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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以后,楚云在北都城中一天天茁壮地成长着,他白天在草原上骑马开弓跟随叔父学习军务,晚上在金帐内跟随母亲研读东陆诗文。如果照这个趋势下去,楚云因其母亲的缘故,未必不会成为一名仰慕华族文化、倡议与华族交好的大君。但在天拓海峡的另一侧,野心家时刻觊觎着北陆广袤的草原。北陆各部重新团结在硕风部的周围,这无疑打乱了周清的计划,思虑再三,周清采纳了百里羽的建议,派遣了一个庞大的使团出使硕风部,名义上为重新签订盟约、恢复岁贡,实则为了探听北陆的虚实。同时,在李景龙的安排下,周军斥候被匿名安插进商会的船队,随船队前往北陆,他们中的一些在船上秘密地熟悉着航线,将记录着北陆海岸线状况的精确的航海图和详细的卷宗源源不断地带回天元;

    他们中的另一些则以各种名义留在了北陆,勘探着地形和水源。一年以后,周武皇帝周清率三十万大军北渡天拓大江,国仇家恨,彻底地断送了楚云与东陆交好的可能。一边是抛弃了自己的祖国,一边是心爱的儿子,秋月离必须在这两者之间作一个选择,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秋月离写了一封十余页的长信给远在东晋的父亲,信中大多是对父母养育之恩、幼年趣事的追忆,在信的末尾,她与父亲作了诀别。

    从此以后,秋月离便放弃了自己的东陆姓氏和名字,从此以后不再有东陆来和亲的月离公主秋月离,只有硕风部大阏氏呼和娜,草原人语“青色的霞光”·硕风。瀚州草原上的生存之道,远远比东陆史书中波澜壮阔的王朝更迭更加残酷。尽管大部分的历史没有留下文字记录,只能从依偎在姆妈怀中听到的故事和歌手在篝火旁弹唱的歌谣之中,遥想古老的传奇。 那些充满血与火的壮丽诗篇中,总是从对神的赞颂开始的。

    草原人的神,他生着狼的头、熊的背;他的一只眼睛是金色而另一只眼睛是猫眼一样变化着的瞳孔。分别是日和月;他的双脚是一对牦牛的蹄子,背后有雄鹰的双翼——这就是盘鞑天神,他一手持着开辟天地的斧头,一手持着毁灭生灵的战刀,就在天空中慢慢地旋转。他每转一圈,天地就诞生和毁灭一次,他的刀上嵌着谷玄。盘鞑天神独独眷顾草原人,同时赐给他们鹰的眼睛、虎的威猛、狼的敏锐和犬的忠诚。而鹰、虎、狼、犬也成为草原人四支最古老家族的图腾,这四支家族被称为黄金氏族。在有文字记载之前的历史中,只有出身于这四支黄金氏族的成员才能成为贵族,他们掌握着部落的权力,而出身于其它家族的平民永远也不可能对权力有所染指,至于奴隶,则更是永无出头之日。

    在征伐和倾轧之中,人口和牲畜取代家系成为实力对决的决定因素,新的部落崛起,旧的部落消亡,非四大黄金家族的小姓家族也逐渐兴盛起来,但他们也很快成为了新的“旧式贵族”,他们依然牢牢地把持着部落内的权力。 草原人著名的英雄“逊王”阿堪提统一了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阿堪提是个奴隶崽子,没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逊王并没有自称皇帝,而是创立了库里格大会,将所有部落的主君都召集到了一起议事。“库里格”在草原人语言中意为“都坐下”,表示平等。在大会上,不论部族大小,都有机会平等地坐下来说话。这时库里格大会还是一种原始的民议制度,大君的人选是由各部共同推举的,因此逊王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第一任大君。

    但各部落的内部事务是大君无权管理的,他只负责召开库里格大会决定诸如战争、迁徙以及处理部落之间的纠纷等等大事。然而逊王担任大君仅仅七年,朔北部的主君杀了逊王,自任大君。又过了不到两年,楚硕风杀了朔北部的主君,为逊王报了仇,成为了第三任的大君。但事实上,在朔北部攻入北都的战役中,正是硕风部的士兵混入乱军之中帮助朔北部攻下了北都城。

