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清明院 > 第五十章 绝境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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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忆之中了一箭,不慎小产,元皞始料未及,至今无子的他痛惜在心,只能按下不表。适逢野利荣万率领的嘉宁军遭到泾原路韩玉祁率领的军队偷袭,损伤惨重,又兼补给不足,只得召来章元照顾忆之,留下贺兰真与一小支部队守护,自己则亲率大军往西夏境内撤回。

    章元目送大军离去,返程归寨,要去与鄂诺大王应酬,忽听女使匆匆来报,道忆之趁众人恭送西夏大军离去,松懈之际,打昏一名女使,不知逃往了何处,顿时大惊,忙下令清点马匹,并举寨搜寻。

    忽听望台来报,发现忆之行踪,章元赶忙带人骑马赶去,只见忆之穿着单衣,脚步趔趄,不管他如何喊她,只是一步一陷,兀自往积雪深处去。

    章元溜下鞍,追着喊道:“姑娘,你箭伤未愈,又刚刚小产,穿地这样单薄,还在冰天雪地里头走,如何使得!”

    忆之只是一味往前,章元追了上去,解下鹤氅,披在忆之身上。

    忆之肩膀一摆,鹤氅落在了雪泥里,她冻得嘴唇发青,娇怯怯道:“谁要你们救我……我命都不要了,还管身子如何?”说着,继续涉雪前行。

    章元拾起鹤氅,拍去雪水,说道:“姑娘这是何苦,既然活下来了,好好活着难道不好!”

    忆之停下脚步,回望着他,说道:“你不必假惺惺的,你是怕我丢了或是死了,他会迁怒于你吧……”

    章元道:“姑娘既知道,就不能饶我一命,你不想活,可是我想。”

    忆之冷笑了一声,转身继续前行。

    章元道:“宋国还有人在等我,我必须回去,我还得闯出一番事业之后再回去!”

    忆之头也不回道:“你这个叛国贼,谁还等你回去,不恨你已经是极限了!”

    章元道:“这个人姑娘也认识。”

    忆之不觉停住了脚,章元快步上前,用鹤氅将忆之包紧,说道:“她叫温婉。”

    忆之恍然,她微微晃动着身子,纳罕道:“刘大嫂嫂……你说……你说刘宜荪的妻子在等你……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

    章元扶住忆之,说道:“我自幼丧父,母亲那年病重,我无钱银给她治病,唯有求告耆壮相助,也就是她的父亲,我们因此结识,后来我母亲病逝,也是她陪我熬过去的。”

    忆之呆了半日,章元继续说道:“她父母都是善人,只可惜我考了两回,都没能及第……六年啊,她等了我六年,一个女人,有几个六年可以虚耗。是我配不上她,是我请她父母另择佳婿,又不告而别的。我想不到……她还是在等我。”

    忆之想到素日温婉对刘宜荪的态度,想到了她一直无所出,温府主动为刘宜荪纳妾一应诸事。

    她呆了半日,问道:“她已经嫁人了,她……她不洁了……”

    章元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这样的人,竟然困在了这事上?”

    忆之两眼怔怔,望着无际的积雪,不觉道:“再往前,就是额济纳河,顺着河流往东,我就可以回家了。”

    章元道:“河川都结冰了。”

    忆之红了眼眶,说道:“是啊,我回不去了……”

    章元道:“晏大官人这样做的目的,或许就是不想你回去。他或许觉得,你留在西夏,留在兀卒身边更好。”

    忆之淌下两行热泪,她回头,直瞪瞪瞅着章元,说道:“他想我做内应,家和国,他还是选择了国,是不是很伟大?我也觉得很伟大……可是我又很委屈……我太蠢了,我什么都做不了,经历了这样多,我已经没了信念,我只想回家……”

    她顿了一顿,说道:“过了新年,我也才十八岁,我还是个孩子,可我的父亲,就这样断舍了我……”

    章元笑道:“姑娘,该自立自强的时候,是不论年纪的。”

    忆之两眼望着别处,喃喃自语道:“我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竟然有了孩子,还没能保护好他……父亲为了国家不要他的孩子,我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章元道:“姑娘,我希望宋廷警醒,也只求西夏立国,与大宋平起平坐,你不必做任何事情,只要安抚兀卒,使他的心肠柔软足以。”

    忆之道:“我没有这个能耐。”

    章元道:“你要让自己有这个能耐。”他顿了一顿,说道:“姑娘,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忆之怒推了章元一把,她觉得自己使劲了全力,却没能推动他,只得悻悻道:“我有没有退路,与你什么干系,你的雄图伟业别算上我,我不稀罕。”说着,又要往前。

    章元朝忆之的背影喊道:“那你的父亲呢,你也可以不顾了吗?”

