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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西沉,一队堂皇富丽的车队颤颤驶进了庄严雄伟的大将军府邸。

    “宣!皇帝口谕!”

    “大周皇帝谕敕威武大将军何进:”

    “我闻将军近日捷报,传诸群臣,莫不欢欣鼓舞,王城子民为之鼎沸。

    今次大将军戮力,逆贼为之怯退,剿灭寇贼一战而捷,上则禀先皇帝余烈,下则托诸将士忠勇,朕心甚慰。

    大将军乃国之重臣,特封大柱国之衔,赏食邑五千八百户,赐入朝乘马带剑,坐闻朝政。

    并赐青刚玉剑具、琥珀屏风、紫丣之璧、血纹之璜,将军子嗣,长子封侯爵,食邑八百户,万世不替!

    大将军麾下其余诸将领,亦有封赏,稍后即至。

    朕已令快马驰报各地诸侯,择日誊写表章,奉大将军姓名,入太庙奏于诸先皇帝魂灵。

    大周之国,万古不易!”

    随着一名白面无须内侍的朗声念诵,宫中使团的其他内侍们纷纷伏着身子带着恭敬笑意上前,将诸般皇帝御赐之物一一在大堂中踞坐的一人面前展现。

    那人的脸藏在空旷厅堂中的阴影中,看不清面上的表情,雄伟宽大的身子完全陷入到了檀木做的藤椅中,嘴角带着一丝异样的弧度,眸子中的冷光已经让堂下的内侍们颤颤发抖。

    那圆脸内侍也带着满脸恭维笑意,不时的把闪烁的目光从诏书上移开,看了默不发声的大将军一眼,想从他脸上看出那份感受到极致恩宠的激动来。

    可是出乎他的预料,那端坐在堂上的何进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

    如果非要说有变化,嘴角的弧度越发的明显,面色只是更冷更硬,显得有几分难看。

    “只有这些么?”

    何进半晌之后忽然淡淡一问。

    圆脸内侍只觉得内心一颤,那话里的冷硬越发清晰明显了,心里暗暗嘀咕了一下,又想起了临走之前内监们传言都说大将军是一个冷漠无情喜怒无常的人。

    现在这样一看传言果然不假,圆脸内侍越发的如履薄冰,大将军竟然还对这丰盛的赐物大概还不是很满意,他暗自咂舌不解。

    圆脸内侍但不敢表露出来,还是堆满了恭维的笑容:“这封诏书上写的就是这些了,是陛下听闻大将军得胜而归仓促令中书省草草写就的,正式的封赏表章大概还得着中书省的大臣们撰写之后送过来。何大将军是王朝的擎天之柱,这可是不容草率的。”

    “这是我的皇帝外甥赏赐我的,还是我那个姐姐赏赐给我的礼品!”

    青刚玉的剑具是皇室才能使用的礼器,紫丣之璧和血纹之璜则是皇帝祭天所用的两件礼器,历来只赐给绝无仅有的安国之臣,琥珀屏风则是一件精美之极的玩物,用以摆放在书案上,以整块的琥珀雕琢而成,也不知是哪一代皇帝收藏的珍品,此时也被从皇室内库中调了出来作为赐物。

    肥胖内侍们本就心惊胆战,背后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所打湿,此时听到这位喜怒无常的大将军冷冷发问,已经都是匍匐着身子全都跪下了,只管磕头!

    “想想也是,我那三岁的外甥估计还在那个乳妈的身上喝奶呢吧,又怎么会懂这些!

    这些想必又是我那位尊贵的姐姐擅自主张,没通过中书省和丞相的商议就送来的吧!

    你们下去吧,替我谢过姐姐,说我一会就去拜见她,且让她先宽心!”