    楚硕风出身于平民,他的血管中流动着只有最强大的武士才能拥有的天之血。天之血使拥有它的武士上阵时可以不知疲倦地挥舞武器,他们也不知道疼痛,甚至不分敌我,只知道不停地杀人,一个人甚至可以消灭一支军队。楚硕风为了把这个血脉传给自己的儿子们,就杀死了自己姐姐和妹妹们的丈夫,与自己的亲生姐妹乱来。他有许多个儿子,其中有九个继承了天之血,凭借这些儿子,他最后消灭了所有的敌人,占据了草原。

    从此以后,库里格大君成为楚氏硕风家族父子传承的世袭尊号。出身于平民、以白狼为图腾的楚氏硕风家族从此被称为黄金神圣家族,宣告了黄金家族从此走向衰落。至此,整个草原上的部落在库里格大会的部落同盟之下形成了一个名义上统一的民族国家,再由部落同盟细分为聚集在不同图腾下的部落,每个部落中又根据姓氏划分为不同的氏族,同一个姓氏的氏族之中又分为不同的家系。以楚云为例,他拥有五重身份,分别是他这一支家系的家长、楚氏硕风家族的族长、硕风部的主君、库里格大君以及盘鞑天神在瀚州草原上的最强大的使者。

    在草原人的神话中,包括唯一的主神盘鞑和他的使者谱系。整个天空就是盘鞑天神的象征,而盘鞑天神通过在人间选取使者从而传递自己的意志,这些使者就是各部落中的主君。而盘鞑天神在派出使者的同时,还会派出一名智者将神选择使者的消息传递给凡人,这个智者就是部落里的巫萨。部落中的巫师首领被称作巫萨,而整个草原上最伟大的巫师被称为大巫萨,大巫萨所追随的主君当然就是库里格大会的主人——库里格大君,因为那是盘鞑天神告诉他、并让他追随服侍的最强大神使。神话是如此,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大巫萨产生的实际过程是完全相反的,在任何一个时代,每一个想要意图染指库里格大君宝座的部落,都会有一个巫萨站出来宣称自己所追随的主君是盘鞑天神最强大的使者。但盘鞑天神嘱意的无疑只能有一个,所以最后“事实往往会证明”那个凭借实力获得统治地位的库里格大君身边的巫萨才是最接近神的意志的,所以他无疑是最智慧、最伟大的,也就是大巫萨的不二人选了。

    因这个关系,在草原人的政治体制中,王权与神权从来都是合一的。贵族们既垄断了政治权力,也垄断了宗教权力,不仅宗教首领由主君担任,辅佐主君管理宗教事务的巫师也只能从部落中大姓氏族的贵族子弟中选取。有才能的贵族子弟跟随着巫师经过多年的经文和秘术修习,直到他的老师死后,才能继承巫师的称号。而这些贵族子弟中氏族背景最大的才有资格跟随巫萨学习并继承巫萨的位子,由于巫萨一般不会由部落主君的本族中产生,所以部落中第二尊贵的位置往往与部落内部的政治交易紧密相连。

    从东陆人的眼中看来,草原人并没有完整的职官制度。库里格大会确认各部落的疆域,再由部落主君将部落的人口按千户为单位分配给本部落的各个氏族,小氏族则往往会选择共同生活,而大氏族的族长还会继续按照家系进行进一步的划分。掌管千户的便被封为千户长,其中再细分为十个百户,除千户长直接统治一个百户以外,另设九个百户长。同样,每个百户也会分为十个十户,设九个十户长。这样,就实现了生产、行政、作战合一的领户分封制度。平时,他们就在各自的领地上放牧、围猎、繁衍生息,战时就能迅速凝聚成一支庞大的军队。

    部落主君会另设一名或几名万户主持军务,所以,万户仅仅只是军事统帅。而大的部落中,往往会出现统治数个千户的大氏族,他们的族长一般会被封为汗王而不是万户。汗王并非世袭,若汗王死了,他的儿子只能继承他的土地和人口,却失去了爵位。只有一种汗王能够把爵位传给自己的子孙,那就是大汗王,能获得大汗王爵位的,要么是独一无二的武士,要么是曾经在存亡关头挽救过硕风部的人。他们会获赠一件信物,作为大汗王身份的象征。硕风部大汗王的信物是白色的豹尾。同时,主君还会有一支专属的亲卫部队,他们驻扎在主君的帐殿周围,护卫主君的安全。亲卫部队完全从亲贵子弟中选拔,他们的指挥官也是主君绝对信赖的武将,他们往往是和主君一起长大的伴当。

