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清明院 > 第六十章 思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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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苏子美得知忆之去了睢阳书院,文延博又紧跟了过去,心里不安,遂也往书院赶去,见忆之独自一人,不觉满腹心思想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一时臊眉耷眼,面色悻悻。又听忆之笑着问究竟,又是愧又恼,愤懑说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一点忙也帮不上……”

    忆之笑道:“怎么个个都觉得我委屈,我又委屈什么呢,我既不是骄纵吃不了苦的人,又能体谅众人皆有无可奈何之处,原都是我自己的命数,又都是自己的选择,也不想怪谁,再者说,你妹妹我人见人爱,也不曾吃过什么苦……嵬名元皞怎么待我,你也见过,又说这些做什么。”

    苏子美两眼凝望着忆之,又问道:“我同延博说了所有关于你的事,我想不到他……还是来找你。”

    忆之愁颦,她大约停顿了两三句话的功夫,说道:“表哥,你觉得,我和他还有可能吗?”

    苏子美呆了半日,说道:“也并不是全无可能。”

    忆之摇头说道:“我不想他和良弼哥哥一样,有不计其数的人同他分析个中利弊,劝他别自毁前程。我不想去体会苏缈缈当时的心境……我已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不想再雪上加霜。”

    苏子美叹道:“你如今贵为公主,又怎么与那人相提并论。”

    忆之蹙眉道:“陛下封我为公主,却尚未拟定封号,无封地食邑,任我为尚仪局司籍兼任司宾,自由出入三馆一阁,国宴协理,并赐玉雨轩,留住宫中,是何用意,实在难以揣度。”

    苏子美冷笑了一声,说道:“我从未想过,会变成如今这样。”

    忆之望着他,不解其意。

    苏子美道:“我本来以为,你回到汴京,住进苏府,万事我都能照应,岂料陛下将你召入宫中,即便我进宫,也不过送去一张名帖,权当见过了,连句话也不能说。如今你的事,我愈发力所不逮,仿佛不经意间……”

    他抬眼望着忆之,怅怅道:“我的小妹妹就长大了,再也不是我屁股后头的小跟屁虫,我也……再不能护你周全。”

    忆之笑道:“这才哪里到哪里,说不定有一日,妹妹还能护哥哥周全呢!”

    苏子美笑了一声,斜睨着忆之说道:“我可不希望有这样一天。”说罢,就要起身。

    忆之纳罕道:“你去哪儿?”

    苏子美道:“回去好好当差,我岂能叫你追过去了?”说着,笑了起来。

    忆之笑道:“哥哥好走,我就不送了。”

    苏子美深望了忆之一眼,这才离去。

    却说伏中阴晴难定,下过一阵雨后,天气骤变,湿冷的寒气侵肌彻骨,又逢寒食,不可动火,忆之风痛之症愈发加剧,唯有每日在炕上沃暖方可安生。

    待各宫苑接来新火,正是雨过天晴,忆之在屋中呆地烦闷,遂披着鹤氅,乘坐轿舆去往崇文院,只见地尚且还是湿的,又进入秘阁藏书楼,但见父亲常在的旧处坐着富良弼,他正背对着自己,群书环绕。

    忆之轻轻唤了一声,又走了过去,富良弼回头见是忆之,忙周围的书理了一理,挪出一个空位供忆之来坐,忆之走到他的身旁坐下,将他瞧了一瞧,不觉笑道:“你这是几日没回家了,瞧瞧这胡子拉碴的模样。”

    富良弼摸了摸下颌,赧然笑道:“倒确实是好长时间没回去了。”

    忆之道:“那你家里怎么办,谁来打理?”

    富良弼道:“夫子走后,绪就搬到我家去了,一直是他在打理呢。”

    忆之点了点头,说道:“三哥哥是细心的人。”

    富良弼笑了笑,又踟蹰了半日,才问道:“近几日冷的很,又不能动火,你还好吗?”

