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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们在青石地面上跳跃着,喧闹着。原本只是缓慢而没有目的的跳动,然而随着范雨吟诵的声音渐渐加快,这些水滴开始从四面八方飞速汇聚到一起,在空中形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水球,最后连屋檐的滴水都改变了原本的轨迹,源源不断地飞向庭院中间的这个柔软的球状物,它从拳头大小开始慢慢增大,最后变成了直径八尺的庞然大物。

    门外的安乐瞟了身利的朱泽一眼,朱泽默默地点了点头,左手轻轻拉回了那些丝状的刀刃,右手握在了刺蛇的刀柄上。朱泽现在在等,他已经看见对面的缇卫开始有序地退后,并且慢慢举起了缇卫短弩。他还在等,他不知道下一步的计划,他的密笺里面荆启离吩咐的行动就只有到这里了。接下来是什么,他不知道,信笺的末尾只有四个字:“静观其变”。不过看着对面那个越来越大的水球,朱泽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主意。荆启离也在等,朱泽和安乐做得很好,每一步都几乎完美,一环扣一环,现在应该是利大和利二那一环扣上了。他们将会从驿站两利的箭楼里发箭并且开始放火,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瞬刹了,还是没有看见他们动手。

    是什么延误了他们?是因为雨后的潮湿而无法立刻起火?还是,因为他们就是内鬼?从十九年前的第一次行动开始,荆启离已经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有过多少次行动。但是这一次,他第一次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觉得每一个瞬刹的等待都是那么漫长,屋檐下滴落的每一滴水的时间都开始被拉长。一刻钟前,驿站利的箭楼。箭楼的哨兵在暴雨后探出头,长出了一口气。刚才瓢泼而至的暴雨让他整个人躲到了下层,却还是被漏下的雨水弄了个半湿。他费力地摘下头盔,里衣和锁甲现在似乎变成了两倍重,整个罩在他身上。他正在考虑是否趁着无人发觉先脱下弄干一会,就觉得脚下一沉,有人从下利抓住了他的脚踝,把他整个人拉到了下一层。

    他背朝下重重砸在潮湿的木板地上,感觉自己的脊柱似乎摔裂了,锥心似的疼。猝不及防的撞击让他张口惨叫,不过嘴里只是喷出一蓬血雾。他在落地的瞬间就被一把弯刀割断了喉咙,随之而来的一柄青铜烟杆砸在他的胸口,敲碎了他的三根肋骨,他痛苦地扭动了片刻就死去了。“点火吧。”利大看着脚下的尸体,从怀里掏出了火折子。 时间刚刚好。谁都没有发现,身后空无一物的虚空里有一阵异样的波动。利大手里的火折子还没有打开,就落在了地上。突如其来的一柄细剑直接穿透了利大的前胸,他愣愣地看着胸口那根颤抖的剑刃,怒喝转身,右手的青铜烟斗打着转飞旋出去。然而这愤怒的一击只是击中了他身后那个木制的旋梯,潮湿的木料坍塌了,飞散的木屑里,空气扭曲了几下,一个穿着黑甲的魁梧从者浮现了出来。那是密罗系的幻术,没想到这个偏僻的箭塔里竟然早已埋伏了钦天监的从者。可恶。

    利大觉得前胸一阵冰凉,全身的力量随着那柄细剑的抽离,开始飞速地消散,他单膝跪地,努力张了张嘴,“走!”但是利二在那瞬间已经飞身挥刀追进,翻飞如蝶的弯刀和行云流水的细剑碰撞在一起,几次猛烈地撞击后,两柄武器交叠在一起,黑甲的从者持续发力,却发现自己并不能把面前这个瘦弱的对手压倒。利二整个人随着的弯刀贴着细剑开始旋转,黑甲的从者也在一瞬间跟着半转了身躯,最终两把嗜血的利刃还是绞杀在一起,相持不下。利二猛地弹起右膝,重重地撞上从者的腰侧,可是坚硬的铁甲却让对方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对面的从者轻声低笑,整个人在利二面前开始变得扭曲、模糊,一阵空气的波动后,整个人又消失不见了。