    忆之不觉呆住,她站了半日,终于支持不住,双腿一曲,晕倒在白皑皑的雪地里。

    却说她一心求死,不食汤药,终日浑浑沉沉,迷糊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全凭一口参汤吊着,愈发虚迷。章元无法,将此事上禀元暤。元暤恐军心动荡,不得亲自折回,只得让章元带忆之上路,也往西夏境内来。

    章元一行人,顶着鹅毛大雪,一路走走停停,由宋境走入夏境,花去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们回到忆之初入西夏时的那座小村庄,女使端着一盆热水往忆之屋里去,忽见一簇绛红色的身影立在青松白雪下,原来是忆之披着大红鹤氅,正两眼直直,望着汩汩流淌的额济纳河发怔。不觉慌地摔掉了木盆,急匆匆向章元汇报。

    章元想到她一日比一日虚弱,唯恐是回光返照之相,连忙请军医同行,哪知到时,忆之又不在青松下,回屋一看,她已睡在炕上,复又是那浑浑噩噩,满口呜咽之相。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错愕。军医上前诊脉,章元摸了摸鹤氅的大毛,手掌触及到一片冰冷,想到女使所言非虚,遂赶忙飞鸽传书,将此事禀明元暤。

    元暤远在兴庆府,得知了此事,忙将一应琐事丢给苏努尔,加急赶往小村庄。

    到时,女使正在服侍忆之吃药,元暤见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不觉心中一跳,摆了摆手,让众人退下,自己则往在炕沿坐下,将她呆望了半日,才说道:“你可是长能耐了,又打人又潜逃,又绝食又不吃药……”一时痛惜,又握起她痩地只剩一把骨头的胳膊,叹了一声,说道:“你这是何苦?”

    忆之忽然道:“我想去踏青,野猎。”

    元暤笑道:“你好好养身子,等雪化了,我带你去。”

    忆之道:“三月,如果在汴京,雪已经融化。再过几日,各大园林都要开放,大家可以赴园子里去斗百草。”她又笑道:“斗赢了,就能得赏钱……好些园林的主人都是风雅之士,他们的彩头都特别稀罕。”

    元暤缄默了半日,问道:“你恨我吗?如果我不带你回西夏……你仍然是那无忧无虑的小仕女。”

    忆之呆了半日,说道:“我落入的是地下城,父亲要保全的太多,他只能放弃我,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生活。”

    她又取笑道:“所以啊,世人大多爱生很多孩子,放弃了一个,还要好些可以备用是不是。”

    她将身子平躺,眼望着屋顶,笑道:“我好想找个人恨一下,可是我能恨谁呢,苏缈缈?对她来说,我,父亲都是可恨的人,无论如何,她都比我可怜,那样的人,我恨不起来。至于良弼哥哥,他为了救我,九死一生。我也恨不起来。至于你,你救我出地下城,明知我一心向宋潜伏在你身边……一次又一次对我手下留情。

    宋国的危机是自己造成的,即便不是西夏,土蕃、回鹘、辽国,又或是境内新进的贝州叛军……我怒其不争,却恨不起来,那是我的家,我无法放弃,即便死,也只想死在那片土地上。”

    元暤不觉惊呆,他握着忆之的手,仿佛握住了一块铁锭子,硬邦邦,冷冰冰,他又恨又悔,红着眼眶说道:“你会好起来的。”

    忆之反握住了元暤的手,娇怯怯道:“李平,等我死了,把我的尸首放在一叶小舟上,顺着额济纳河往东流,我就能回家了。”

    元暤听着忆之的话,犹如万箭攒心,他将忆之抱起,紧紧搂在怀里,半日才说道:“你会好起来的……”

    忆之又道:“李平,哪怕你只是李平,也比现在要好啊……”

    元暤哭着笑了起来,说道:“我是元暤,我才能拥有你。我若只是李平,便只能仰望你。”

    忆之轻声道:“才不是……”

    元暤等了半日,不见她再说话,心里明白,顿时一股悲恸直冲脑门,他将他深埋在心底的孤寂释放了出来,一直痛哭了许久。才吩咐人去买舟,为忆之处理身后事。

    章元闻讯而来,道早已有了警觉,故而已经将一应事物备好,这一会,只需命人抬出便可。

    元暤搂着忆之,又呆了一阵,听章元回报已经准备妥当,这才抱着忆之往额济纳河下游走去,待将她放入小舟中,一时情难自禁,又落下泪来,须臾,止住泪。

    章元将大红的鹤氅翻了个面,露出里面白绒绒的里子,将红色的那一面盖在了忆之的身上。

    元暤道:“她爱花儿,可惜这会子,什么都没有。”

