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争鼎 > 风雨欲来(五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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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风遥遥,有人告别有人伫立。暮色长凝,有人点灯有人熄。我常常想起一些人。没有想念那么黏,没有想望那么热,只是稀薄的想起。——《楚·始皇帝·暮年书》

    这数百里的荒原上半空笼着一层薄雾,隐隐约约的,人们所见不过数百步,更远的远处隐没在一片无止境的白色中。

    项庄的一袭白衣飘在清晨的微风里,那衣摆随风轻轻左右飘起来。

    他睡眠是很浅的,早在这支黑骑甲士在最开始收拾行李之时他便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简单的梳洗之后,便站在此处动也不动的看着这队黑骑甲士的身影,他发现了极有意思的一件事。

    这支黑骑行事一举一动皆是按照着一种章法规矩,一板一眼,没有任何人逾越过那条看不见的底线。

    所以各人各有责任,行动快捷,不会出现一丝差池,但是在其他人的眼里,谁也不知他在思索什么,或许只是简单的眺望发呆。

    纯黑色的战旗猛的往空中一招,绣在那面旗帜上的白狼仿佛重新拥有了生命,仰天长啸,仿佛下一瞬间就要脱旗而出,而那只墨黑色的乌鸦则是同样展翅凌空,翱翔于白狼头顶,宛如护卫。

    有黑骑甲士仰头吹响了号角,在一声声苍凉莽荒的号角声下,其他的黑骑甲士在那位魁梧至极的黑骑副统领的率领下迅速组织好了阵型。

    那位独立在前方的黑骑统领听到号角声以后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组织好的阵型,兜转马身,猛地一提缰绳便已经向那跃跃欲出的黑骑阵型跑去。

    当那位黑骑统领策马驰过项庄身边的时候,根本没有减速,只是昂着头挺拔着身子,两人仿佛根本就是陌路,甚至没有对看一眼。

    “这人真的没有一点人情味,项先生你好歹也救了他一条命,他一点表示都没有就算了,到了分别的时候怎么连一句道别的话都不说呢!”

    远远的看见那些身影消逝在了这茫茫白雾之中,吴十三才慢慢溜到项庄的身边,语气中满是对项庄的不值和抱怨,项庄却是轻笑着摇摇头。

    “都是在这条生死路上奔波的人,谁还没有个意外,他是个冷性子的人,我懂他的意思,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和我说道别而已,不说道别的话是想有一天我们再会相逢的。”

    侧身站立在一旁的吴十三,缩了缩身子,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探询着说道。

    “项先生,这些如狼似虎的军爷,再往前的路上我们不会再遇见了吧?”

    项庄侧过头重新背起了那竹箱,听见吴十三的问话,眼神流转,用一种莫名意味深长的口吻感慨着说道。

    “不,如果我没有想错,我们会遇见越来越多的军队,无论是野军还是诸侯的军队或者是世家大族蓄养的私军。”

    项庄看见那张带着疑惑的脸低声解释说道,“你没有看见那些马的马蹄么,都是裹起来的。”

    吴十三还没有来得及张嘴问为何马蹄裹起来就会在前方的路上再相遇,前方白雾里突然冲出了一道策马的身影,那道身影已经如风一般呼啸而来。

    黑骑统领在马上猛地勒住缰绳,胯下的战马高高仰头长嘶一声,那黑骑统领和项庄深深对视一眼,那黑骑统领忍着胸口的疼痛微微弯腰:“还想请教先生的名字,日后好报答先生。”

    “项庄,五原人氏,居无定所,正在游历途中,将军不必再说什么报答之语,出门在外谁有能避免所有的意外,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是本分之事。”项庄轻声笑了笑,眸中却是平静无比。

    “不过名字这些的,并不重要,我们还会相逢的。”

    黑骑统领端坐在马上,面色肃穆,眸子还是一如往常的明亮,也同样沉着的点了点头。

    “我的真名不便告诉先生,但在我幼年之时曾被我家首领看重恩赐,赐予了我他的姓,我又排行老大,所以先生可以唤我楚大。

    不过如先生说的,名字并不重要。”

    不知道是吴十三仰着头看花了眼睛还是恍惚了一下,他竟然在那张常年冰封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温暖的笑意,其中还带着虔诚,那是在黑骑统领提及他的首领以及被赐姓的时候。

    “不过在这里楚大还有一句提醒,听不听就看先生得了。

    先生如果想要活命的话,就不要再往前走了,折头原路返回吧,前面将会是一座修罗场,进去的人大概是再也不能活着出来了。”

    吴十三听到这句话满脸的惊不可遏,一旁的项庄陷入沉思还未说话,吴十三就急忙抢声问道,“军爷这句话给怎么解释,还望军爷能不吝赐教,以解小人心头苦惑!”

    “你只要记住原路返回就可以了,别管那么多!”,雄据在马上的楚大冷冷对吴十三说了一句话,然后再转过头去对沉默不语的项庄说道。

    “我知道先生自恃身怀一些手段可以行事无所忌惮,但前方的路不是先生想的那么简单,就是我这样的宗师高手若是单枪匹马贸然闯了进去怕都是有死无生。”

    “那已经不是自恃个人无力就可以通行无阻的地方了,先生,楚大言尽于此,他日我若不死我们再见,楚大必请先生一饮我家乡好酒!”