    颤栗着身子的内侍们,慌乱的起身行礼,举止之间没有了一点往日间见其他人那种,趾高气昂洋洋得意的气度和威严,只顾着牵强的赔笑行礼退下,惹来了大厅中其他端坐的将军的一阵嘲笑。

    大厅中端坐的将士们都被皇帝赐下物品的名贵所震惊,只是刚才碍于大将军的威严,没有在内侍宣旨的时候出声高呼赞叹。

    何进看着哪些内侍,就如同暴雨夜晚无家可归的野狗一般,神态可怜惊慌,匆忙退出门外,口中发出了一声不屑的轻笑。

    “没有卵子的阉狗,娘们唧唧的看见都是让人恶心的。

    不知道皇宫要这种东西干嘛,凭白污了我的眼睛,传令下去,以后我的将军府邸门内不许他们进来,要进来的话爬进来!”

    何进宽胖的身子缓缓站了起来,就像是过完冬外出猎食的黑熊,一层轻甲牢牢套在身上,整个人看上去彪悍至极。

    大将军低声的咒骂,惹得厅中本就喧闹的诸位将军笑声更大了几分。

    “你们最近越来是越没了规矩,是不是我太纵容你们了!”

    何进眯着眼睛面色冰冷扫过厅中众人,笑声戛然而止,一时间气氛好似凝滞住了,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喘气,皆是起身跪在了木椅之前。

    “自从我们四月份进了王城,你们便是得意忘形,整日花天酒地肆无忌惮每个正形,现在倒好连自己的手下都不约束了!”

    看着厅中齐齐俯身跪下的众人,何进面色一缓,庞大的身躯在中道上缓缓踱步,声音更冷了几分。

    “你们以为这是太后对我的恩宠?这分明是警告!

    我们就只是简单清剿了王城附近几股不大的流寇,就给我赏赐了如此多的珍贵物品。

    嗯?你们那些无礼行径已经让我们尊贵的大周太后产生了恐惧!

    她这是在清清楚楚的告诉我,我想要什么她都能给我,但是不能越过她的底线!”

    何进那张满是肥肉的脸庞上带着让人心悸的寒意,语调中的冷意让厅中跪着的诸位将军有如身堕冰窖。

    “你们怕是忘了,这大周王城可不是我们一家说了算的,在这个紧要关头我还不想让我那位自命不凡的姐姐和我们渐行渐远!”

    “卑职遵命!”

    “卑职遵命!”

    “属下这就去严苛军法!严明军纪!”

    厅中诸位将军急忙扣头称是,表明心意,再无之前半点桀骜气焰。

    “嗯,知道就好,不说说你们,你们都能屁股翘上了天,行百里者半九十,这个关头不能出了岔子!

    都起来吧,这些东西有入眼的便自己拿了去,算是嘉奖你们这次清剿流寇的奖励了!”

    何进臃肿的身子费力一弯,重新坐回了主座,端起琉璃玉杯轻抿一口美酒,懒懒说道。

    那跪着的诸将顿时长出一口气,只觉得背后那股熟悉的温暖又回到了身上,这些都是跟随了何进多年的老人,自然知道大将军已经出完了气,于是起身贫笑着上前去挑选自己心怡的物品。

    “我听说王城最近有些不太平啊,是不是来了个叫什么董卓的年轻人,有些不太安稳!”

    何进又轻抿一口美酒,惬意长抒,眸子一转,好像突然想起了某事淡淡说道。

    “回禀大将军,前不久的朝会上好像还被封了昭武王!卑职已经让探子在盯着了,大将军觉得碍眼的话,我们要不要……”

    堂下一青衣将军听到何进问话,急忙上前躬身,眉目间带着狠辣,看着何进脸色试探着说道。

    “人多眼杂,不是什么能上了台面的人物,大抵不过一条被人养着看家护院的狗罢了!

    划不来用这么粗糙的手段,慢慢来吧,这王城的水可是深得很呢,说不定那一天就淹死了!”