    章元缄默了半日,说道:“姑娘想回家,没有比回家更能让她高兴的。”

    元暤凝望着忆之的脸,笑道:“先时见她病恹恹,脸儿蜡黄,瘦的脱相。这会子,被这雪地暖阳一烘,反倒又美了……”他用指背摩挲着她的脸,说道:“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章元笑道:“姑娘就是睡着了,只不过这一觉有点长,再醒来,也不知是何时。”

    元暤扶着小舟,说道:“我不该带她来西夏。”

    章元又笑道:“我看姑娘很喜欢西夏,这片土地虽然贫瘠,却有着别样的美丽。姑娘曾经想要在这儿好好的生活。”

    元暤喃喃道:“是啊……我怎么忘记了……”他又呆了许久,这才将小舟送向远方,他的目光紧随着小舟,又将右手浸泡在彻骨的河水里,仿佛如此,就能伴她一起。

    小舟沿着亮亮的河水飘地只剩一个黑点,元暤站起声,握了握已经没了知觉的右手,眼望着小舟飘去的方向,说道:“章先生,嘉宁军往后就交给先生了,野利荣万将降为副帅,听候先生调遣,他是个炮仗脾性,还请先生多担待。”

    章元呆了半日,蓦然醒了过来,双手作揖,恭敬道:“谢兀卒!”

    元暤不语,眼望着他惦念的那人,久久才挪步。他将余事交托给章元,并不停歇,立即上马往兴庆府归去。

    却说麦提亚背着剑,眼望着小舟,沿着额济纳河,在雪地一路飞奔,留下一串麦穗般的脚印,她数次阻挠,拦不住小舟,小舟东碰西撞,顺着急湍的河水向下而去。

    麦提亚紧追不舍,她取出腰间的鹰抓钩,捏着绳索在空中盘旋挥舞,又骤然甩了出去,鹰抓钩勾住了船沿,麦提亚被巨大的力量拖行了半日,余光见到一棵巨大的胡杨树,忙扭身一绕,将绳索绕过胡杨树,又用脚蹬着树身,使劲了浑身的气力拉扯,绳索在胡杨树上磨砺了半日,小舟终于停了下来。

    麦提亚急喘着,又围着胡杨树绕了好几圈,将绳索牢牢固定住,这才又往小舟走去。

    她踏着河边的石砾,双拳松放了一阵,这才一鼓作气,握住绳索将小舟往岸边拉,她将身子后倾,双脚紧蹬大地,一步一顿,终于成功,小舟的一端上了岸,不再随着河流漂泊,麦提亚跌坐在地,累得气喘吁吁。

    她歇了半日,又站起身走了过去,她将鹰爪钩牢固了一番,又从袖兜中掏出一瓶药,掀开大氅,见到忆之白嫩嫩的脸,又饮下药水,以口相渡,这才松了口气,又去往附近拾来柴火,用火折子点燃。

    麦提亚脸儿映着火光,从行囊里取出胡饼架在火上烤。

    过了半日,忆之发出了一阵咳嗽声,挖心搜肝。她猛地坐了起来,不觉晕晕乎乎,又两眼一翻倒了下去。麦提亚见状,将手中的柴火放下,走了过去,又从暗兜里掏出另一瓶药,倒出一颗红药丸,喂给忆之。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忆之再次醒来。她感受到一团温热的火气在胸口灼烧。

    麦提亚将她扶起,说道:“我喂你吃的是精血丸,可为你提一时之精气。”忆之呆了半日,点了点头。

    麦提亚扶着忆之走到篝火旁坐下。

    忆之恹恹问道:“麦提亚,衣裳呢?”

    麦提亚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男子的青绸长衫与儒裤,为忆之换上。见她无比虚弱,说道:“你可知道助你假死之药何等虎狼,倘若那嵬名元皞不肯放手,再迟个片刻,你就真死了。”

    忆之无力地笑道:“这会子,不是还好好的吗。”

    麦提亚盯了忆之半日,只得轻叹了一声,说道:“你的身子已经败坏,日后可得好生调理,再不能犯险!”

    忆之点了点头,说道:“可得多谢你了。”

    麦提亚又为忆之将长发绾髻簪好,忆之又问道:“麦提亚,你多大?”