    楚大面色沉凝微微一拱手说完了这句话,便猛地调转马头一夹马腹策马飞速离去了,不一会便消失在了那漫天的茫茫大雾之中。

    吴十三铁青着面孔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摸着腰间那个行牒,觉得这早晨的风分外的寒了。

    项庄只是在原地愣了半晌,不一会便回过神来,摇头轻轻笑了笑,又继续回头去收拾好自己的竹箱,但是眸子中还是浮起了几分凝重。

    本想着自己已经对帝都三辅和那座煌煌帝都的局势心中有了最坏的猜测,但刚才哪位黑骑统领楚大的一番话却让他又不禁对自己要去的地方又增加了几分担忧。

    连这样精锐的铁骑都对前方的路前途未卜,没有几分活下来的打算,可见参与势力之多,兵力之盛,局势之复杂。

    想到此处,项庄也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大周八百年的国祚看来今朝就要悉数葬送了,项庄苦涩一笑,背好竹箱,眺望远处的数百里荒原,仿佛目光要穿透这茫茫荒原和这遮天大雾,看向那人声鼎沸鱼龙混杂的盛大帝都。

    “葬送了也好,这乱世已至也罢,不然我这一身屠龙书又在何处施展,哈哈哈,修罗场,我偏偏要去闯闯这个修罗场,人生在世哪里又不是修罗场呢!”

    项庄思绪逐渐变得清楚,却再也不去考虑那么多,反而兴致更加高昂,目光之中的神意熠熠生辉,反手背上竹箱,作势就要往前方踏去。

    “先生,先生,你等等我呀,小人给您背竹箱,您别受累啊!”

    一旁的吴十三听了那黑骑统领楚大的话还正在犹豫要不要再往前走呢,虽然自己的货物到不了帝都只能赔本买了,但总好比把性命丢在异乡好吧。

    但是又实在放不下自己的哪些货物,那可是自己变买了家产才在宛洲购置了一批的新鲜货物,若是自己就这样灰溜溜逃回去,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到时候自己家乡的人如何看我,吴十三仅仅只是几个呼吸间就思绪飞转,考虑了何其多也的想法,一双眸子转来转去,却始终想不到个万全之策。

    吴十三这边正犹豫着呢,却没注意到一旁的项庄已经大步向前走去了,这时回过神来心中一发狠做了他有史以来最为大胆的一个决断,出声连忙大喊,“先生,等等十三啊!”

    “你跟着我干嘛啊,你不是商客嘛?”

    “哎呀,先生说的这时哪里的话,小人愿侍奉先生于左右!”

    “我不需要有人侍奉!”

    “先生所学博大精深,技艺精湛,十三不敢多想,只愿能侍奉先生,做先生门下一位侍茶童子!还请先生收留!”

    “不需要侍茶童子!”

    “先生,这是为何啊?”

    “你喝茶喝的太多了!”

    吴十三苦着一张脸,跟在项庄的身后,咬牙切齿说道。

    “先生,你既然这样说了,那小人以后少喝一点!”

    “不要!”

    “这又是为何啊,先生,小人诚心满满啊,小人愿双手奉上小人所有货物,只求先生收我为门下童子!”

    “不要,你太胆小了!”,项庄含着笑意调侃说道。

    “先生,先生,你慢点走啊,小人可以大胆的,你放心先生……”

    两个人在茫茫的白雾中缓缓失去了踪影,唯有在两人走过的风中还有一些残留的回音。

    这一去,不知前路如何,只知道有人笑,定有人哭。

    瀚州,朔风原南境。

    茫茫天地间只有长势喜人的牧草和天青色的天空边际。

    一个魁梧的老者坐在长草和青天之间,极目远眺。

    火红的卷毛狮子马在他背后安静的啃食着嫩绿的牧草,它的名字叫“火烧云”,是在瀚凉二洲都有着鼎鼎大名的战马。

    火烧云现在非常焦躁,它是一匹战马,虽然和他的主人一般,也有些老迈了,但是战马全身奔涌的炽热的血液使它无限地向往奔驰,向往呼啸的疾风,同样也渴望在奔驰的时候有那位所向披靡的勇士在它背上挥舞雪亮的战刀。

    可是它陪着他的主人,已经在朔风原上默默地站了一下午了,相比深宫里的马厩火烧云更喜欢这一望无际的朔风原,所以它高高的长嘶一声,打了个响鼻。

    马颈下的老者眺望着远方,仿佛看穿了天青色的边际,看穿了那巍峨的彤云山,看穿了草原的尽头。

    草原的尽头是大海,是天拓海峡,大海之后又是陆地,陆地上四处都是褐黄色的贫瘠土壤,土壤上空永远是淡淡的高远的天。

    再往远一点那里就是幽洲了,遥远的幽洲,一个让他担忧而又挂念的地方。

    他唯一的儿子此刻就在那里,为之征战。

    “夏风起了,你说,秋风起的时候阿苏勒会不会回来?”