    何进原本低头喝酒的动作在听到属下这句话之时,怔了一下,眸中掠过几道精光,过了一会又放下酒杯,摆了摆手满不在乎说道。

    “是!”,那青衣将军悻悻退下。

    看着各自挑好了心满意足物品的麾下诸将,却迟迟没有离开,何进挑了一下眉头,放下酒杯,直直看着他们。

    “大将军……我跟了将军二十一年,有一句话想对将军说。”

    坐在门口的一位中年人起身恭敬说道。

    “我知道你们心里所想,也知道你要说什么,可否现在不必再提这件事?”

    “请将军给属下们一个一吐胸中浊气的机会!”中年将军沉声道。

    “那么,说吧。”

    何进无声叹息了一声,仰头望着华美的屋顶,他的目光深邃悠远,仿佛透过屋顶的缝隙望着澄澈如洗的天空,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在看。

    “并洲王重有两万轻骑就敢割据大半个洲县,太后手里就只有五千金吾卫,丞相最近不过也只是仰仗着青洲董小儿。

    再说分封的诸侯,楚侯,唐侯,百里侯,吴侯……一个个鼠胆无能之辈凭借着自己领地内有几名披甲之士,就已经对朝廷的令谕阳奉阴违。

    更不说那些世家大族了,又何时将小皇帝放在眼里?

    但将军手下却有五万铁骑,只要将军骑在马上举刀一挥,五万个人每个人都听将军的号令。

    若有不听的,我们也会砍下他的头来!

    我们还据守着山海关,潼关这两道惊天险关,想要打进王城,这两道关卡便是必经之地。

    大将军之前率兵作战是当世霸主,纵横无忌,可现在呢,我们就像是这央央王城的一条拴着链子的狗,行事瞻前顾后。

    是我们没有勇气?还是大将军没有勇气呢?”那中年将军大声问道。

    “先帝逝世后,我被卸了甲,你们的心已经冷了很久吧?”

    何进低声问道。

    “是!大将军,兄弟们的心已经冷了很久了。

    兄弟们多少年来,都在等着王朝能够再出一个始皇帝那样的皇帝,再来一次北征,开疆扩土,作为一个武人,一生等的不就是这样的荣光么?

    可是先帝死后,大将军你遭受了什么排挤,三岁的小皇帝根本就是太后丞相手里的一个棋子,而天元城里三岁的小皇帝,将军觉得那个皇帝真的跟始皇帝是一种血脉的皇帝么?

    为什么雄鹰一样的祖先会生下绵羊似的后代呢?”

    中年将军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将军,我们如今到底在守护拖延什么呢?”

    “一件东西,如果已经不堪守护了,不如摧毁它,重新来过。你们的心里,都是这样想的么?”

    何进眸子中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光芒,直直盯着跟随他多年的将领,一个一个他一清二楚的兄弟!

    原本端坐着的诸位将军此时齐齐出列,面色沉凝,俯身一拜。

    “我们流血牺牲,难道只是为了‘忠君’两字的虚名么?大将军有什么可以教我们这些迷惘无路的人?”

    诸位堂下将领叩头有声。

    “你从军二十一年了,你想没想过为什么要从军?”

    “属下不知道别人,属下知道的是属下那时候看见将军得胜荣归,将军登上城楼说,我们佩刀持剑,生死与共,为了国家安宁和兄弟们一起的光荣!”

    军士咬着牙齿说道,“可是如今我们还有国家的安宁么?

    我们看着诸侯的铁蹄乱战,流寇四起,朝廷没有办法制止,我们的兄弟战死,没有人可惜抚恤。

    哪些人对我们说的是什么?

    只是去战斗去战斗去战斗,我们为什么去战斗啊!

    兄弟们不明白!兄弟们希望大将军给我们一条路!”

    “你们不是不明白!你们心中明白的!”

    何进的声音忽然变得高亢激昂,“你们根本就已经想好了。你们欢心鼓舞地等着我去反抗朝廷当时让我卸甲的令谕。

    因为这样我会手握五万大军,军临王城下。

    没有诸侯可以抵挡我们,没有势力比我们更快。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我何进挥军击破王城的城墙,这是千载一瞬的良机!