    麦提亚说了生辰,忆之笑道:“比我还要小一岁,我倒能托个大,听你喊一声姐姐。”

    麦提亚瞅着忆之,又低下头去烤胡饼。

    忆之正与说话,忽听见脚步声杂沓,不多时,便有宋军手持长戈团团围了上来。

    忆之见是宋军,朝麦提亚使了使眼色,麦提亚只得按下不表,忆之气息奄奄,说道:“军爷,我是宋人!”

    为首的宋军小将,将忆之与麦提亚上下打量了一会,说道:“如今西夏贼寇反叛,正是交战之时,你若是个好人,又为何在宋夏边境徘徊。”

    忆之道:“我乃宋国侦探,曾涉入西夏兴庆府,胸中有大致舆图,又兼探得一些军机要秘,略通党项文字,可为宋军抵御西夏人略尽绵力。”

    忆之见他半信半疑,又道:“军爷若是不信,只管将我捆回去,给我纸墨笔砚,我所言是虚是实一探便知。”

    那小将思忖了半日,下令将二人捆起双手,跟在马后,又率领大军,继续往山上去。

    麦提亚见忆之脚步趔趄,面如纸色,急道:“你为何不道真实身份,这又是何苦。”

    忆之气喘吁吁,说道:“父亲当众杀我,换取三舍之地与暂时的休战,如今我又在这儿出现……只怕他们不信,还要生出波折,不如隐姓埋名等待时机。我早已想明白,倘若侥幸能活,就助宋军抵御西夏,旁的暂时不考虑。”

    宋军沿着泥泞的山路,一路上行,终得一处城堡,城堡残垣断壁,年久失修,处处可见工匠士卒正在修缮。又至一处陋屋,士卒将麦提亚与忆之推入屋中,须臾,又搬来矮案,油灯,纸墨笔砚等物。

    麦提亚见忆之浑身打颤,猜测精血丸将失效,恳求道:“军爷,她为打探军机要秘,深入虎穴,如今伤势过重,倘若不好生调理,恐怕要不好的……还请军爷赏口热汤热水,让她暖一暖。”

    看守忆之的士卒对望了一眼,说道:“这样的地方,我们都没有汤喝,更何况他,还是老老实实画舆图吧,倘若证实了身份,也不愁大官人不重视你。”

    麦提亚只得又求道:“军爷,那还请军爷赏口热水喝,她实在太冷了。”

    先时小将闻讯走来,他听了麦提亚的话,又见忆之当真毫无气色,摇摇欲坠,遂命人燃起火盆,再端碗热水来。士卒领命去了,不多时,屋子里燃起炭盆,又端来热水。

    那小将见忆之哆哆嗦嗦,握不住笔,只得将玄青的鹤氅解下,披在她的身上。

    忆之道谢,又同麦提亚道:“麦提亚,再给我吃一颗精血丸。”

    麦提亚蹙眉道:“你不能再吃了。”

    忆之道:“你将精血丸化在水里,我慢慢喝,不会有事的。”

    麦提亚怒了半日,只得照作。

    忆之喝下一口精血丸化出的汤水,执起笔来,只是寥寥几笔,便画下了西夏皇城的大致版图,继而绕着皇城,继续勾勒民房,大街小巷,佛塔,祭祀台,学府等。

    那小将见状,心中纳罕,越发审视忆之,不觉又盘起双腿与她隔案而坐,仔细去看舆图,说道:“这布局,倒是同汴京城大同小异。”

    忆之恹恹道:“不仅是布局,连各宫门,坊司之名也都与汴京皇城的相同。嵬名元皞搜罗中原不得志的文人,延揽公卿将帅。仿照中原制度,设立官职。中书令、枢密院、三司一应照搬,以平章政事为首,下设十六司分掌,将辖境内分为州、县两级。

    他海纳百川,朝堂中不乏汉、回鹘、吐蕃人为重臣,通晓各国政权礼仪制度。还命人创立党项文字,咱们就算截获了机密要闻,也不知其详。又设立‘藩学’与‘汉学’,将《四言杂学》、《孝经》、《尔雅》等汉学经典翻译为藩字,作为科考题试之一。”

    她一口气说了太多,不觉更加虚弱了几分。

    那小将听得双目圆睁,诧异道:“什么,什么,你,你再说一遍,我,我没记住……”

    忆之喘息着,说道:“待小人画完舆图,自会一一誊录,不知小将军如何称呼?”

    那小将连忙道:“快,快去把我叔父请来!”话音未落,却见忆之双眼一翻,晕倒在了麦提亚的怀中,赶忙又招呼士卒再燃火盆,又命请郎中,上条褥,软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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