乐籍,她即便进了我家门,世人皆认为她是家妓,连妾也不如,实在非我所愿,”

    文延博说道:“你还要为她脱籍,纳为良妾不成。你是谏官,难道不知这其中不妥之处,你为了一个歌妓如此大费周章,又有哪户正经人家能容。你身在官场,难免与人有不睦,人若以此参你德行有亏,你岂不落人口舌。你既真心喜欢她,那我再不让她登台,让她回府养着,一切等你娶了妻再说不迟。”

    富良弼笑道:“果然如欧阳所言,文弟乃周到之人。”

    文延博笑了笑,说道:“我想欧阳兄既与富兄无话不谈,也不会藏着掖着,我的私心,富兄大约也知道的,又何必缪赞。”

    富良弼浅笑道:“文兄虽有私心,却以诚相待,并不敷衍,真心实意为我们着想,倒也让人佩服。你与忆之若能成就,也是一段良缘。只是,我并不是想纳缈缈为妾。”文延博道:“你还想娶她为正妻不成?”

    富良弼郑重点了点头,文延博不禁失笑,说道:“你可想好了,虽也有士大夫娶妓为妻的例子,可那妓大多都是财貌具备,盛极一时的上流名角,苏缈缈既无名气,也无嫁妆,我冷眼瞧她,不擅生理稼穑,不睬红尘俗务,并无才情,又淡漠非常,就此脱籍而去,与你毫无利益。”

    富良弼缄默了半日,说道:“可她使我深有感触。”

    他又笑道:“说来可笑,我虽天生自强,不肯碌碌无为,时而遇上厌恶之事,不愿苟同,私心避之不及,更渴望寻得一方净土,蔬食而遨游,再不管这些。只是,到底受现实所迫,不得不屈就。我深知忆之妹妹出类拔萃,我若能得她,是高攀的,与她同处时,总自惭不足,不得安宁,她又是爱导人向上,精益求精的秉性……”

    一时无语,只能垂目摇头,又呆了半日,才说道:“你却不然,你二人门当户对,旗鼓相当,实乃良配。”

    文延博心头越发敞亮,又怕喜悦过显,忙按下笑意,谦让了一番,又说道:“富兄若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多言,只是……”他顿了一顿,却又说道:“只是,晏大官人是否知道此事?”

    富良弼道:“还未相告,一心想先为渺渺脱籍。”

    文延博道:“如此便不妥了,苏缈缈并不属官妓,被我买下时,充的是我家家妓,记在我父亲名下,你若要为她脱籍,却还得请我父亲亲去一趟户税案方可。即要请动父亲,势必要将事情情形始末相告,他深知晏大官人对你的心思,想来不愿冒犯。”

    富良弼听了,沉吟了半日,这才笑道:“我想着此事也不能一蹴而就,今日来也是抱着同你商议的心思,你身在官场,深知五品以下的官员,俸禄不过尔尔,我若替她赎身,一时半刻也筹不出钱来,还要先打听再去备办的。”文延博笑道:“这事才是最好说不过的,你只管先过了晏大官人那关才是正经!”

    富良弼笑着道生受,又静了半日,想起了来时听到的闲话,又问道:“我来时,恍惚听见你昨日好大不痛快,先时不肯说,这会子总肯说一说了吧。”

    文延博想起昨日糗事,摇了摇头,说道:“这事说来话长,本是司里的事,我虽初来乍到,但都是一些文案簿录,使唤维护的活计,左不过都是些做惯了的,正使见我堪用,又拨了一处交给我一并打理。”

    他嗟叹了一声,才又说道:“我才去照管了几日,偏昨日竟有一粗壮汉子闯入司中,见了我,问我是谁,我正要答,那老主簿忙着将他往外推,他身子一侧,便躲了过去,又从怀里掏出腥臭无比的猪、羊下水……往我头脸上砸,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富良弼蹙眉道:“竟不知是何人这样大胆,竟敢侮辱朝廷命官。”

    文延博道:“一时子美兄巡逻到附近,想来探望我,一见如此这般,忙命人将他拿下,扭送入牢中,我倒还没来得及审他,反被他一家老老小小哭着喊着堵在司里,嚷嚷着他家官人若有个好歹,他们也不得活了,就要死到我的门前来,好不容易轰走,又不知哪里打听来消息,闹到家门前去,又扬言,今日还要来茶坊再闹。正使见我焦头烂额,遂准了我的假,让我先料理此事。”

    富良弼道:“你这样的人家,难道害怕这些刁民不成,竟由着他们闹?”

