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清明院 > 第六十七章 试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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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富良弼抵达忻州,朝廷终于将誓书送达。富良弼将三份誓书并排列在案前,案边的茶灶咕噜噜煮着水。

    老陈正在一旁端着粗瓷大碗吃馎饦汤面,吃的唏哩呼噜。

    茶灶鼎沸,富良弼又等了半日,拿起一份誓书,将它的封口在沸水腾起的一团团雾气中反复熏蒸。

    老陈见状,忙道:“使臣可无权利私自打开誓书,你还不好好收起来,又蒸它做什么。”

    富良弼一面熏蒸,一面说道:“自打那地下城一事后,延博与你断了来往,你都是怎么过的?”

    老陈哂然一笑,说道:“做回老本行呗,赏金猎人。”他又吃了一筷子,说道:“你们啊,还是太年轻,等到了我这个岁数,什么男欢女爱,什么鹣鲽情深,都没有一口肉,一口酒来得实在。”

    富良弼笑道:“延博赤诚待你,你虽跟着他,可私下又听命于他的外祖与母亲,到底辜负了他的情谊,他不再信任你,这才让你走的。”

    老陈笑道:“得了吧,他就是气我捣乱,实际上,你富先生深入地下城,不也没有救回姑娘,反而险些断送了自己的小命。”

    富良弼感叹道:“那如何能一样。”他眼望着老陈,道:“我起码为了她拼搏过,没有遗憾。而延博,这个遗憾,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阴影,挥之不去。”

    老陈痛饮了一口酒,说道:“干我们这行的,就不能想太多,唯利字当头,就是了。”

    富良弼估摸气候渐成,取了小刀,在信笺封口处轻轻一挑,完整打开了誓书的外封。

    老陈道:“私自开封誓书可是死罪!”

    富良弼道:“倘若誓书内容存在问题,那牵扯地可不止我这一条小命。”说话间,已打开了誓书,看了一遍,不觉双眉紧蹙,遂又去熏蒸第二封誓书。

    老陈察言观色,纳罕道:“还真有问题不成?”

    富良弼道:“我出使辽国时,曾向辽国皇帝陛下承诺,边境不再扩建水塘,两国不得无故向边境增兵,两国不得收留对方的逃亡人员,也会作为条款列入誓书之中,然而并没有。”他看罢第二封信,顿了一顿,说道:“吕易简,这是要陷我于不义啊。”

    老陈将第三封誓书放在雾气上熏蒸,对富良弼道:“那你打算如何?”

    富良弼沉思了半日,道:“这誓书不早不晚,偏偏是我进入了辽国境内才送来。眼下辽廷已知我的行踪,贸然回京恐辽方生疑,不回京,又万万不可。实在难办。”

    老陈无话,只是静静等待富良弼权衡,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忽听他说道:“与西夏议和在际,届时又不知要增加多少岁币,绢帛。二十万缗岁币已是极大的负重,非我所愿,倘若因此叫辽廷抓住把柄,借机再狮子大开口,后果不堪设想。”

    他又对老陈道:“陈先生,随我回京吧。”

    老陈点了点头,富良弼收好三封誓书,二人即刻启程,连夜要往汴京城赶。

    待上了鞍,飞驰了一里路,忽见远处火光冲天,大半的天空都被映红了,又有百姓抱着细软神色仓皇,胡乱奔逃。富良弼称奇,遂命老陈打问,老陈溜下鞍,拦住一人询问,只听那人浑身打颤,说道:“打起来了,死了好多人!”

    老陈又问道:“谁和谁打起来了?”

    那人道:“快跑吧!快跑吧,晚了就来不及了!”说罢,疯也似飞跑而去。

    老陈只得再拦下一人,也是惊慌失措,话也说不完整,大约问过两三人,问不出究竟,只得向富良弼禀道:“先生,只打问到那边是河曲,旁的一概问不清楚。”

    富良弼神色凝重,望着那处,说道:“先回京吧,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老陈听后应是,又连忙上马。

    却说吕易简正在花圃里修剪盆景,他的小儿子吕恭毕在一旁随侍。他酷爱牡丹,遂栽了满院的各式品种的牡丹花,粉白迎人,红紫萦目,花簇簇味芬馥郁。

    他将主茎的顶部稍稍修整,说道:“适当的打顶便可以激发大量侧枝生长以及抑制枝条徒长。”他又择出徒长枝,病枝,枯枝,黄叶,病叶,枯叶,用金剪刀一一剪去,接着说道:“唯有除掉独大,病、老等费物,才能保持整株的通透性与透光性,促使植株更加健康茂盛,并能减少害虫滋生。”

    他又看向吕恭毕,问道:“你可明白?”

