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俺男人 > 打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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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六年秋天,早起的人跑回屯子说:“快去看看,西边高粱地出了个大胡同子!”

    董官屯的人跑到西边看,可不是吗,不知道啥人从高粱地趟过去,硬是在高粱地里趟出条道。刚下完雨,地里都是淤泥,黏得很,道两边有不少粘下来的鞋底子。

    到了下午才听说,刘伯承的队伍从这儿过去了,去打章缝。

    那时候拉锯,今天你打进来,明天他打进来,老百姓记不住那些队伍,都管国民党的队伍叫中央军,管共产党的队伍叫八路军。

    俺三嫂大寸那年八岁,奶奶家在李胡同,姥娘家在仓集。八路军把李胡同打开了,中央军往仓集跑,让老百姓也跟着往仓集跑。八路军去截老百姓,截回来一半多,接着追打中央军。听说,那回八路军、中央军和老百姓都死了不少。

    飞机上的中央军看见人多的地方就打枪。八路军用柳条子编个圈戴头上,从飞机上往下看像树,排上队像小树林。飞机上的人知道这回事了,飞机飞得很低,就一房多高。飞机过来了,就在房顶上过,枪炮声大,屋里的老百姓赶快把耳朵捂上,都不敢出屋。

    孩子哭叫,喊渴喊饿,当娘的没办法,往孩子嘴里吐唾沫,还有的让孩子啃生京瓜(注:南瓜属,葫芦状,又叫方瓜)。

    不打仗了,娘跟大寸说:“你在家跟姥娘,俺惦记你爷爷奶奶,俺去李胡同看看。”

    娘前脚刚走,大寸后脚偷着跟去了。

    快到李胡同了,看见很多死人。有个年轻妇女死在林柳趟子里,脸朝上,旁边有个包袱,还有个小孩子,大概十个月,他不知道娘已经死了,还趴在娘身上吃奶哩。

    大寸越走越害怕,走到奶奶家就病了,发疟子。先是冷,盖三床被,冻得哆嗦;后来热,啥也不盖还热。白天折腾一场,晚上折腾一场,病了二十多天才好。

    百时屯的庞广乾在地里干活儿,中央军看见了,进去两个当兵的,把他从高粱地里拉出来。

    广乾假装哑巴,瞎比划不说话,那两个当兵的伸手就打,连打带踢,一边打一边说:“我让你装哑巴,我看你装到啥时候!”

    广乾一看装不下去了,捂住脑袋说:“老总饶命!别打了!别打了!”

    有个当兵的笑了,又踢他一脚:“找打!不打你,你还得装!”

    有个当官的一摆手,当兵的停下手,这个人问:“前边是不是百时屯?”

    广乾说:“是。”

    这个人说:“走吧,咱就去那儿。”

    中央军到了百时屯,叫老百姓给他们倒房子,老百姓不敢不倒,一家一家的都住到一间房子里。不光占房子,中央军还在房顶上垒炮楼,把房子都压坏了。家里的门给你卸下来,拿出去棚碉堡。屯子外围的房子和墙,都给你挖出窟窿,当炮眼,准备打仗。

    第二天,从仓集来了两个男人,直接找当官的告状,说:“你的队伍从仓集带来两个妇女,俺家媳妇让你们的人抢来了。”

    当官的拉下脸,让手下人马上查,找出来两个人,一个是小官,一个是当兵的。

    听说这个当官的是个团长,他下令把这俩人枪毙了。

    这俩人跪下不走,磕头作揖说:“团长,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那个团长说:“大战在前,你们目无军纪,还有脸求饶,马上拉出去!”

    这俩人当天就枪毙了,埋到庞法敬家的地里。

    第二年春天,这块地种高粱,埋死人的地方,高粱棵高出半米多,高粱秸粗,高粱穗大,高粱粒子也大。俺老家那里,高粱地得纺三茬高粱叶,就是把下面的高粱叶子扯下来,上面就留三个高粱叶,为的是通风。

    那年庞法敬八岁,他爹让他去高粱地纺高粱叶,他说:“俺不去。”

    爹问:“为啥?”

    法敬说:“那里有死人,俺怕。”

    爹说:“有啥怕的?胆小的男人没出息!”

    爹逼着去,法敬不敢不去,哪回走到高粱地都害怕,吓得哆嗦。等走到埋死人的地方,手不像手,脚不像脚,头老大。可牛爱吃新鲜高粱叶,这是他的活儿,干不好怕挨打。

    过两天,八路军打进百时屯,有不少是新兵,年纪都不大,有的十七八岁,有的十八九岁,都像学生。

    俺娘问一个新兵:“你从哪里来?”