    文延博蹙眉道:“你有所不知,原来那人姓鲁,是名盐商,本性耿直,所贩的盐品貌俱佳,价格公道。又说来,他为何要打我,原是那姓鲁的每逢货船将到,临港的货仓总叫人租尽,不得已只能另赁宅院存放,他本就货真利薄,又横生赁宅院,雇力夫搬运这些花销来,难免要抬盐价,偏他有一对手,姓张,众人买不起姓鲁的盐,只能买姓张的,一来二去,他便疑心是那姓张的搞鬼,跑到他家去闹。

    只那姓张是个唯利是图的奸商,所贩的盐搀以杂质,实在不堪。偏他会走采办的后门,利润可想而知。置办了高门大院,雇来护院无数,姓鲁的再强悍,不过一双拳头,闹了几回反被打出来。

    又不知何人谗言,告诉他那姓张的收买了仓管,所以总能提前将仓库租尽,那姓鲁的正无处撒气,才有了这么一出。”

    富良弼道:“我任提刑官这两年,这样的人也见过不少,既可恨,又可怜,最是难办,不知这幕后指引之人,你可查着没有。”

    文延博听富良弼说到既可恨,又可怜时,禁不住连声道正是,又听他问起幕后之人,遂冷笑了一声,说道:“还能有谁,我接手这处,损了谁的利,便是谁呗。偏那一位动不得,少不得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富良弼沉脸回味了半日,哂然一笑,说道:“我只恨自己出生贫贱,总有不得不忍之事,竟没想到,你也是如此。”

    文延博冷笑道:“只怕我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又静了半日,这才道:“这鲁家若是好生求告到我面前,我自然秉公办理,即便不能严惩那一位,也能给姓鲁的一条明路,哪里知道他听了谗言,行此蠢事,闹得众人不得安宁。我又恨他家老小闹到我家去,叫我父母难堪,实在难容。”

    富良弼道:“也不知文大官人与文夫人如何做想。”

    文延博道:“自然气急,却又能如何,那鲁家虽可恶,到底都是诚实的好人,又老的老,小的小,不过当众叱责警示一顿,轰走了也就罢了。至于鲁家的当家,我虽不忍狠罚,却也不能轻饶了,叫那起子看笑话的以为我软弱可欺。目前正没头绪呢,还在忖度。”

    富良弼听了,暗下想到,总以为文家皆是精明厉害的人物,眼下看来,却又是长厚的秉性,并不仗势压人,遂更放心了几分,又问道:“不知幕后那人是谁,连你也不能动他。”

    文延博哂然一笑,说道:“说到这人,你原与他也有过节。”富良弼解了半分,问道:“难不成,竟是吕恭毕?”

    文延博点了点头。

    富良弼想起了那日宴请他,大意被灌醉,险些受辱一事,不觉蹙眉摇头,说道:“我还以为你二人相交甚好。”

    文延博笑道:“他啊,拥有的太多,反倒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前头的哥哥又一位塞一位的强干,他自知比不过,也不愿吃苦,干脆往老太太那处投机,越得宠,越恣意。在他眼里,顺他,便是朋友,不顺,便是敌人,毫无往日情分可言。就像个孩子,说到底还是太顺坦,没遭过罪的缘故。”

    他垂目沉思了一阵,又说道:“说来也是我疏忽大意,杨盈歌不睬他,我就送了几个歌妓陪他玩,我见他也欢喜,并无二话,只当他早把忆之忘到脑后,偏前些时候,我大哥二子的满月宴上,他见了忆之,又起了心思,回了家央告他父亲提亲。

    他父亲想起我母亲在席上表露的态度,遂去同我父亲说‘你家二哥儿的亲事到底定下不曾,倘若定下还罢,倘若未曾,我倒瞧着一家姑娘不错,可以说和说和。’我父亲笑让说不必,虽未定下,但早存在心里了,轻易不能放弃。吕公又细问再三,我父亲并不知道其中门道,如实说了。

    那吕三郎听后也就将事情完完全全想明白,眼下被他逮着机会,自然要折磨我一番。”

    他又见富良弼听不明白,遂将他不解之处一一解释。

    富良弼听了,不觉哂然一笑,说道:“如此说来,你我可要联手,叫他知道知道利害。到底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谁又料到你我两个能凑在一处。”

    又说忆之近日对《易》起了兴致,遂从欧阳绪处借来阅读,奈何果然如欧阳绪所言,生涩难磕,看得她云里雾里,满头疑惑,又缠着欧阳绪解读,欧阳绪缠不过,便找了《彖传》与《象传》叫她比对着先读个略懂。

    奈何忆之仍是力所不逮,愈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又觉暑气逼人,昏昏欲睡,索性合上书,伏在案上双眼直直瞧着院子里,正是艳阳高照,日头射在盛放的栀子花、茉莉、金灯花上,花团锦簇,光影踌躇。

    李平与蕊儿也在廊下,伏在矮几,坐在踏脚杌子上写各自的名字。李平的名字笔画少,只教了一回便记住了。蕊儿则十分艰难,仅仅一个蕊字,就要写掉一整张宣纸,草字头还罢,余下的笔画越写越大,越写越分离,又是个过目就忘的记性,时不时就要拿忆之写的那张来对照,偏她搜肝挖肠地全神贯注,不似李平片刻就要东张西望一番,直写地满头热汗也浑然不觉。

    忆之正瞧着,不觉眼前光影迷离,重重叠叠,竟都模糊了,又一时,眼睑沉重,微微打了个哈欠,便就睡去,不知睡了多久,浑觉有人在轻轻推搡自己,于是半睁开睡眼,问做什么。

    杏儿说道:“姑娘,杜姐儿遣了丫头来请,说邀姑娘去樊楼吃酒听戏。”