    是不是?

    你们已经准备好了马刀,要跟我一起杀上皇宫的城墙!是不是?”

    “是!”那说话的中年将军毫不犹豫。

    “将军就是杀了我,我也要说这一句话,兄弟们的命,是卖给大将军的!不是卖给小皇帝的!

    大周换多少皇帝,兄弟们懒得管。

    兄弟们不认王旗!兄弟们是跟着大将军的战旗而来的!”

    何进沉默着,久久不发一言。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如果是我年轻的时候,你对我说这句话,或者我已经提着刀,跟你们一起跨上战马。

    任他诸侯,任他丞相,任他皇帝,都挡不住我的战马。

    可是,我已经太老了。”

    “将军没有老!”所有将领大惊,“将军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将军正值壮年啊!”

    “我已经老啦,”

    何进自嘲般地笑笑,“老得连战马都很难骑上去了,老得总是想着太多繁杂的事情了,老得没有喝了酒一笑上马挥刀杀人的冲动了。”

    “张洪,其实你跟我二十一年,终究没有明白你自己为什么踏上战场啊!”

    何进低低叹息道。

    “我……”那中年将军不禁哑然。

    “其实每个男人的血管里,无不涌动着对这苍茫天下的渴望啊。

    和兄弟们一起,跟着一个英雄取得天下,这个念头驱使多少年轻人踏上战场,哪怕永远不能回到故乡。

    可是,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天下么?

    天下不是一个空虚的东西啊,而你要取得天下,你就要首先摧毁它。

    那么我问你,你上阵那么多年,应该已经杀了很多人,但是你没有过这个感觉,因为你还没有机会去杀更多和你原本不相干的人。

    在你看来,你杀死的是敌人,可是你们原来可以不必是敌人。”

    “天下,其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东西!”

    何进悠悠低声叹息,“它不仅仅是一个荣耀,一个筹码啊!”

    所有将领沉默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但你们想我去做的话,那么我们便一起试试吧!”

    “末将等誓死追随将军!”

    山炉里熬着极品的水沉香,香气在寂静的宫室里一丝一丝弥漫开。

    早晨的这一刻,天元城的天空极高极淡,纯净透明。

    远处传来古钟悠悠的鸣响,已经是卯时。

    一只信鸽越过高入天空的宫墙,轻盈地落在了窗前。

    一双涂了胭脂的玉手解下鸽子脚上的竹筒,取出里面的皮革纸。

    妇人高坐于台阶之上,奴仆侍女们分两列站立,早晨的阳光透过精美的窗子,在厚实的羊毛地毯上洒下金色亮眼的光斑。

    今年冬天冷得早,阁楼里面已经摆上了一盆厚厚的木炭。

    池上的莲花已经凋零尽了,只剩下黑色的枝条横在水面上,水上漂浮着厚厚的积雪。

    长长的木桥都是来自天然的檀木板搭建而成的,通往远处的阁楼。

    青衣的奴仆一人独自站在木桥的尽头,双手抱在袖子,微微躬身,静静地等待着。

    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而来的还有沉重的铁靴声。

    裹在黑氅的魁梧身子在木桥前轻轻拉了拉马缰,那匹仿佛铁铸的大马便在奴仆的面前默默地立住,战马长嘶一声,马目盯着眼前的人,何进也在盯着青衣奴仆。

    若是换了别人,看着这样的一匹黑色的神骏大马和一名凶神恶煞的魁梧汉子,再加上何进身后一队队的黑衣侍卫,总不免惊惶不安,而这青衣奴仆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依旧拢手躬身而立,嘴角带着一丝笑。

    那笑容淡泊和善,令人有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的意思,可是看长了却又觉得有些木然,因为那笑容仿佛是刻在年轻人嘴角边的,不管时间如何流逝,也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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