    部落中能称为文官的一般只有两种人,即“古兰亚”和“蔑儿赤”。古兰亚翻译成东陆语即断事官,草原人部落没有固定的律法,除了《铁沁图说》和《石鼓卷》等典籍中流传千年的“规矩”外,主君的敕令就是法律。古兰亚就负责根据这些规矩和敕令处理部落内的庶务,由于手中操着生杀大权,古兰亚的地位十分崇高,一般会由各氏族首领公推一名德高望重、有智慧的贵族担任。

    蔑儿赤最初是“传令人”的意思,即是亲卫中专门负责传达主君敕令的人。后来逐渐开始辅佐主君处理一些基本的政务,便演化成事务官,东陆语又称为“帐随”。蔑儿赤中又有负责冠服、弓矢、食饮、文史、车马、庐帐、府库、医药、卜祝、牧羊等等事务的分工。尽管是相关事务的负责人,但蔑儿赤并不像他们的东陆同行那样享有崇高的地位,他们充其量只能算作主君指令的执行人,甚至除了包吃包住以外没有任何薪俸,但这对于草原人子弟来说,也是崇高的荣耀,况且若是在政务中有极为出色的表现,也是有可能获得土地和人口封赏的。

    根据古老的歌谣《逊王传》的记载,逊王率领的察沁部落统一草原的时候,瀚州大地上除了察沁、澜马、阳河、朔北、九煵、沙池和阿鲁台七个最大的部落,还有一百多个小部落。逊王宣布召开第一次库里格大会,用了两百多个最快的骑手,他们每人带三匹马,两匹用来换乘,一匹用来驮着干粮、肉干和淡水。他们聚集在逊王的帐殿外,将逊王的命令背熟,然后便出发离开部落,日夜兼程地赶路。这些信使中只有一半人在出发前有明确的目的地,其余的则要深入辽阔的草原,寻找未知的部落,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没有回来。接到信的部落都尊敬逊王,他们的主君带着自己的侍从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参加这次草原人史无前例的大聚会。

    “我们是来参加逊王的大会的”,只要这样说,沿途就不会遭到任何部落的攻击。据说最近的部落只要一天就到了,最远的部落则要走两个月。不断有各部落的主君带着他们的侍从赶来,逊王就让他们在自己的帐殿周围支起帐篷,每天开宴会,用美酒和肥羊款待他们。 各部落到齐之后,逊王的金帐坐不下这么多人,就在城外聚会,搭起高高的烤架,一次能烤上百头肥羊,古尔沁的烈酒码得像小山丘一样高。一百多个部落的主君站在逊王座前,等待他说话,逊王说的第一句话是“给尊贵的客人们拿垫子来,大家坐下说。”后来,这次大会就叫作“库里格大会”,“库里格”翻译成东陆语就是“都坐下”,意思是所有的部落不分大小,都有说话的权利。

    然而逊王死后,“库里格大会”就慢慢变了味道,虽然与会的主君们还是坐在一起,但硕风部取代了察沁的位子,而原来的一百多个小部落则越来越少,而他们说的话也不再受到重视。硕风部灭掉阿鲁台部以后,草原上实际上只剩下了硕风、澜马、阳河、朔北、九煵、沙池六个大部落和三十多个小部落,而真颜部则是在周武皇帝第二次北伐后才跻身七大部落的。

    周武帝镇远九年夏,硕风部重回北都城,一场纷争平息了。诸多硕风部的贵族们看到他们暌违七年的北都城墙潸然泪下,这是广阔的瀚州草原上惟一的一座城墙,立于其中的金帐,是草原王者的象征。现在,他们回来了,回到了北陆的权力中心,在这七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他们的孩子已经长大,他们手里的利斧磨得雪亮,不用多久,整个草原都将听到剑齿豹的吼声,并臣服于它的威仪之下。然而纷争,并不会因为王者的出现而停止,息止干戈的草原各部只有不多的喘息之机,因为一年以后,他们将要迎来一场更大的风暴,将周武皇帝这个如魔鬼一般的名号,印在每一个草原子民心中最恐怖的位置。而此刻,北陆各部正在享受他们最后的一丝宁静,努力休养生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昔日疲弱的邻居已经变得强大,正在舔舐自己的利爪,随时能作出致命的扑击。