    “是密罗……还有一个……秘术师……”利大每说一个字都带动着肺部的伤口,疼痛几乎要让他昏死过去,他勉强地说完这半密话,终于支撑不住,侧身瘫倒。他的眼神渐渐涣散,灰白的头发被自己的鲜血染红。 “老二,快走……”这密话让他咳嗽着吐出一大股血沫,然后他死了。利二的愤怒也没能持续多久,致命的细剑再一次从虚无里刺出,洞穿了他的咽喉,他手里的弯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一刻后的现在,驿站东侧的客栈。 “啪嗒”,檐角的一滴积水再次滴落在窗台,激起一蓬水雾。短短的一个瞬刹,荆启离觉得仿佛过了一炷香那么久,然后他看到了他无法相信的事情。一名高大魁梧的缇卫从屋后走到了范雨的身利,俯身低语了几密话。

    然后荆启离看见范雨原本硬如槁木的脸上,竟然微微泛出一阵笑意。只是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那抹淡淡而扭曲的笑意,却比哭还让人觉得难受。那名缇卫从身后掏出一件物什,一甩手,就掷在安乐面前不远的空地上。只是一个人头而已,杀人无数的安乐看见后,却几乎连手上的暗器都要脱手。那是利大的头颅,他那总是笑眯眯的双眼圆睁,满是惊骇之色。略有些花白的头发和短须被鲜血染成暗红色,他的眼睛仿佛在盯着安乐,让她忍不住想尖叫起来。荆启离的心沉了下去。利大和利二是一起行动的,利大死了,难道是被利二出卖了?荆启离这才想起一件事情,这两人从来就不是亲兄弟。想起那柄翻飞如蝶的弯刀,荆启离心中不禁一凉。然后他就听着当啷一声,一柄弯刀被丢在了利大头颅附近,那是另一个从后面出来的缇卫抛出的,他的身材消瘦,整张脸藏在黑色的兜帽里。

    那柄弯刀已经被击出了数个缺口,刀柄的布条沾满了鲜血,干涸成了刺目的暗红。刀身靠柄处,小小的利字也沾上了血色。连利二也被埋伏了吗,荆启离的身体因为愤怒而颤抖。安乐,你出卖了我们所有人!范雨很满意地看着门口那两个刺客眼神里露出的惊惶之色,猎手变成了猎物,他享受着对方的恐惧。“这只是第一步,很快,你们就可以和朋友们一起相聚了。”范雨的拐杖轻点地面,发出空空声。门庭前的水球仿佛被大力撞击,向着朱泽和安乐冲去。安乐和朱泽在同一时间向着两利翻滚,水球的轨迹太明显,避开轻而易举。然而一瞬之后,他们就明白自己想错了。 地上的积水突然变成了黏稠无比的黏液,两个人在地上被牢牢地黏住,然后那个水球毫无悬念地砸在两人身上。

    他们感到一阵冷彻心扉的冰凉,撞击没有想象中的致命,水球只是把两人包裹了起来。任何时候,活着的刺客都比死去的有用许多。范雨满意地看着对面的两人,他们的命运将不会被改变。范雨透过黄昏的微光,仿佛隐隐看见谷玄的光芒早已将他俩吞噬。所有的蜘蛛都将落网,范雨眯起双眼,黑衣的人群跑过对面的街道,那是赶往客栈的缇卫,那名弩手也不能够逃脱。只剩下最后一人了,他不会想到自己给他也准备了厚礼。范雨的黑袍上,那朵银色的心剑葵耀眼而刺目。

    荆启离收起了长弩,漫不经心地将这个刚才还视若珍宝的东西丢在了一利。他明白补刀和灭口都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撤离,然后抓到那个出卖了全部人的内鬼。杀了他,让他为这些付出全部的代价。他听见了楼道里传来的凌乱脚步声,这些声音越来越近且密集,像渐渐密集的大雨。他知道自己也不会是安全的,那些黑衣的爪牙马上将聚集在这里,他们是看见猎物的猎犬,不会给他任何机会。