    忆之恍惚了片刻,将话回味了一番,不觉双眉微蹙,把脸往臂弯里埋,闷着脸说道:“这样的日子,动也不肯动,想想都要热死了。”

    杏儿只得又推推忆之,说道:“杜姐儿说,原为了盛姐儿的事要请姑娘一回,只是总不得闲,好日子没碰见姑娘,又想着姑娘素来怕热,一定懒得动弹,又特意嘱咐姑娘一定得去,姑娘要是不去,就亲自来请。姑娘,咱们晚些还能去逛逛夜市,再过几日就是乞巧节,这会子满街摆着绮罗、双头莲、磨喝乐,想想都十分有趣!”

    杏儿顿了一顿,又说道:“杜姐儿还说,只要姑娘肯去,想吃什么都成。”

    忆之听了,不觉将身子支起,说道:“更衣梳妆去吧。”杏儿答应着搀忆之起身,更衣梳妆毕,便往樊楼去了。

    乃至门前,正见着盛家的马车,遂紧着脚步往里去,果然见盛毓贞正慢慢往樊楼里走,忆之将她叫住,二人见过礼,一同往里走去。

    这一会正是申时,大厅里稀稀落落散坐着几桌,二楼的雅阁也只有几间开着窗,忆之见其中一间内站着杜映秋,她正朝二人挥手,二人便往上去,忆之见台上的歌妓,皆是不大出名的角儿,唱腔生涩,十分欠缺,顿觉无趣。

    忆之盛毓贞进了阁子,见堂内四角皆海棠花样式的几子上各放着一大盆冰块,中央的方桌上摆着几小碟蜜饯肉脯。映秋见了二人来,便使唤伺候的小子道:“先将水淹木瓜,甜瓜切一碗来,给两位妹妹消消暑。”

    忆之笑道:“我是刁钻的,这点水果可打发不了。”

    映秋笑道:“又急什么,我自有安排的。”转而又向小子嘱咐,忆之听了,倒还罢了,又见台上换角儿,正唱的是她父亲的新作《玉楼春》,遂伏在窗棂上来听,毓贞也来窗边榻上坐下,随着一道轻声吟诵:“燕鸿过后春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忆之不觉暗暗称奇,问道:“你也读过这首词?”

    毓贞笑道:“晏大人的词,通汴京城,只怕找不出几人没读过。”顿了一顿,又笑道:“只可惜,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不知你能否解惑一二。”

    忆之微微赧然,笑道:“这就是一首感叹爱情无常的词,并没有其他深意。”

    毓贞笑道:“我看不然,莫说士大夫,便是太学那等学府里,也多的是人吃酒狎妓,不论上等户,便是那下等户,倘若无子,也是要纳妾的。偏晏大官人端正肃穆,恪守本分,唯你母亲一人伴在左右,众人来劝,又有一番道理,可见其心志之坚定。为何这会子,突来此等感慨,再瞧瞧最后一句‘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可见另有所指。”

    忆之问道:“你是否听说了什么?”

    毓贞看了映秋一眼,见她仍在安排,便轻声说道:“我听闻,范大官人被贬谪那日,富官人与你父亲在政事堂起了争执,富官人一时疯魔了,叱责你父亲是……”

    忆之赧然说道:“可见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连你都听闻了,不知外面又怎么传呢。”说着,双眼直直望着窗外,轻叹了一声,说道:“实则,我也不解父亲这首《玉楼春》到底是劝诫良弼哥哥,还是在劝诫自己……我是既不敢猜,也不敢问。只盼着事情快些过去,清明院又能重聚在一起。”

    正说着,忽见苏子美带着苏福往堂内走,正欲招呼,又见两名倭国女子围了上来,压抑的心情不觉解了几分,遂笑着,轻拂毓贞,示意她去看。

    毓贞闻讯望去,颦笑道:“素日听传言说,海上偶能遇倭国遣一舟女子来,一行凡二三十人乃至我大宋……见中州男子则择端丽者荐寝,名曰‘度种’。”

    又用绣帕掩唇,笑道:“今日可见着真章了。”

    适逢苏子美与那两位倭国美人有说有笑,忽又见苏子美伸手做请的姿势,并带着两位倭国美人往二楼阁子引,毓贞不觉将手搭在忆之的手上,正要问时,忆之迅速望了映秋一眼,见她正嘱咐妥当,朝二人看过来,忙抢着道:“那两位女子必定是认识的人,且等我去问一问,你替我斡旋着,可好。”

    毓贞暗自忖度了一阵,只得点了点头。忆之遂借口如厕,笑着便去了。她款款出了阁子,又走了几步,便提着裙裾快步往前去寻,寻了半日,正见苏子美一角身影在拐角处消失,忙追了上去,乃至一阁子前,忽伸出一只男人的胳膊,将她拽住,忆之不妨,便被拉住阁子,又被抵至墙壁,握住了嘴,不觉心惊肉跳,唬地浑身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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