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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的身影消散了。男孩跑到猴子跟前,让猴子给他在后背上挠痒:“爸爸每天都来,猴子认识的。”难道说,你不认识吗?李则斯把这个问题硬咽了下去,他现在不太敢跟这个神经质的小孩提问,因为实在太过凶险,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翻脸。可是,究竟应该如何跟小孩子打交道?李则斯忍着疼痛,大着胆子凑过来,问道:“光这样聊天多没劲,我们玩游戏吧!”

    男孩果然眼前一亮:“游戏?学新的词吗?”李则斯有点儿摸不到头脑,但是他能猜到的小孩心思也就止于此了,只有继续:“新的词是什么?……反正不能白玩,输的人要听赢的人的。”“好!”李则斯缓慢地指着周徽和深罗对峙地狱牛头的画面说:“你觉得哪边会赢?”

    小孩不假思索:“牛会赢!”李则斯摇摇头:“我觉得那俩大哥哥会赢。”男孩嗤之以鼻:“才不会呢!”等他的话音一落,猴子立刻在地上手舞足蹈,同时发出了奇特的有节奏的叫声,长着一颗硕大牛头的怪物仿佛是听到了战斗的号角,奋力抬起脖子,琵琶骨处青筋暴露,犹如无数西瓜在皮肤下滚动的鼓突肌肉膨胀起来,彻底把个隧道填的结结实实。从情形上看,深罗就连伸展的地方都没有,何谈反击?

    李则斯瞪着眼睛看深罗,心里诅咒:“姓深的,你要是输了,下辈子我也不会放过你!”深罗在那一边,只是稍稍后退了两步,他用肩膀把周徽用力顶出去一段距离,突然两手一撑墙壁,张开嘴,无声地怒吼了一嗓子。周徽满头满脸都是土,视野迷蒙,看不见深罗究竟做了什么,但是李则斯和男孩在这边却看得一清二楚。就在围困牛头的隧道周围,从墙壁中猛地刺出来无数道尖锐无比的石柱,不,从质地和颜色上来看,它们更像是泥土制品,只不过它们的锋利度足以穿透血肉和骨骼,豁开内脏和筋脉,悄无声息地,痛快地来了个贯通。

    再巨大有力的心脏,被这样扎成筛子时,也会干脆地停止跳动。牛头向深罗伸出的巨爪,甚至还只是停留在半路上,就无力地垂落下来,尖利肮脏的指甲从距离深罗脸上只有毫厘的地方划过,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如果不是先出手,这时的巨爪,可能早就抓烂了深罗的面部。但深罗看着它落下,眼睛一眨都不眨,镇定得令人畏惧。李则斯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深罗……瞬杀怪牛,你未免强的太过分了……搞不好,我真的会比他先死……”

    他正回味着,男孩已经抓狂地叫了起来:“讨厌!讨厌!弄坏了啦!” 他早忘了刚才李则斯跟他打的赌,在平地像跳娃娃一样蹦了起来,猴子如同他的影子,也一起又跳又叫。男孩的声音尖地都变了调:“去去!都去抓他们!”

    无数飘飘荡荡的幻影,从远处渺茫的地平线上向这里迅速飘来。李则斯在里面看见了饮露宫的宫女、太监、厨师、侍卫、杂役、大黄猫、鹦鹉、狗……以及数不尽的老鼠和密密麻麻的螃蟹。这些怪异的组合全都挤在一起,人们表情迷惘,动物眼神呆滞,他们蜂拥着围住男孩,就好像他是唯一的意志,和主宰。李则斯看着这幅景象,只觉四肢无力:他们都是被这个男孩强制地拉进梦中的吗?原本私人的、只做给自己看的秘密梦境,居然被这么轻易地打穿了吗?这个男孩究竟是什么人?难道说,事发当晚的螃蟹……

    看到这些幻影,李则斯心下苦涩地豁然开朗,所有的异像,那些发疯的动物,它们原来也都是在做无穷无尽的噩梦。被噩梦中的控制者操纵,在现实中玩孩子气的血腥游戏。毫不留情,为所欲为。因为在这里,男孩可以像将军一般命令他们:“抓!抓!”同时,他做出一个捕捉的动作,那些人和动物就跟着他一起做,越做动作幅度越大,渐渐如同狂舞般挥动着四肢,陷入了癫狂的状态。

