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文学 > 俺男人 > 贾翠玲逃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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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百时屯,你要是问贾翠玲,没几个人知道。你要是问继林家里的,都知道,她是俺堂叔伯侄媳妇。

    翠玲小名叫大妮儿。十五六岁到生产队干活儿,一个队里大妮儿、二妮儿好几个,队长说:“都叫这个,没法给你们记工分,都给你们起个名吧。”

    一九五八年,翠玲十八岁,嫁到百时屯姜家,赶上***,吃大锅饭。

    一九五九年,百时屯姜来运领人去国庄挖河。翠玲背着行李走了三十多里路,才到国庄。生产队有个磨坊,没有粮食,磨坊用不上,她们几个妇女睡在磨道里,地上铺上草,把被子铺草上。

    挖河活儿累,一天给两顿饭,一顿饭给两碗稀粥,一把糖渣。糖渣就是甜菜渣子,这糖渣里有灰渣,吃到嘴里牙碜,咬得咯吱咯吱响。

    在国庄挖河半个月,实在挖不动了,翠玲收拾铺盖,说:“俺回家。”

    那几个妇女问:“回家不给咱饭吃咋办?咱还没完成任务哩。”

    翠玲说:“俺干不动了,你们在这儿干吧。不给俺饭吃,俺挖草根,挖茅根吃。”

    一看翠玲走了,那几个妇女也跟着回百时屯了。

    队长问了问咋回事,让她们还在队上干活儿,给饭吃,天天给点儿稀粥。

    有一回,翠玲去刨林柳疙瘩,给食堂烧火用。刨了一会儿,刨出来两条长虫,吓得她嗷一声跑出去老远。

    来成问:“六婶子,你看见啥了?”

    翠玲说:“长虫。”

    来成赶紧跑过去看,他把两条长虫抓住,拿到食堂的锅底下,烧烧吃了。

    那时候都说长虫有毒,谁也不敢吃,要不是饿急了,来成也不敢吃。在百时屯,不知道谁编了个顺口溜:“说来成道来成,饿得来成吃长虫。”那次去国庄挖河,也有人编了个顺口溜:“吃饭香不香,想起了去国庄。”

    挨饿那几年,饿得百时屯的女人都没月经了。到了一九六二年,掺菜掺糠能吃饱了,百时屯一年添了五十多个孩子,翠玲大儿子就是那年十月添的。

    不挨饿了,两口子商量着咋把日子过好。继林先去东北,到黑龙江省通北林业局找俺三哥姜士彦,林业局不要人,他去了海伦县东北,在刘国路大队落户。那时候不少生产队缺干活儿的人,到了就给落户,落户就给粮食。

    继林来信叫翠玲跟孩子去。翠玲一个大字不识,也没出过远门,更没坐过火车,就是胆子大。她抱着孩子背着包袱先去章缝,从章缝坐汽车到济宁,从济宁坐三天两夜火车,到哈尔滨东站三棵树,又从三棵树坐一夜火车到通北。

    早上五点下火车,天黑着呢,翠玲抱着孩子在票房子(注:候车室)里等天亮。在票房子遇着一个巨野老乡,老乡问她去哪儿,她说去六马架,人家说六马架不远,三里地。

    翠玲说:“俺不知道东南西北,你给俺指指道吧。”

    有了老乡指点,翠玲抱着孩子背着包袱摸黑走。刚下火车,浑身都冷。走了三里地,走出一身汗来,天还没亮哩。

    走到路边第一家,她拍门问:“姜士彦家在哪儿住?”

    她这一喊,先把狗喊起来了,这里家家都有狗,汪汪汪使劲叫。

    拍了十多家的门,才找到俺三哥家。

    三哥已经起来了,正想去车站接她们母子哩。

    在俺三哥家住了一天,翠玲去海伦投奔继林。

    他们在刘国路大队油坊小队住了几个月,那儿的人对他们很好,可他俩不想待了,那儿的水不好。

    油坊小队在山根下,挑回来的水清亮亮的。放上一夜,水缸里漂一层红色的黏沫子,跟铁锈似的。听说,吃这里的水活不大年纪,年轻妇女好得大骨节病。

    那里招户不好招,来了不叫走。

    两口子商量:咱是出来逃命的,哪能到这儿送命?