    吕恭毕正两眼望着别处,听见了这话,连忙回神——就这一会,大约停顿了一两句话的功夫,他点头道:“明白。”

    吕易简深谙小儿子是个不愿吃苦的散淡人,遂溜了他一眼,考问道:“我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吕恭毕道:“父亲,父亲方才的意思,是以修整盆栽隐喻管理之道,儿子定当铭记在心。”

    吕易简有些出乎意料,他望了他的儿子半日,点了点头,又道:“既然如此,你来解一解我方才的话。”

    吕恭毕见父亲要考自己,心里发慌,他踟蹰了半日,说道:“适当地打压冒尖之人,可以扼制他一家独大,又能给其余有才干之人成长的机会。”

    吕易简听在心里,觉得还算堪用,又问道:“还有呢?”

    吕恭毕张了张嘴,踟蹰着说道:“父亲,父亲的深意,儿子明白,却说要儿子来解读,又觉力所不逮。”

    吕易简将金剪刀放在丫头奉着的托盘内,又取了抹布擦手,说道:“可见你也不过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吕恭毕只得作揖道:“还请父亲明示。”

    吕易简正欲说话,却听管事来禀,说道:“官人,陛下急诏。”登时没了二话,更换朝服往宫内赶,乃至崇政殿,果然聚了那一帮旧人,倏忽又见丹墀之上,金交椅那座大屏风后有一道人影微微一动,已猜出了是何人。

    但听金交椅上端坐的小天子那稚嫩又故作深沉的声音在殿内响起,他说道:“范官人自辨的表书到了,诸位官人,且都看看吧。”

    话音落后大约一两句话的功夫,便有内侍官,呈着书信请诸位宰辅一一过目。

    赵臻的眼珠子溜了溜,仿佛想到了什么,不觉半回望了一眼,说道:“范官人自辨,道西夏来信,内容狂悖自大,兼有侮辱皇廷之言语,绝不能使朕受辱,故而他并没有将信笺上奏朝廷,而是当场撕毁,是为了表明不予妥协的立场,并派特使前往兴州宣威。

    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维护国威,为了维护朕的颜面。”

    宋贤将范忠彦的表书一合,作揖道:“陛下!”他又顿了一顿,说道:“为人臣子与外邦交接,何人不是以国威为重,以陛下的颜面为重。范忠彦独断独行,目无尊上,藐视中央政权,实乃对国家之威严,陛下之颜面最大的不敬,倘若轻饶,往后众人皆要效仿,皇廷岂不形同虚设,后果不堪设想,陛下,千万要三思。”

    赵臻张了张嘴,道:“那也不至于……”

    却听宋贤又道:“陛下!”他的双手打着颤,眼含泪光,恳切道:“陛下,万不可以一时之仁,豢养此等祸害,天子皇威断不能儿戏……”

    他的话还未说完,杜行高喊了一声:“陛下!”生生将宋贤打断,他半句话噎在后头,身子都随着摆了一摆。

    杜行阔步直上,作揖道:“陛下,朝廷不可没有范忠彦!他乃宁鸣而生,不默而死的高洁君子,德才兼备又忠君爱民,他亲自训练军队,修整军纪,知人善任,擢拔无数英才,他扼守延州初期,他的长子范春仁冒着西夏军随时随地袭击的威胁,抢修城垒,日夜不辍,只花费了七天时间。使元皞再无机可趁!”

    宋贤正欲反驳,杜行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继续道:“还有那清涧城,钟世衡曾数次上书恳请修建宽州遗址,均被某些肱股之臣所谓劳民伤财,无用之论驳回,也是范大人力派众议,坚持直谏!”