    李则斯虽然不知道男孩准备做什么,但是他在大厅文文那边的画面中,确信自己看到了那些本应该已经再不会醒来的人们,如僵尸般爬了起来。文文只能龟缩在李则斯身体的后面,目送他们离开。这些人即便站起身来,双眼还是紧闭,他们仍在做梦。他们在梦境中被男孩控制着,正在向一个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李则斯顾不上推理结束,已经咆哮着集中精神,冲着深罗狂吼。这时他也不在乎现实与梦境之间能不能沟通,一门心思想把这个消息传达过去。

    深罗在那边忽然扭过头,双眼再次圆睁,随即拉着周徽就向地洞的深处,飞快地奔跑下去。他听见了吗?他听见我的话了吗?李则斯五内俱焚,他听不到来自深罗的回应,他只能祈祷后者的行为足够理智。因为那些被噩梦笼罩着的人们,已经用匪夷所思的速度,奔向了秘道这里,他们很快就会掀起盖板,像猴子一样灵巧地攀援而下,像老鼠一样前仆后继地蜂拥而上。但这次,面对这些无辜的肉体,深罗还能做得到砍瓜切菜风卷残云吗?李则斯想都不敢想这些问题。

    男孩等命令完这些人,忽然不悦地转向了李则斯这里:“你,怎么不抓?”被这么一问,李则斯顿时觉得浑身一凉,他是用自己的意志入梦而来,他没有失去控制,男孩会拿他怎么办?也许是求生的极限反应,李则斯的脑子此时空前运转起来:“我陪你玩,不抓。”男孩愣了一下,忽然被这句话弄得开心不已,他跳到李则斯身边,小手一伸:“抱。”

    李则斯别无选择,他只能也伸出双手,抱住了男孩。等抱在怀中,他才发现,这孩子超乎寻常的轻。虽然是在梦中,但此时真切的手感,让李则斯忍不住联想,大概抱一只六个月的小狗,也会比他重些。这孩子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空气?接触到人的怀抱,男孩刚才的戾气被一扫而空,他抬起长相古怪的面孔,发自内心地问李则斯:“你认识爸爸吗?”李则斯摇摇头:“我不认识。”

    男孩有些失望,但又接着问:“你知道爸爸为什么没来吗?”我不认识你爸爸,又怎么知道他为什么没来?李则斯心烦意乱,但又不敢拂逆他的心意:“爸爸也许是太忙了。”“不!”男孩激烈地反对,“爸爸每天都会来!他让我数水滴的声音,等到了七万九千滴水,他就会带葡萄来,跟我玩,念新的词给我听……”说到这里,他迷惑地抬头看李则斯的眼睛,“我数到十五万了,他怎么不来了呢?”李则斯的心中,忽然出现了一种很不祥的揣测,莫非……

    但是他还是把想法压下去,轻轻问道:“爸爸,长得什么样啊?”“我不知道。”男孩回答说,“他没有说过。”没说过?李则斯迷惑地看着男孩青灰色的后颈皮肤,难道不应该是看见吗?“爸爸闻起来很温暖,他的袖子很干燥,手有些刺刺的,他对我很好,他讲很多事情。他跟猴子一样喜欢我,他说我长得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孩子,我长着比所有人都漂亮,都大的眼睛,比别的孩子都小巧的鼻子和嘴,皮肤也最白,你看,是不是这样的呀?爸爸比猴子聪明,爸爸什么都知道。”

    猴子在李则斯的脚下,望着自己的主人不停地激动着跳来跳去。男孩从李则斯的双手中挺起身来,骄傲地大幅度摆动着头,用下巴示意这儿所有的一切:“这些都是他讲给我的!爸爸讲的东西,这里都会有,猴子啊,人啊,螃蟹啊,猫啊,老鼠啊,还有鸟和狗!”“怪牛也是爸爸讲的吗?”“那是我编出来的!”男孩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人会长牛头,老鼠会认路,狗会飞!”