    新兵说:“肥城,俺都是肥城的。”

    听说,要训练他们四十天再去打仗。

    没过几天,中央军又打过来。

    国民党的队伍武器好,上边还有飞机轰炸。共产党的队伍白天藏起来,夜里打。

    夜里打仗的时候,国民党有照明弹照亮,一个一个的照明弹,看准了就放炮。

    那些从肥城来的小兵,没给他们枪,一个人发给他们两个手**,叫他们上前线,扔出去两个手**就往回跑。那帮小兵多数都没回来。

    那时候有个说法:情愿死十个新兵,不愿死一个老兵。

    还有一个说法:有死不完的老百姓,就有死不完的八路军。

    董官屯王秋兰那年九岁,打章缝的时候,她正住在章缝姥娘家,吓得她和姥娘姥爷都趴在堂屋的南墙根。

    那几天,两边的枪炮**分不出个地响,从飞机上往下打机关枪,呱呱呱,呱呱呱,还从飞机上往下丢**,咣一声,地下就出一个坑,崩得四外都是泥块。

    秋兰光听见枪子嗖一下、嗖一下响,看不见枪子,桌上的玻璃瓶子碎了,屋里叮当乱响。咣,一个炮弹落到驴棚上,把驴棚炸倒,驴也炸死了。

    后来,院外来了几个人,大声喊:“屋里有人没有?快出来!”

    吓得三个人谁也不敢出来。

    枪声紧了,外边的人喊:“屋里有人快出来!不出来,就往屋里扔**了!”

    三个人这才出来。

    外面是几个中央军,有个当兵的问:“屋里还有人吗?”

    姥爷说:“没人了。”

    当兵的扔屋里一个手**,把房子炸塌了。

    三个人没处藏了。院子里还有个篱笆墙,三个人坐到篱笆墙根下。

    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个手**,把篱笆墙砸倒了,就落在三个人跟前,没响。要是响了,这三个人一个也活不成了。

    仗打了三天三夜,中央军的地盘越来越小,退到田家家庙,让八路军包围了。听说他们有无线电台,让肖楼、王海、曹四王庄的中央军来救,援军把这伙人救出去了。

    章缝打开了,八路军俘虏了很多中央军,不少俘虏住到百时屯。那年俺九岁,出去看热闹。

    十八个中央军都在哑巴家场里,排队站着。有个人好像是八路军的官,对俘虏讲话:“你们愿意跟我干的,就好好跟我干。不愿意跟我干的,你就回家,我不强留!”

    这个八路军军官大声喊:“愿意跟我干的,举手!”

    那些中央军全都举手了。

    他又喊:“愿意回家的,举手!”

    没一个举手的。

    军官说:“我得清清你们的腰,我怕你们身上有钱开小差了。”

    他开始翻东西,把这十八个中央军的身上翻了一遍。收完他们身上的东西,军官说:“这些中央票子、金镏子、银圆,我都交给上级,给你们保管。等全国解放了,不打仗了,全都还给你们。好了,你们回你们的住处去吧。”

    俺家里院住了中央军俘虏。有两个俘虏不像当兵的,一个高的,一个矮的。

    高个问:“你的镏子收走了吗?”

    矮个说:“收走了。你的呢?”

    “我的没收走。”

    “你的放哪儿了?”

    高个说:“我的戴小便上了。”

    矮个说:“我的戴大脚拇趾头上了。他叫我脱鞋,一脱鞋,叫他看见,收走了。”

    打完章缝,到处都是死人。死的老百姓,谁家的人谁家整回去,买口棺材埋了。章缝西头有个大坑,死的八路军和中央军,都用车拉走扔到坑里了。伤兵抬走了,死人整走了,章缝庄里庄外留下一摊摊血。刚开始,进章缝有一股血腥味,过了些天,臭得不能闻。

    打完章缝,俺学会两个唱,一个是:

    叫声老大娘,

    听我把话讲;

    喝你口凉水,

    给你打满缸;

    我说老大娘。

    还有一个唱是:

    想中央,盼中央,

    中央来了一扫光;

    杀老百姓的猪,

    宰老百姓的羊,

    妻子姐妹都遭殃。

    后来,家家户户都给八路军做军鞋,农民会会长下令:用各家男人的鞋样子做。这回俺嫂吃亏了,全庄都没俺哥的脚大。

    千家万户的军鞋都往前线送,八路军再不用穿露脚趾头的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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