    这一年的秋天,一名使节照例从天元赶到北都城,带去周清的国书与东陆的岁币,一如往常。年仅十岁的楚云在楚烨的陪同下在他的金帐里接见了这名使节,并将国书交予身边的一名巫萨回复,他并没有亲见这封提及并问候了他母亲的国书,更不会知道写这封国书用的墨与当年秋月离教周清作诗时的墨来自同一个产地。这个细微得甚至不能说是疏忽的小事导致了草原人在第一次北伐当中的毫无准备与完全的被动,当周清看到硕风部公式般的回书时才放下了悬着的心,之前他一时兴起吩咐在国书中加上了问候秋月离的语句,却不小心在这当中透露了对草原人内部的熟悉——甚至其他草原人各部都未必知道谁是硕风部实际的掌权者。

    对东陆人的雄心茫然无知的,显然不止硕风一部,与此同时,东陆人的仇恨却如冰下的岩浆,等待着喷薄而出的那一刻。周武帝镇远十年四月三日,积雪下露出一点透着嫩黄的绿意,铁线河从长达六个月的沉睡之中苏醒,破冰的爆裂声和冰块撞击的巨响声之中,铁线流当,奔腾咆哮。伴随着铁线河的破冰,位于瀚州青茸原南部沿海、由宛州商会控制的商岸海安,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李景龙亲自率船队到了海安。同时他还带来了由江棣以宛州商会总首领、十城商政使名义签发的密令,要求商岸所有的人,无论东陆人还是草原人,在入夜以后全部待在屋内不能出门。

    是夜,晚饭过后,当商贾和水手们挤在屋内的火塘旁发着牢骚的时候,海面上传来船舶航行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商贾和水手屏住呼吸,凝神倾听,似是有无数的船舶在商岸靠岸,然后是无数张跳板搭上栈桥,密集的脚步声足足响了一个多对时。这些脚步声包围了所有的建筑,等到房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商贾和水手们发现房屋早已被身着铁盔铁甲的士兵团团包围——周朝的军队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个通商的海岸。所有的人都被赶进几间大帐篷里,这一夜,无人能够安心入睡。

    是夜,周清不顾苏瑾的劝阻,执意与首批出发的三万士兵同行,率先踏上北陆。“得猛将如叶望,又有何惧?”周清笑着与苏瑾道别,踏上了专属他的狮门斗舰“镇远”,向着做梦都想着登上的北陆前进。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霭,巨大的龙首战舰靠岸,跳板上走下一个身披紫黑貂皮大氅的消瘦身影,看着周围的周军长跪于地山呼万岁,商贾和水手们终于意识到他们正在见证东陆北陆关系史上最重要的一刻——周武皇帝御驾亲征了。

    在随后的两个月内,这位皇帝将带来羽林天军和诸侯军共计三十一万余人的大军,他们将周武皇帝红色的大旗高高竖起,史家将这支部队称之为周武铁旅。其中由左右金吾卫、左右千牛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骁骑卫、左右厢车卫、左右射声卫构成的羽林天军十二卫共十八万余人,各国勤王的幕兵十三万余人。而诸侯军中又有明国、东晋、西华、唐国以及宛州商会派遣的舰船一千五百余艘、水军五万人;明国风虎铁骑三千骑;东晋出云骑兵五千骑;休国紫荆长射三千人;楚国重甲步兵一万人;陈国钜石车一百五十乘,每乘士兵二十人;并其余各国马步兵六万人。

    由于李当心训练的厢车卫以及战船承担了相当的后勤职能,故此除去水军五万人后,羽林天军及诸侯军中专门用来运送粮草的士兵实际只有六万余人,即实际作战部队达到了十九万人之多。海安登陆在七天内开辟了三十里宽,十里纵深的登陆地带,这一方面是由于北陆根本没有进行任何有效的抵抗,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苏瑾有条不紊的指挥。 海安大营是周军的大本营,也是整个北伐的根据地,在周武铁旅北上扫荡的时候这里负责着粮草辎重的总后勤工作。在稷宫中号称后勤当世无双的祝昭在那里主持工作,他在第二次北伐时牺牲。战五狄 海安大营外的鹿砦尚未摆好,叶望就带着他亲手训练的风虎铁骑冲出了营门。周武铁旅大将军苏瑾给他下达了第一个命令,突袭五狄部。五狄部是蛮蝗时期第一个染指东陆的部落,世事流转,五狄部也成了周武铁旅拿来立威的第一个牺牲品。