    忆之愁颦道:“不太好,不过也捱过来了。”

    富良弼蹙着眉笑,说道:“我就在这,你若有什么,只管叫人来告诉我一声。”

    忆之故作嗅了嗅,说道:“你还是先回去洗一洗吧,都要发臭了。”

    富良弼忙在自己身上四处闻了闻,逗得忆之咯咯笑,忽见一位小内监神色仓皇跑进藏书楼,四下张望了一回,待看到了忆之,一时圆睁起双眼,朝外头喊道:“找着了,找着了,公主在这儿!”说罢,忙里忙慌往她跑了过来。

    忆之不觉与富良弼对望了一眼,小内监作揖,半弯着腰对忆之道:“公主殿下,官家正四处找您呢,快去崇政殿吧。”

    忆之不觉纳罕,一面问怎么了,一面就要起身,富良弼见她衣裙不便,伸手将她搀起。

    小内监低着头,说道:“奴才哪里知道什么事,只知道官家紧着要找公主,四处找不见,正急的上火呢。”

    忆之只得紧着脚步往崇政殿去,内监方推开大殿槅门,闻讯的赵臻飞跑着扑了上来,握着忆之的手,满眼惊慌失措,说道:“皇姐,皇姐,辽兴宗忽然派了他的弟弟妹妹来汴京,明日就要到了,你说,他想做什么?”

    忆之不觉蹙眉,摇了摇头,问道:“辽国来的是哪位王子?”

    赵臻连忙说道:“正那位大名鼎鼎的皇太弟耶律崇元。”

    忆之思忖了半日,说道:“我恍惚记得,辽兴宗耶律宗贞与他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只不过,哥哥是仁德皇后抚养大的,弟弟是生母元妃抚养大的,辽圣宗殁后,仁德皇后遭元妃构陷,被判谋逆之罪,元妃自立皇太后,垂帘听政……”说到这处,忆之不觉抬眼将赵臻一瞧。

    赵臻讪笑道:“是啊,皇太后们好像都不太愿意颐养天年,纷纷都想要垂帘听政。不过,朕要比耶律宗贞幸运些,刘太后虽不是我的生母,为我保驾护航,平定内乱。元妃是他的生母,却要废黜了他,另立他的弟弟,耶律崇元为皇帝。”

    忆之扯了扯嘴角,说道:“不过耶律崇元无意做这个皇帝,又或者,他不愿意与兄长决裂,故而将母、舅密谋废帝一事告诉了辽兴宗。”她顿了一顿,思忖着说道:“既派了他来,恐怕是件大事……”

    赵臻呆了半日,说道:“明日,还请你陪着朕吧。”

    忆之思忖了一番,点了点头。

    赵臻将忆之看了一回,又踟蹰道:“皇姐,你这身孝服,且得换了才行。”

    忆之呆了半日,只得又点了点头。

    赵臻又觉为难了她,垂目沉思了一阵,蓦然心头一亮,说道:“文家曾进上一批金奇锦,乃蜀锦中的上上品,我还记得司衣局有一件霜色金奇锦做成的衣裳,华而不艳。”说着,又朝衍文袁道:“快,快去告诉司衣局掌司一声,叫她把衣裳送去玉雨轩。”

    忆之想到文延博,不觉赧然,须臾,又说道:“也不知耶律崇元让出皇位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赵臻并未发觉她的异样,怅怅说道:“若是要朕在皇位与兄弟之间做个选择,想必也会如此。”他在御叽上坐下,嗟叹了一声。

    忆之在他身边坐下,轻声宽慰道:“倘若他与陛下一样,是宽宥仁厚之人,那就好办了。”

    赵臻朝忆之笑了笑,说道:“但愿如此。”

    过了大约一两句话的功夫,他又说道:“世人总以为做皇帝好,却不知道其任重而道远,倘若一个不好……遭后世唾弃是小,民不聊生才是罪大恶极。为了坐上这个位子,需要牺牲多少。为了守住这个位子,又要牺牲多少

    ……皇姐,朕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开怀笑过了。朕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吐露真情。

    好像每个人接近我,都有私心,为达到自己的目的,想方设法讨朕欢心,实则,也可以的,没关系……只是朕还是开心不起来,心里总觉得空荡荡,并不安宁。”

    赵臻又笑道:“你温厚而纯粹,睿智而坚韧,你的心饱含善意,不搀私念,瞳光中有慈悲,能使人不由自主放下戒备,敞开心扉。朕蓦然明白了,像他那样的人……为何会这样喜欢你。”

    忆之抿着嘴笑了笑。

    赵臻摇头道:“朕也太久没有遇见像你这样的人了……”