    提到此事,宋贤登时气地面红筋浮,他张嘴又要辩解,杜行又轻喝道:“陛下,范官人,此番确实有错,却也未到罪无可恕的地步!眼下西夏未定,辽国蠢蠢欲动。这样的君子,不可使他寒心啊陛下!”说罢,咚一声跪下,叩拜不起。又有数名官员极力附和。

    宋贤见局面一边偏倒,不觉有些慌张,忙道:“依杜枢密使所言,即便是杀人放火,做有悖道义,目无王法之事,也可看在旧日的功绩上,说免就免了。”

    杜行并不理会他,对金交椅上的天子又道:“陛下,范忠彦有罪,罪不至死!”

    宋贤大怒,又与杜行争辩。苏长春等人据理力争,宋贤一派不依不饶,一时闹闹穣穣,人声鼎沸。

    赵臻听得头脑发昏,只得喝令停止,崇政殿花了半日功夫才恢复安静,赵臻嗟叹了一声,他十分矛盾,既舍不得狠罚范忠彦,又确实并不能开此先例,遂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吕易简,说道:“吕公以为如何?”

    杜行等人俱是心内一颤,宋贤等人则微露喜悦之色,众人一时,将目光皆射了过去。

    但听吕易简缓缓道:“臣认为,范忠彦忠君爱国,纵然有错,略加惩戒便是了。”他又笑了一声,说道:“不至于。”

    宋贤惊呆,他支支吾吾了半日,竟不能言语。

    赵臻拍着金交椅道:“好,丹书敕令,范忠彦擅作主张与叛军私交,朕姑念他一心为国,且将他暂贬为耀州知州。至于延州,由夏松大官人来驻守。”

    赵臻又听宋贤喊陛下二字,只觉头皮发麻,顿时紧蹙起双眉。

    吕易简笑道:“宋公,古语有云,水溢则满,月盈则亏。焉知,凡事皆需审时度势,见好就收才可。”

    宋贤空张着嘴,直瞪瞪瞅着吕易简,一根指头微微打着颤指向他,忽听丹墀之上,天子朗声道:“朕本以为,宋公是用旧了的老臣,沉稳持重,眼下看来,不如退居到扬州颐养天年吧。”又站起了身,说道:“晡时将至,还请诸位大臣,去御厨用过晡食再回。”

    说罢,断然不理会宋贤的求告,径自离去。

    素日与宋贤不睦的,听了这个消息,皆是冷笑不已,重臣三三俩俩散去,宋贤紧追上吕易简,问道:“吕公,吕公,这不该啊,是您让我……”

    吕易简长长地嗳了一声,眼望着宋贤道:“我让你什么?宋公的话且得想明白再说。”

    宋贤顿了一顿,忙轻声道:“您说,这范忠彦私与外敌相交……”

    吕易简道:“嗯,我确实说过,范官人这样的才俊,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过今日读过他的自辨书,推己度人,在那样的情况下,也是无可奈何之举。”他又做痛心疾首的面目,说道:“我一再同你使眼色,你却只顾与那杜枢密使争辩,连个眼风也不扫我一扫。最后,我眼见实在不成了,只得出言阻止。”

    宋贤急道:“我哪里想到,陛下竟能不顾皇威,也要力保范忠彦!”

    吕易简冷笑道:“如今西夏未定,辽国又虎视眈眈,比起你来,陛下离不开范忠彦,你竟这也想不透,还要屡屡直谏。你再想想,那范忠彦是什么人?”

    宋贤不解其意,问道:“什么……”

    吕易简道:“临淄公的门生!”他顿了一顿,说道:“他的女儿莫名其妙被封为公主,几次三番出现在崇政殿,紫宸殿。陛下这是何意,陛下让她接触朝纲,再嫁去西夏。

    这分明是想让她做西夏的刘太后,萧太后!

    你且看着吧,临淄公所中意的,她所亲厚的人物,往后,陛下一一皆会重用,以此来制衡她。”

    他又斜睨了呆若木鸡的宋贤一眼,说道:“偏偏那些人物,一个比一个堪用,咱们的小皇帝,看似羸弱,可心思之深远,他日必成大器,后起之秀鳞次栉比,可见我大宋朝是有福啊。”

    说着,又感叹道:“我也老啦,还能折腾几年,也就指望啊,能混个全身而退就不错了。你能早早离开这是非场,反倒是件好事。”

    宋贤蓦然解了过来,他知道自己一脚踏入了吕易简的圈套,替他以身试险,使他摸清了局势,也摸清了陛下的心思。不觉心中又气又急,又恨又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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