    胜,要胜得干净利落,这是叶望带兵出发前收到的惟一指示。五狄部主君郭纯,三十年前率先踏上东陆周朝领土的草原人人,如今已是一个六十三岁的老人,穿的是宛州出产的丝绸,抽的是正宗明国菸阳烟草,三十年前背负部落命运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的年轻人已经变作了养尊处优的老人。三十年的时间磨去了他的坚忍与韧劲,空留下妄自尊大的傲气。叶望并非没有留给五狄部准备的时间,“真武侯”叶望从不是一个背后下刀的人,他的信使早半日从海安大营出发,带去了他的战书,然而当叶望冲到五狄部帐外时,他看到的只是一群毫无抵抗的牧民——他的信使在黑夜中迷失了方向。

    尽管准备仓促,但当周武铁旅的军旗出现在草原的尽头之时,站在己方阵前的五狄部主君还只是沉浸在对往昔荣光的追忆之中,他激励自己的士兵说我们是草原的驰狼,东陆人是篱下的黄狗,我们骑的是高大的骏马,东陆人骑的只能算是羔羊。三十年前我们五狄部打到东陆去,三十年后东陆人到北陆来让我们打。当风虎的铁甲在第一抹穿透薄霭的晨光中熠熠生辉的时候,五狄部的主君还在耻笑周军完全不懂骑兵机动性的重要,居然会蠢到给马披甲。 五狄部的主君高高举起马刀,五狄部在号角和呐喊声中勇敢地向风虎铁骑发起冲锋,向风虎铁骑倾泄出一轮又一轮的箭岚,然而东陆的骑兵并未像他们意料中如秋风中的衰草齐齐折断,能够轻易穿透四层皮子的利箭在风虎铁骑的铁甲上纷纷弹开,而他们胯下的战马具备着极为明显的北陆马血统特征。两军正面交锋风虎铁骑如利箭楔入五狄部的阵中,突破之后便分别向两边转向四十五度斜向冲出后重新列队再次冲击,在风虎铁骑的连续冲击之下,五狄部溃不成军。

    《周武事录》记载:“(叶望)破五狄部,追击百里,歼敌四千,余寇北亡。” 五狄部退向细屿河,并向九煵部、阳河部乞援,援兵尚未抵达,李当心又来了,不过这次他带的不是骑兵,而是两千名精锐步兵。周军在北陆安插的斥候早已将北陆的水源、草场摸了个透,绘制成图,这张地图甚至详细到记录了几个主要部落历年来游牧的路径。早在叶望与五狄部开战之前,李当心就计算好了五狄部可能的退路,并率领部队提前出发,赶在五狄部之前做好了准备。入夜后,李当心带着士兵们扮作草原人模样悄悄潜入大营,以右臂缠白绢为记,在马厩、军帐等处一齐点火,五狄部大乱。李当心乘势击杀千余人。 李当心的部队在右臂缠了白布,但事实上草原人也有在胳膊上缠布的人,这造成了一些混乱,但只是翻起了一点小浪花。

    三十年前最早进入东陆的五狄部就这样迅速地败亡了,他们还残存的子民将东陆人的恐怖散播到草原的尽头。更让草原民族的勇士们吃惊的是,他们败在一支东陆的骑兵之下。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如果问一个生长在瀚州的人,天下最强的骑兵是什么,夸父的六角牦牛骑兵是个很大的挑战,但是硕风的虎豹骑、硕北的白狼团那才是真正有力的角逐者,至于东陆人,让他们忙三百年也别想训练出一支好的骑兵。但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仅仅三十年,整整一个草原人部落就败了,败在东陆人的骑兵脚下。那个天才的东陆骑兵将领烧掉了五狄部的帐篷,就在灰烬之外三里的地方下营,还放走俘虏,让他们告诉其他的草原人人,周武铁旅的军旗已经插到了五狄部的边上,下一个,就是你们了。