    老者抚摸着凑到他脸上的火烧云,这是陪伴他战斗了一生的战马。

    远远的有人走来,发出了轻微的声响,火烧云警惕的望了一眼,低低的长嘶了一声。

    黑色的铁甲完美的裹住了战士身体上每一寸血肉,只漏出了一双眼睛。

    远来的人从天地间的一个小黑点渐渐变成了老者面前一道修长的黑色身影,面甲遮住了他的面孔,只留下一对亮的出奇的眼睛,他俯身下拜,等着老人的传唤。

    老人没有起身,那包裹在铁甲中战士也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如虫子一般卑微的伏在地上等候着眼前老人的谕令。

    “这一路不好走么?听说幽洲城的一些人为了对付他,特意封锁了幽洲的海岸线?”

    那老人安静的摸着火烧云的头颅,那柔顺的皮毛刺的他的手心暗暗发痒。

    老人有着草原儿郎典型的凸起来的肌肉,蜷曲的褐色斑白长发被精心的束在脑后,不过他此时说话的语气却是显得特别温和。

    老人现在的温和也使后世的史学家深深怀疑当年瀚洲之血战役中他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而在荒诞不经的演义中,他甚至被人认为是一位非常仁慈的君主。

    也只有亲身和他一起在当年那场被称为是“瀚洲之血”战役中和他一同战斗过的甲士们才会明白,这个现在老迈的身体中当年蕴藏着何种力量,成为他的敌人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是的,幽洲有几家联合在了一起派兵封锁了海岸线,以防我们率兵登陆幽洲,成为世子的援兵!”

    哪个匍匐在地上的战士平静说道,“世子在流月城门前的那场屠杀让城中的一些人产生了恐慌,以至于他们联合在了一起想要把世子首先清洗出去”

    “清洗?联合?”老人的嘴角拉出的笑意有些古怪。

    “有多少人到了?”

    “有三千乌鸦栏子已经到了流月城,但是世子并未多留他们,反而将他们悉数派出了城,好像去了帝都三辅之地,世子其他的谋划属下也不敢在多做打探!”

    “是么?”老人低声说,眸中的神光宛如天阙上的星辰,“看来他是有把握面对城中这些宵小的联合了?”

    “想必世子是已经胸中有了把握。”战士在看到老人的示意后站了起来,“我在未离开之时,世子已经率领麾下的白马义从数次击退了城中那些人的冒犯,想必世子是在等一个时机。”

    “哈哈哈,在等一个时机,那幽洲乌家有什么表示嘛?”

    老人一拍火烧云的马头,也站起身来,转过头去问道,语气间带着几分不善。

    “那乌家属下派人去带去了您的旨意,但是他们好像左右摇摆不定,哪位乌家家主意图也好像不太明确。”

    那位铁甲包裹的战士低下头,汇报着老人交代的事。

    “哼,狗屁的意图不明,他们只是不想提前下注罢了,局势不明之前他们又怎么会公然战队!”,老人冷哼了一声,“告诉他们,现在不站队,以后就不用战队了!”

    老人在那战士的搀扶下下骑上了火烧云,转头看着这茫茫没有边际的朔风原,“对了,派人去告诉阿苏勒,在立秋之前没有赶到朔风原,我就让铁浮屠出海,你让他自己决定。既然他想闯荡,那就安排人告诉他们东陆人,硕风的世子就在幽洲!”

    “这样?是不是……有危险?”

    “没事,有个老鬼跟着他呢。”

    “那属下去了!”

    老人轻轻点了一下头,示意哪位裹在铁甲中的战士离开,然后从腰间取出一枚令箭往空中直直射出。

    不出几个呼吸,好像整个朔风原的大地都被震动了,数百骑黑甲的铁马在硕风骑兵的控制下向着那个老迈的老人奔来。

    此时那个战士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地平线上。老人骑在马上没有回头,缓缓地握住了马背上的刀柄。

    他的刀柄藏在马鞍中,只有那已经磨损的刀柄从陈旧的皮革中露了出来,那是他的大阏氏曾经为他亲手做的,他没有舍得换,现在他只能轻轻抚摸这些过去的痕迹了。

    铁马骑兵如旋风一样扫荡整个朔风原而来,数百匹烈马环绕着老人还有百步便兜住了。

    铁马马背上魁梧而精干的铁甲武士大吼着勒住了马匹,他们乌黑的甲胄上装饰着豹子的皮毛,胸前则有白狼头图案的铁镜。

    那是硕风最精锐的护卫,羽林铁禁卫。

    “大君!”为首的骑士在还有百步之远时便滚鞍下马,依照草原的礼节半跪在那个老人的脚下,神情恭敬至极。

    “走吧,回城!”

    老人抖动缰绳,火烧云缓步走到了铁马群的前方,战马们也畏惧那匹马王的威严,没有一匹马敢超越它的头。

    老人忽然高亢的长歌一声,火烧云在他的咆哮声中无比振奋,好像又回到了当初驰骋草原的日子,老人策马奔驰,身后是无尽的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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