    刚置办的锅碗盆勺啥都不要,一家三口背上铺盖偷着走了。

    翠玲有个表姐在讷河县讷南公社落户,他们投奔讷河,想在那儿落脚。那里都是山东人,在那儿落不了户,他们在人家家里住了五十多天。

    表姐说:“俺家粮食多,不用愁吃的。”

    人家再好,总在人家住,也不是长法。

    听说讷河西北二克浅公社好落户,他们坐汽车去了二克浅。

    那是一九六三年阴历四月,那天风大得很,翠玲跟继林说:“在这儿俩眼一抹黑,咱谁也不认识,你看看能不能找点儿活干,俺先抱孩子要饭去。”

    翠玲要了一上午饭,要到些吃的。她想再要点儿,抱着孩子往北大岗走。从岗上下来两个骑自行车的人,他们骑到她跟前停下,有个人一口山东腔,问:“要饭的,你从哪里来?”

    翠玲说:“山东。”

    “你男人能干活儿不?”

    “咋不能干呢?二十多岁的人啥都能干。”

    这个人说:“你别要饭了,你这么瘦,别让风给你刮跑。你到前面屯子找王队长,叫他给你们安排住处,五队不留六队留,六队不留一队留,你们就留在俺文化大队吧。俺叫姜振德,你就跟王队长说,是姜振德叫你找他。”

    旁边那个人说:“这是俺大队的姜支书,你快去吧,俺俩得去公社开会。”

    翠玲找到王队长家,队长媳妇说:“你都不用说了,姜支书刚才来电话了。”

    王队长把他们安排在二队,帮着借房子住下了,家里还是啥都没有。多亏二队的人好,啥都借给他们。当时正种土豆,好几家给他们送来土豆,当土豆栽子。

    继林和翠玲都实在,干活儿不偷懒,队里的人都喜欢。有个打头的姓张,都说他家嘎(注:小气),他家嫂子拉着翠玲的手说:“他嫂子,俺家里的东西,只要用得上,你随便拿。”

    第二年春天,姜振德来找继林,问:“你盖房子不?”

    继林说:“俺没钱,盖不起房子。”

    姜振德说:“没事,俺帮你。”

    他给继林批了一方木材。

    那时候,黑市一根檩子十三块钱,姜支书批的木材一根檩子才两块钱。

    有块空地上面都是荒草,继林想在那儿盖房,队上的人说:“那个地方挖出过一筐蛤蟆,谁也不知道底下还有啥东西,都不敢在那儿盖房。”

    翠玲说:“咱逃荒的,怕啥?没那么多说道。”

    盖房子来了不少人,干打垒的土墙,两间房子一个星期盖起来了。烧干炕,就搬家了。

    一九六四年冬天,翠玲干活儿,叫针鼻儿扎着小手指头,手指头发炎,肿了。

    有个邻居说:“你把独角莲疙瘩砸碎,用抽烟的唾沫和和,和好了,糊到手指头上,这叫以毒攻毒。”

    独角莲跟蒜疙瘩似的,用这法一整,手指头没好,连胳膊也肿了,肿得明溜溜的,很吓人。

    大家都说:“赶紧去医院吧。”

    继林到大队借钱,队里借给他二十元钱。

    他们去了讷河县人民医院,看完病,大夫说得住院。办住院手续,人家管他们要二百块钱押金。

    继林说:“这是队长借给俺的二十块钱,俺得留十块钱吃饭,先给你十块钱押金,剩下的钱俺再给你送来。”

    人家不同意。

    继林识字,他指着医院墙上的字说:“那不是毛主席语录吗?毛主席教导我们: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俺家里的病看晚了,要是再耽误,胳膊就得锯掉,你们这是救死扶伤吗?”

    毛主席语录管用,人家让翠玲住进医院。

    继林回到大队,管队长借钱。队长说:“住进医院就没事了,啥时候把病治好,啥时候咱出院。医院管你要钱,你就往大队推。医院要是管我要钱,我就说:‘他就两间小屋,你扒他屋子吧。’我看谁敢?”