    后方稳定之后,大军分为三路,第一路由明国公朱庭慎、叶望率领,以诸侯军为主,共七万人,沿铁线河北上继续追击五狄部;第二路由叶正率领、以羽林天军十二卫中的骁骑卫为主,共两万人,渡铁线河搜寻草原人;第三路由梁重深、彭千斤率领,以羽林天军十二卫中的领军卫、千牛卫、射声卫为主,共八万人由海安大营向东进发;其余部队由苏谨率领,一边巩固后防、保护后勤,一边沿铁线河缓缓前进。

    梁重深本名梁良骥,世袭平凉伯,即使在将星如云的周武大军中,爵位也甚高,也因此能与猛将彭千斤共同统领东路大军。他在稷宫中本因为家世显赫,被其他同学疏远,但此人性情豪爽,自号轻侯,一来二去,竟与同学打成一片,甚至共同狎游,虽然为世家所侧目,却让他在军中人缘颇好。梁重深善布营,与彭千斤一攻一守,堪为绝配。五狄部与九煵、阳河部合兵,与周军战于扎拉木得。是役,叶望以重甲枪兵居中,风虎铁骑、出云骑兵分别担任左右翼,重甲枪兵之后则有紫荆长射并矩石车,其余部队作为接应。这场战役成为了草原人久驱难散的噩梦,数十年后,幸存的阳河部主君回忆起这场战争时仍惊慌地打翻了面前的酒觥,密集的箭雨和牛羊一般大的石块从天而降,包裹着金属铠甲的风虎铁骑将草原人军拦腰截成两段,出云骑兵则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一次次从蛮军侧翼掠过,倾泻如雨的箭岚,抽丝剥茧般冲刷着草原人的士气和耐心。

    当英勇的草原人骑兵终于冲到周军阵前时,等待他们的是豪猪般锋利而密集的枪阵。草原人军队弩箭射倒了第一排的重甲枪兵,但这只能使枪兵的阵形更加紧密。草原人军放下弩箭,擎着长枪和狼牙棒、挥舞着马刀绝望地冲向重甲枪兵,然后被钉死在长达两丈的长枪构成的钢铁荆棘之上。草原人军溃败,前军被围歼,后军仓皇逃窜,叶望追击三百余里,大胜而归,九煵部主君莫干亦战死。

    彭千斤率领的第三路大军是东陆正统的步骑协同大军。彭千斤的布阵是以千牛卫组成空心方阵,中间是射声卫弓箭手,在他们后方则是领军卫骑兵。临敌时,首先由轻骑兵在前方骚扰,诱敌军追击,然后从左右散开,射声卫开始齐射。然后骑兵从一侧冲出,此时若敌军分散包抄两翼则集中自己的骑兵,以数量优势歼灭其中一翼;若敌军与千牛卫正面冲击,则直接从侧翼切断敌军骑兵。彭千斤是一员猛将,作战时身先士卒,在他的率领下,第三路军稳定地向西突进,将真颜部、黑水部向西北方不断地驱赶。

    在九煵部的大军随着他们的主君莫干被消灭之后,九煵、阳河、真颜三部联合大军就只剩下苟延残喘的阳河以及相对完整的真颜。然而真颜虽然富庶,人丁却远较其他部落稀少,甚至阳河部的残兵也比真颜部能够调动的所有战士都多。此时已取代战死的梁重深做了西路大军统帅的彭千斤判断,阳河部虽然战力还多,但是经过一场大战,已经被打寒了胆,反倒是真颜部的士气未颓,威胁更大,因此将下一步的战略目标指向了真颜部。兵贵神速,彭千斤欲趁前日大胜、士气高昂之机尽快袭击真颜部,在修整一日之后,便令大军再次向西突进。 龙壁将军彭千斤此刻还是一个勇武的青年,作为周武朝硕果仅存的两名元老,他与苏瑾一直活到了哀帝年间。