    “那真不错!”李则斯咬着牙称赞道,“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呢?”“我出来找爸爸。”男孩仰起头,拼命把身体探向远方,他的手就像废弃了一样垂在两旁,“我让很多很多人帮我找,但是他们都找不到。他们太笨了!”“你都让谁找了啊?”“一开始是让两个姐姐,但是她们太没用,我一喊她们就没气了。”李则斯的手开始颤抖。小喜、小悦……

    “后来我拜托一群螃蟹,但是它们不知道怎么回事,都不见了。”秘术师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我赌气就走的更远,想找爸爸,也想找人陪我玩!”所以有更多的人永远陷入了昏睡,再也无法叫醒。 男孩把两只青蛙一样的暴突眼睛转向李则斯:“你是第一个不害怕的人,你要陪着我,直到找到爸爸为止!”李则斯心里默默回答:“我现在害怕了,真的。”

    他所怀抱的这个孩子,不知道因为什么理由,天生具备了恐怖的能力,使得他不但能穿行于所有的梦境,还能自如地把幻想推演成现实,在他的心中,梦境与现实可以轻易地打通,失去了界限的噩梦,正在肆无忌惮地横行于土地之上。如果不及时想办法找到他的本体,而让他的意志肆意飘荡,那么不要说区区一个饮露宫,就算是整个天元城,全部陷入梦魇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李则斯就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炸裂的过热丹炉,绝望地不知如何是好。他只能祈祷自己可以安抚住这个情绪反复无常的小家伙,而周徽和深罗能顺利找到这个孩子的藏身之所——不过,他们为什么会挤在那么一个隧道里?那儿是正确的方向吗?

    突然,猴子尖利地鸣叫起来,声音几近变调,它伸出小爪子,焦急地想扯小主人的衣角,可是因为男孩在李则斯怀中,它够不着,只好拼命地抓李则斯的裤子。李则斯从男孩的肩头向后看去,才发现在投射着周徽和深罗的画面上,那两个人来到了一扇粗陋的木门前,上面挂着一把笨重的大锁。

    猴子跟疯了一样试图提醒主人,但是男孩却好像压根听不见,只顾着跟李则斯热烈地说他平时的幻想。李则斯眼珠转了转,在特别大声回应男孩时,忍痛用受伤的脚狠命踢了猴子一脚,直踢得猴子向后翻了好几个跟头,险些爬不起来。猴子再靠近,李则斯再踢。几脚过后,猴子不敢再靠过来了。它忽然一扭头,悲鸣着向着一个方向疾奔而去。

    李则斯看着它消失,赶紧把目光掉转回雾气中的影子。周徽和深罗在门的面前,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但是只有一瞬间,两个人又一起恍然大悟,周徽从怀中掏出来那把已经生锈的钥匙。李则斯注视着这一幕,立刻明白那二人果然找对了正确的方向!在他心中,所有纷繁的线索都交织在一处,全部指向了那扇门的后面。为了最终确认自己的想法,他轻声地问怀中的孩子:“爸爸,是不是有很多猴子?”

    “是的!爸爸说他曾经有很多猴子,但是它们都离他而去了,可是,有一只最可爱的小猴还没有离开他,永远在这里等他。”李则斯彻底确信,原来这就是猴子老爹最后想告诉吴王,然而最终没来得及吐露的遗言——照顾好他唯一的亲人,这个在梦中的男孩。然而他这是在哪里做梦呢?就是那道门的后面吗?

    男孩的眼睛变得明亮异常,瞳孔中射出晶莹的光芒,“我虽然看不见它,但我努力地想啊想啊,它终于出现在这里了,就是刚才带你来的那只呀,爸爸说它的名字叫小白。小白,小白呢?”他开始踢蹬着要从李则斯的怀中挣脱出来,李则斯用眼睛死死盯着周徽笨拙地开锁,深罗背朝向吴王,用自己身上所有的符咒架起禁制,用来预防那些顺着隧道赶来抓他们的昏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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