    翠玲在医院用上药,胳膊慢慢不那么肿了,手指消肿以后,小手指头去掉一节。

    二儿子才十个月,两个儿子总在家哭。继林想把屋子烧热点儿,他把没烧完的柴火都塞炕洞里,上生产队干活儿了。

    干完活儿回家,没有孩子哭闹声,屋里一股烟味。再看,炕上两个孩子,都呛死了。

    继林不知咋好,赶快找生产队大夫。

    大夫说:“孩子没事,我这就俩办法。家里要是有梨,你给孩子灌梨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孩子放在风口里,让风吹。”

    那时候十一月份,哪有卖梨的呀?继林跑回家,把两个孩子放在风口,风吹了一会儿,两个孩子都活过来。

    翠玲在医院住着,她没钱买菜,光买两个馒头,喝点儿开水,医院总管她要钱。

    有人给她出主意,叫她找“社教”。

    她不知道“社教”是干啥的,人家叫找,她就找。那屋里有两个闺女,她把难处一五一十说了。赶上中午开饭,俩闺女给翠玲买了两个馒头、一个菜。等翠玲吃完饭,她俩从兜里掏钱、掏粮票,一共给翠玲三十块钱、三十斤粮票。

    翠玲知道这钱是人家的工资,粮票是人家的口粮,她不要,人家硬塞给她。回到医院,她越想心里越不得劲,钱和粮票一点儿没动,出院前去了一趟“社教”,还给人家,两个闺女都乐了。

    翠玲住了一个月院,手好了,想出院,医院的人说:“不能出院,你还没交钱呢。”

    继林去找队长,队长说:“我给你开个介绍信。”

    继林拿着介绍信去找医院领导,说:“俺不愿意占国家的便宜,实在是没有钱。以后挣了钱,俺一定还住院钱。”

    领导看了看介绍信说:“我们医院和你们大队没有对应关系,你这个介绍信没用。”

    继林把介绍信拿到手里撕了,撕碎扔进纸篓。

    人家说:“你别撕呀!”

    “你不说没用吗?要它干啥?”继林说,“介绍信你也看了,俺家里的病也好了,俺感谢人民医院。俺家还有俩孩子,一个两岁半,一个不到一生儿(注:生日,一生儿即一岁),你要留,留下俺一个人吧。”

    一分钱没再拿,人家让翠玲出院了。

    两口子都能干,日子越过越好。前后园子地方大,他俩种烟叶,卖烟叶的钱百十来块,顶上卖一头大肥猪了。生产队这边,一个劳力一个工作日一块钱,也不孬,过日子用的都置办齐了。

    一九六九年,珍宝岛那边打仗,家里老人惦记了。三五天来封信,催他们回去,说天天晚上睡不着觉。

    没办法,翠玲领孩子先回老家,收拾完秋,继林再回去。

    六年前,翠玲抱一个孩子来。六年后,她带四个孩子回去,领着一个七岁的,一个五岁的,抱着一个六个月的,背着一个两生日的,还有一个大包袱,里面包着两个小被。

    队长赶马车送,问翠玲:“你还来不?”

    翠玲说:“来!”她心里知道,来不了了。

    继林坐马车把娘儿五个送到讷河,从讷河送到齐齐哈尔,回去了。翠玲领着孩子从齐齐哈尔坐火车到沈阳,从沈阳坐火车到兖州,从兖州坐火车到济宁,从济宁坐汽车到章缝,在章缝雇了个地排车,花两块钱,走了十二里地,这才到了百时屯。

    那时候没啥快车,火车票都是通票,你买了讷河到济宁的票,往关里去的火车都能坐。哪趟车都挤,上车不容易,哪次换车都得签字,排队排得老远。遇到新出门的,翠玲还帮人家买票、签字。别人都说翠玲能,她是真能。

    2014年9月,姜淑梅回百时屯“上货”。左一为贾翠玲。艾苓摄。

    2014年9月,姜淑梅与贾翠玲(中)、姜继林(右)合影。艾苓摄。

    翠玲从东北回来,再没回去过,继林回去找过活儿干。他俩都说:“黑龙江这地方人好,没待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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