    青茸原西的巴彦产托,在草原人语中意为富饶的水土,正是真颜部的夏场所在。彭千斤率大军开拔至巴彦产托东面三十里处下营,并派出斥候骑兵前去打探敌情。打探回来的消息让彭千斤吃了一惊,这些斥候未曾遭遇任何阻挡就接近了真颜部的帐篷,帐中的妇孺老幼如平日一般生活做饭,似乎战争是离他们很远的事情一般。而一名游骑在潜伏了大半日之后,返回途中遇到打猎归来的一队草原人牧民,其中一个扛着一头鹿的牧民甚至向他笑了一下。 根据随军史官的记录,彭千斤当时“面色大变”,当即下令后退三十里下营。简单想来,彭千斤纵然武勇过人,但是他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凡是士兵,无论经历了多少操练,只要没真正上过战场,见过流血死人,都不能算是真正的老兵。刚上战场的新兵,即使装备再精良,武艺再高强,都会恐惧,因此战场上活下来的往往不是那些最强壮的,而是最勇敢的。正因为如此,草原人人才是东陆的大敌,相比东陆那些征召来的可能连鸡都没有杀过的农民,草原人人整天骑在马上,吃的是自己打来的猎物,最不济也杀过放牧的牛羊,他们是天生的战士。然而,彭千斤知道,即使身经百战的战士,在面对强大的敌人时也会恐惧和紧张,可是眼前这个人数不甚多的部落,分明就面临着没顶之灾,却连妇孺都能保持镇定,过着正常生活,简直太恐怖了!如果不是军事教育被刻进了他们的骨子里——彭千斤知道那不可能——就是有什么陷阱在等着东陆的大军。 那么真颜部的后招是什么呢?

    没有,他们没有后招。抵抗是完全没有希望的。在拔营第二天的清晨,真颜部的使节到了彭千斤的大帐中,递交了降书。降书是用东陆文字写就,文法却颇有不通之处。

    降书,大周朝皇帝钧鉴,我真颜部世居瀚州,久慕王化,大军到处,我部望风而降,绝无抵抗。今大君到部,我当倒履相迎,望君以慈悲为念,使真颜部得全首领,则不胜惶恐之至。我部愿为大军牵马执辔,以为驱策。原来真颜部唯一会写东陆文字的巫萨在扎罗木得一战中死在乱箭之下,主君瑞科只能召集起他的学徒们,试图拼凑出一份降书。族内的牧民们听说不用打仗了,都很高兴,却不知道其实降书还只是几个人肚子里的腹稿。在彭千斤下令大军后退三十里的同时,瑞科才得知东陆人来得这样快,他们的斥候已经打探过附近的情形了,情势紧急之下,瑞科命学徒们连夜拼凑出了降书,派使节送往彭千斤帐中。

    等着大打一场的彭千斤突然收到一份意料之外的降书,顿时不知怎么处理才好——他从来没想过草原人也会投降。还是射声卫中郎将管仲良先安抚了草原人使节,又提议向尚在海安大营的周清请示。根据《纪事本末》的记载,深恨草原人的周清起初是不愿意受降的,他的忧虑是“若是连硕风部都跟着降了,还打什么”,而苏瑾则力劝周清接受投降,否则即使以周军的势大,三面受敌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现在的战事还算顺利,可是一旦陷入僵局,不但前线的将士需要安抚,后方的宗祠党们未必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所以反不若接受投降,藉此分化草原人,方为上策。周清沉思良久,传旨封瑞科为“北顾君”,算是接纳了真颜部的投降。

    在拔除了莫干这颗前进路上的钉子之后,瀚州草原才真正恐惧起来。五狄部的失败还能归于他们的自不量力,无论在草原人眼中东陆孱弱到了一个什么地步,也没有人会指望仅仅靠一个新兴的部落就挡住东陆的大军;然而九煵部不同,他们是真正的大部落,他们的主君莫干就是三十年前带领族人扫荡了菸阳粮仓的人,是真正的草原勇士,可是如今这个部落的主力和他们的主君一齐消失在了风虎骑兵的铁蹄之下。叶望,这个习惯赤膊上阵的东陆将军,用枪与血让昔日的“蛮蝗”们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铁蹄”。

    那些曾被郭纯耻笑的穿铁甲的马匹,现在跑在北陆信使的口中,逛遍了整个瀚州的所有草原。北陆的草原人称呼自己为“蛮”,他们勇敢直率,有着狐狸般的敏锐直觉、狮子般的雄心壮志,可是他们并非永远不会畏惧——东陆人已经踏平了五狄和九煵两个部落,两个三十年前最先侵犯东陆的部落,真颜部甚至派使节向东陆皇帝献上了降表。还有谁能阻挡东陆人前进的脚步?东陆人的下一个目标是谁?该迎战至死还是投降以保全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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