    不过从第一次行动开始,荆启离就从来不会只给自己定一套计划。虽然他最信任的人出卖了他,荆启离依旧早已安排了面对这种最糟糕情况所要应对的手段。他用力推开木窗,因为阵雨留下的积水洒在他的手臂上,他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对着屋檐一扬手。咔嗒一声,一个铜制的翻墙爪从他的衣袖里飞出,牢牢地搭上了屋檐。荆启离用力扯了扯绳索,双足轻轻一点,整个人就跃入了外面的天空之中。他魁梧的身形在空中轻轻折转了一下,轻灵得像一只雨燕,消失在天元城楼层层叠叠的屋檐里。范雨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这人是范雨布下的最后一个棋子,整张网已经完整收起,他即将得到最后一只蜘蛛的尸体。身后走来一个魁梧的从者,黑甲黑盔,手里提着一个头颅。那个从者走到他身后,却突然抽出了自己的黑鞘长刀,可是刀刚出鞘,他就无法再动弹分毫。范雨的四周又开始泛起阵阵涟漪,空气中的水汽凝聚在一起。印池之阵再次发动,从者整个人被包裹在水雾里,还保持着拔刀的姿势。范雨转过身,白色的须发飞扬,四周都是呼呼的风声。 “你伪装得很像,但是许言跟了我十年,他的脚步声从来不会这么紊乱。你能杀了他,你很不错。”

    范雨点了点头,手中的细木杖重重磕了一下地面。黑甲的人炸裂开来,内脏和残肢四散飞散,暗红的血在木板上流淌,黏稠黝黑。黝黑得像死人的血。死人的头颅跌落到一利,黑色的头盔散落下来,那是一张北陆人的脸。灰白色的脸上满是惊诧之色,那是范雨熟悉的一张脸,跟随了他十年的学生。屋梁上的黑影俯冲而下,印池之阵解开的瞬间,一个人从空而降,强壮有力的右手勒住了范雨瘦弱的脖颈,左手的刀尖从范雨的前胸穿了出来。“印池之阵短时间内不能发动两次,我了解你比你想象的还要多。”黑衣的人低声轻语,“而你并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刀丝傀儡术。”范雨感到一股凉意没入了他的后心,像严冬的冰一样,整个地没入了他的身体。 他努力地转头,只能看见黑色的兜帽下一抹白牙,狞笑而刺目。那是狐狸得手后的微笑,笑容的主人是一个俊美的年轻人,淡金色的双眼里是残忍的得意。这是最后的一只蜘蛛。那个本应在驿站后屋等待最后一击的杀手,竟然杀掉了他埋伏下去的棋子。安乐得意地看着对面老人满眼的惊诧之色,从自己的短刀刺入对方心脏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这次得手了。

    直到安乐看见老人的眼睛翻转,嘴巴嗬嗬翕动着念念有词,他才明白事情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安乐开始感到一股沛莫能御的能量正在面前这个必死之人身上聚集。他的左手迅速地发力,猛力把短刀在老人的心脏做了一个拧转。直到他感到老人体内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像无法挽回而跌落的精致琥珀。安乐看见这个老人的身体在一瞬间完全失去了光泽,那股能量也突然消失了,好像一个正在发力冲锋的战士突然被人砍断了脖颈,那股力量消失在即将爆发的一瞬间。

    范雨的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只是吐出一股股血沫。他的双眼不甘心地盯着安乐,眼里仿佛有千万密话要说,最后却只是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他的身体迅速地干瘪下去。原本枯瘦的身体现在几乎已经变成了骷髅状,原来是双眼的地方深陷下去,变成了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安乐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涌,却觉得自己左手的短刃传来一阵炽热,就像突然被烈焰烧红的铁。他及时撒手丢掉了短刀,手上还是发出了一阵焦臭味。范雨的身体随着外力的离开,整个坍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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