    他两眼直直望着一处,过了半日,才说道:“你且回去好生休息,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忆之起身,朝赵臻服了服,后退了几步离去。

    出了崇政殿,天上飘着蒙蒙烟雨,她忽然起了兴致,遂屏退了轿舆,戴上兜帽,信步在细雨中走着,穿越宫门,来至庭院,只见亭台楼阁,树木山石,皆饱含蓊蔚洇润之气,她沿着池沼旁鹅卵石涌成的小径,继续信步往前。

    她在一株梨花树下站定,抬起头来,望着枝头上团簇的梨花,不觉出神。

    细雨飘在她的嫩脸上,冰凉凉的,她的身上有许多处开始隐隐酸痛,不觉打起颤来,她拢了拢鹤氅,朝玉雨轩的方向走去。

    不觉走到一处,但见一湖金红的芦苇,芦苇中央横搭着一条木桥,忆之想要渡桥而过,蓦然被人握住了手,回望一看,是嵬名元皞,只听他说道:“你还要去哪儿?又为何不打伞,瞧瞧,都湿透了。”

    忆之怔怔道:“我要回玉雨轩。”

    嵬名元皞笑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回秘阁。”

    忆之恍惚想起自己还在大夏皇宫,只得点了点头。

    嵬名元皞嫌她走地慢,将她打横抱起,抱回秘阁,放在了大圆床上,两眼直直望着她笑。忆之道:“我得换下湿衣裳。”

    嵬名元皞道:“你不是换过了?”又朝铜镜努了努嘴。

    忆之朝铜镜望了过去,当真不知何时已经换过了素纱襦裙,浓密融光的秀发顺流而下,逶迤在绣衾上。她望向嵬名元皞,笑道:“是啊,我怎么忘了。”

    元皞将她鬓边的长发挽到耳后,去吻她的双唇,又去轻咬她的耳垂,大手沿着玉臂顺游而下,握住她纤细的腰肢。

    忆之回应着元皞,又一时双眸星饧,饱满春意,痴望着他说道:“我想你了。”

    元皞笑着说道:“你是我的皇后,你想见我,就能见到我。”

    忆之恍惚想起确有其事,笑着道:“是啊。”

    又是一番情意缱绻,渐入佳境,她忽然看见手中捏着一张只写了宽夫二字的花笺,霎时一惊,猛地推开了元皞,已是肩背身心俱凉。

    她握着花笺,缩成了一团,口中咕哝道:“不能,不能……”

    元皞望着忆之,笑道:“不能什么?难道爱上我,就这样让你害怕?”

    忆之满眼惊恐,打着颤,道:“没有,我没有!”

    他又问道:“你确实迷糊过一段时日,是我趁人之危,强占了你,众人问你,你为何不说实话,反而还要维护我?”

    忆之呆了半日,才想明白,低声咕哝道:“如此,他们才不会恨你,才不会一心为我与你结仇……是我辜负了文二哥哥。”不觉又羞又愧,淌下两行热泪。

    元皞捧起她的脸强吻,忆之不住地推搡他,却被按住了双手,元皞怒道:“你是我的人,居然还敢惦记别的男人!”他夺过花笺,掷在火盆中。

    忆之想去拯救,却被握住了双手,元皞道:“你说你想守护无力反击的百姓,难道,党项羌族的百姓不是百姓,契丹的百姓不是百姓?凭什么你宋国人的命就是命?”

    忆之犹如醍醐灌顶,陡然睁开了双眼,但见杏儿扑了上来,摇着忆之说道:“姑娘,姑娘你只是梦魇了,不要害怕!”

    忆之觉了过来,正是手脚发麻,心儿在胸腔咚咚狂跳,她坐了起来,不小心将条枕旁的书碰落,书儿掉在了地上,杏儿拾起,拍去尘土,递给忆之,忆之接过,想起昨日从御花园回来,直到深夜无法入眠,遂寻了《春秋》来看。

    她不觉又翻了翻《春秋》,想到,孔圣人主张‘为政以德’,晚年周游列国,为将“礼治”、“德治”施以于民,风餐露宿,颠沛流离,方有了如今的昌盛之世,百姓安居乐业之景。

    又想到天子赵臻深谙其理,宋国已具备“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雏形,岂能就这样被摧毁?

    她蓦然明白了章元的深意——她与元皞的结合,是宋国与西夏精萃之糅合,集大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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